《顺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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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论-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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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唱就“鼓盆而歌”。西汉杨王孙也可以算作这一路,是裸葬以求速朽。至于一般人就很难这样看得开。这也难怪,书呆子几本破书被焚,佳人的钗钏被抢,还心疼得要命,何况生命?所以要想法补救。一种补救办法是上天代想的,是传种,生孩子,容貌、性格像自己,自己百年之后,还有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礼记·坊记》),似乎可以安心了。但那终归是间接的,总不如自己能够长生不老。道教,葛洪之流炼丹就是求这个。可惜是葛洪,直到白云观的道爷们,都没有能够长生不老。所以又不能不向天命或自然让步,到关键时候,只好狠心,舍去形体,想个别的办法,以求永存。这办法,有小退让和大退让两种:小是形亡神存,大是形亡名存。神,或说灵魂,存于何处呢?天主教、基督教是升天,坐在上帝旁边。佛教(尤其净土宗)是到极乐世界去享受,因为据《阿弥陀经》所说,那里遍地是鲜花和珠宝。其下还有俗人的,《聊斋志异》一类书可为代表,是与阳间对称,还有阴间,那里虽然有阎罗和小鬼,不好对付,但也有酒铺,可以买酒喝,还有不少佳丽,可以依旧风流。再说大退让,是用各种不朽的办法以求名存,前面已经专题讨论过,不再赘述。最后说第三种心态,一切活动都不是枉然,而是有意义,或说有价值。这不像求永存那样清楚,或竟是在无意识中暗暗闪烁,但也未尝不可以推而知之。活动各式各样。可以分为大小,如殉国是大,访友是小。还可以分为忙闲,如修桥补路是忙,作诗唱曲是闲。不管忙闲,就活动者的心情说,可以重,是以为应该如此,可以轻,是觉得有滋有味,这应该,这滋味,不能没有来由,这来由也是信仰,纵使本人未必觉得。


第三部分 己身信仰(2)

    以上的分析也可以用家常话总而言之,是,所以要信仰,是图精神有个着落,生活有个奔头。但人,性格不同,经历(其中更重要的是学历)不同,信仰自然也就不会尽同。具体信什么,千头万绪,不好说。这里只想依所信的性质的不同,概括为三种。其一,所信不明确,像是没有什么信仰;或者说,听到什么就接受一点点,头脑中成为五方杂处。古往今来,我国的平民大多走这一条路,乡村的有些寺庙可以说明这种情况,是既供养孔孟,又供养太上老君和观世音菩萨。这算不算没有信仰?站在教徒的立场,也可以说是没有信仰。我的看法不是这样,因为没有信仰有两种情况,都是很难做到的。一种是《诗经》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老子设想的“虚其心,实其腹”一路,虚其心,其造诣也许就不只是少思寡欲,而是无知无欲,又谈何容易。另一种是由广泛而深远的思辨而来的不信,这是因为追寻所以然而终于不能明其所以然,就不能不暂安于怀疑,也是谈何容易。所以,对于这种头脑中模模糊糊的情况,我们与其说是没有信仰,不如说是同样有信仰,只是不够明确。最明确的是其二,宗教。不管是信上帝,还是信佛、菩萨,都是信的对象明确(不是可见、可闻、可触,而是诚则灵),并且有组织、礼仪等加固,因而也就像是有灵验。人生不能不有所求,于是,根据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既然灵验了,它就有了大用。其三是传统的所谓“道”,“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这道是惯于思辨的读书人的理想的什么,可以偏于知,如说“天命之谓性”,也可以偏于行,如说“畏天命”。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有所思,有所行,又希望能够心安理得,所以不能不乞援于道,或说树立自己的道。道是对天对人的认识的理论系统,有了这个系统,求知就有了答案,行就有了依据。自然,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因而不同的人也就有不同的道。但也可以大别为两类。一类可以举“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为代表,是以天理定人为,儒家,尤其宋儒程、朱,都是走这一条路。另一类是不问天,只管人,如英国小穆勒之信边沁主义,以及无数人的信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以为一旦照方吃药,娑婆世界就可以变为天堂,都走的是这一条路。    
    信仰有好坏问题,评断,似乎仍不得不以人文主义为标准。比如信上帝,并信上帝是全善的,因而对己,由于相信得上帝的庇护而心安,对人,由于相信上帝乐善而时时以仁爱之心应世,我们总当说是好的。反之,因信上帝而以为惟我独正确,并进而发了狂,于是对于异己,为了拯救灵魂,不惜用火烧死,我们就很难随着喊好了。可以不可以兼评论对错?如果对错是指有没有事实为证,那就不好下口,因为信仰都是来于希望和设想,求在事实方面取得证明,那就近于故意为难了。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信仰,虽然难于取得事实为证,却有大用。有用,正如我们对于诸多日用之物,当然以有它为好。可惜是有它并不容易。记得英国的培根曾说,伟大的哲学,应该始于怀疑,终于信仰。始于怀疑,这是由理性入手,能够终于信仰吗?我的想法,有难能和可能两种可能。难能,是理性一以贯之,就是思辨的任何阶段,都要求有事实为证,或合于推理规律。比如信仰上帝,就会问,这至高的在哪里?如果如《创世记》所说,一切都是他所造,他是谁所造?依理性,这类问题可以问,可是问的结果,获得信就大难。另一条可能的路是分而治之,比如说,上讲堂,用理性思辨,上教堂就暂时躲开理性,只用崇敬之情对待上帝。这种不一以贯之的办法,用理性的眼看,像是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人终归不是纯理造成的,所以很多明达之士,也还是乐得走这条路。    
    用实利主义的眼看,始于怀疑,以理性为引导往前走,未能终于信仰的人是苦的,因为得不到心的最后寄托。这从另一面说就是,人应该有个信仰。信什么好呢?具体的难说。可以概括说,是最好离理性不过于远而又合于德的原则。理性与迷信是相反的,所以离理性不很远,就要迷信气轻一些。举实例说,信天,或说大自然,或说造物,或说上帝,就会比信二郎神好一些。如果仍嫌上帝之类离理性过远,那就无妨效法禅宗的精神,呵佛骂祖而反求诸本心,就是说,不靠神而靠道。卑之无甚高论,如“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道也可以勉强算吧?至于德,前面多次说过,其实质不过是利生,包括己身之外的生,所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不能算,更不要说落井下石了。最后总的说说,信仰方面的大难题是难得与理性协调,而偏偏这两者我们都难割难舍。就某个人说,有的信仰占了上风,如有些老太太,虔诚地念南无阿弥陀佛而不问是否真有极乐世界,应该说是因信仰而得了福报。其反面,理性占了上风,比如由上帝处兴尽而返,想寄身于道,偏偏这时候,理性又来捣乱,问,这样的道,有价值,根据是什么?显然找不到最深的根,于是像是稳固的信仰又动摇了。动摇的结果,如果放大,就必致成为生的茫然。古语有“察见渊鱼者不祥”的说法,我想,在有关信仰的问题方面,情况正是这样。


第三部分 己身几句下场的话

    几句下场的话    
    一本也许不当写的书终于写完了,学戏曲的有下场诗,应该说几句下场话。不当写,理由很简单,是手无缚鸡之力而想扛鼎。事实是不只想,而就真扛了,再说理由也就成为不必要。必要的是说说为什么想写这样一本书。一本什么书?这样的意思应该在序里说清楚,因为没写序,只好借这里的一席地先说说。书名《顺生论》,“论”用不着解释,只说“顺生”。可以图省力,用古人语,是《礼记·中庸》开头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古人语过简,还过旧,怕今人,尤其未头童齿豁的,看了不很了然,所以易“率性”为“顺生”。率性是道,顺生自然同样是道,这道即通常说的人生之道,用大白话说是自己觉得怎么样活才好。说“自己”,因为人生之道无限,道不同可以不相为谋,不同的人可以引为同道,所选的道却总是“自己认为”好的。这就为本书的也许应该算作胡思乱想的许多讲法找到个挡箭牌,是其中所写都是自己的有关人生的所想,也应该并只能是自己的所想。所想是什么呢?说简单也简单,是我们有了生,生有没有究极意义或价值,不知道;但有天赋的好恶,如没理由地觉得活比死好,乐比苦好,这是命定,或说性;已定,抗不了,一条简便的路,也许竟是合理的路,就成为,顺着天命的所定活下去,即本书所谓顺生。路平常,理也不深远,推想也不会有人“真”揭竿而起造反,还“论”它做什么呢?是因为一,道,大同难免小异,外形或口头还难免大异;二,即使不异,有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的限制,接受顺生而真就能够活得好也大不易。所以也就值得思考,或更不自量力,进而论一下。    
    转而说不自量力。如果网密,本书前言中所说,新出生的牛犊不怕虎,我年轻时候改学人生哲学,想弄清楚人生是怎么回事,怎么样生活才好,应该算是第一次。这里只说第二次,是五十年代中期,忙而又像是行有余力,老毛病,先是思,继而像是有所知。古语今语都说,应该,至少是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世故的要求是,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仍是老毛病,憋在心里不舒服,无已,只好以笔代口,写出来,自己看看。只写成相当于本书的第一分,因为以下更难写,决定搁笔。稿放在一个旧书包里,睡了差不多十年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心想谈人生,这还了得,性命攸关,赶紧找出来,付之丙丁了。其后虽然日长似岁,终于熬到七十年代,由干校放还,独自还乡,过面壁生活。身心并闲,引来旧病,就是禁不住思,然后是有所见,想拿笔。写什么呢?灵机一动就想到已经化为纸灰的旧稿,于是决定补写。因为并非急务,断断续续,总有三四年吧,又告一段落,这就是本书的第一分。第二分,由形而上变为形而下,原因仍是更难写,决定不写。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万马齐喑的情况也随着过去,有不少相知的人有厚意,说关于人生,既然有想法,还是以写出来为是,至少会有参考价值。我感激,但是有编写任务以及其他一些杂事,忙,又畏难,一直没有动笔。直到去年四月,也许受改革开放之风吹得太久了吧,胆量大起来,于是决定继续写。杂事多。精力差,断断续续,直到昨天近午,共计用了一年零一个月,总算写完了。    
    说写完,不依时风说胜利完成,是因为自己知道,缺点不少。想到的计有五项。其一是,为自己的性格和经历(包括学业)所限,所说都是自己的一偏之见;一偏,即使未必都错,也总会闭门像是头头是道,开门出去就可能欲行而难通。如果竟是这样,思,写,印,卖,都所为何来呢?不敢奢望,只是有些人会知道,对于人生问题,我曾这样胡思乱想而已。其二是,内容必挂一漏万,因为人生(事多人多)过于复杂,不管主观如何想全面,谈,总像是酌蠡水于大海。漏有整体方面的,即生活中有,题目里没有;有单篇方面的,即某一情况,某题目应该谈却没有想到。其三是,难免重复,即这里说了,那里又说。人生是个整体,拆开是方便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是不可免的。但这就会使读者有如听老太太唠叨家常,可能感到烦腻。其四是,想法,不同处所的也许间或有不协调甚至吵架的情况,如这里说是不可免,换个地方也许说应该勉为其难。这情况也许同样是不可免;但是,如果容忍这样,总是甘居下游了。其五是,有客观原因,如问题过于艰深,明说不合时宜,有主观原因,是才力学力都不够,自知有些地方说得不够明白。这没有办法改善,因为不是不为也,是不能也。    
    最后说几句近于慨叹的话,是人生,我们时时在其中,像是并不觉得有它;一旦设想跳到其外,绕着它看看,就立刻会发现,它是神异的,或说怪异的。你爱它,他会给你带来苦;你恨它,却又躲不开;你同它讲理,讲不清楚;不讲,决心胡混,又会惹来麻烦。真是难办;难还会殃及池鱼,是我写它的理由也就不易找到。但既然写了,就总当找个理由。搜索枯肠,勉强想到一个,是:生,来于天命,我们抗不了,于是顺;顺之暇,我们迈出几步,反身张目,看看它的脸色,总比浑浑噩噩,交臂失之,或瑟瑟缩缩,不敢仰视,好一些吧?    
    张中行    
    1992年5月10日    
    再版说明    
    《顺生论》是张中行先生的一本讨论人生的著作。书稿酝酿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部分初稿毁于“文化大革命”期间,七十年代后期重新补写了一部分。后又搁置多年,于1991年4月决定续写,最终完成于1992年5月。整个成书过程约四十年之久。    
    1993年9月,《顺生论》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首次出版,1997年收入该社出版的《张中行作品集》第四卷。今征得张中行先生及其家属同意,我们据1993年初版重新录排,增补了部分引文出处和少量注释,并对少量刊误作了改正,再版推出,以飨读者。    
    中华书局编辑部    
    200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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