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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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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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太理想了。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在进行。奉命埋伏的乔六和李七只知道打贼人,并不晓得那“贼人”和自家女儿的事,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总算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结束了,那个可恨的乔成材永远不会再来胡作非为了。贺人杰为自己的老谋深算而感到欣慰,后来听见了开大门的声音。在向床上走得时候,不小心趟到夜壶,弄出了动静,老婆含混地问: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
  贺人杰放低声音说:“我在小解。”
  说完,就要往床上爬。正在贺人杰甩掉了鞋子即将爬上床的那一刹,他忽然听见了院子里发出了开门声,这声音是从东厢房那边发出来的,这让贺人杰吃惊不小。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蹶着屁股谛听,他依稀听到了贺玉环跑向大门的声音,但是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犹豫了片刻,他听见了拉开大门门闩的声音,急忙掉转身,光着脚跑回窗前。这时他听见两扇大门被打开的声音,这个丫头跑到院子外面去了,贺人杰的心忽悠往下一沉,也顾不得穿着外衣,光着脚跑了出去。老婆已经被彻底惊醒,跟在他后面喊:
  “你不是疯了吧?”
  贺人杰跑向大门外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眼前的场景让他难看,他看到门外一堆黑影,听到贺玉环放声大哭。贺人杰压低声音,不失威严地说:
  “不要脸的东西,你赶快给我滚回屋里去!”
  贺玉环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大声痛哭不止。贺人杰急得直跺脚,他怕让躲在西下屋的乔六他们听见,更怕哭声惊动四邻,引来人观看。后来他听见院内有了动静,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去,他看见了弥散着红光的灯笼,从院里一路晃出来,灯笼后面是乔六和李七。
  李七高挑着灯笼,乔六围拢过来看。他看到贺玉环趴在乔成材身上,摸着乔成材的脸放声大哭,乔六以为自己在做梦,眨眨眼睛,然后瞪大又看,惊得他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贺人杰对着乔六气急败坏地大吼:
  “她疯了,赶快将她拽到屋里去!”
  看见乔六愣愣地看着玉环,贺人杰又喊:
  “赶快把她拽回去!”
  乔六对李七说:
  “快呀!”
  李七忙将灯笼放在地下,和乔六两个人,一人抓住贺玉环一只胳膊,将贺玉环拉回院子,贺玉环拼命挣扎,不断哭叫。两个男人合力将她拉到她的闺房门口,推进闺房。贺玉环哭着喊着往外冲。贺人杰大喊:
  “把她的门给我锁上!”
  李七拼力顶住门,乔六拿来一把黄铜锁,“喀嚓”一下锁上了贺玉环的房门。
  站在乔六身后的贺人杰,觉得身后有什么声音,回头一看,李七扔在地上的灯笼着了火,发出“呼呼”的声音。
  当贺玉环的母亲拧着小脚赶出来,正好看见燃烧的灯笼,她懵懵懂懂地问:
  “天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回答她,她听见女儿嘶哑的哭叫声从闺房里冲刺出来。




第二十一章木主(1)



  贺玉环大声的哭叫,并没有使乔成材醒来。乔成材是被雨水浇得清醒过来的。醒前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和贺玉环轻松地走在河岸上,突然,从河的上流驶来一只小火轮,轮船轰鸣着,忽然变成一个巨大的、面目模糊不清的水怪,似龟非龟,似蟒非蟒,牙齿尖利,面目不清。只见那水怪用巨大爪将贺玉环劐进河里,乔成材急了,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救贺玉环。河水翻滚,不见玉环的影子,自己却被水怪咬住,拖进河里,河水急速流淌,发出轰然巨响。乔成材在冰冷彻骨的河水里奋力挣扎,乔成材被水怪尖利的牙齿咬住肩膀,痛得锥心洞肺。想拼力挣脱,却力不从心。忽听头上一声雷鸣,水怪不见了,乔成材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雨声嘈杂,雨水淋在身上,乔成材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周身切肤折骨地疼痛。他一时闹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一些记忆的片段,断断续续地涌现出来:下班之后换衣服;往贺玉环家走;越过贺家墙头;劈头盖脑的毒打;被扔在门外……他将这些片段联系起来,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遭受毒打之后被扔在贺家大门外,天上下着大雨。乔成材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他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家里爬。乔成材身后留下殷红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了无痕迹。天空雷鸣电闪,风寒凛冽。雨水急剧地冲击着乔成材,让他喘不过气来,只有几百步的距离,他却用了两个钟点,才爬到家门,他便晕倒在自家门口。
  黎明之前,乔成材的弟弟乔成栋起来解手,推开门,看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吓得一声尖叫。这时大雨已经停止。乔成栋慌忙进家,取出蜡烛点燃再看,原来是自己的哥哥缩蜷在地,浑身上下淋得透湿,昏迷不醒,他的半个脸泡在积水里。乔成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大呼:“哥,你醒醒!你醒醒!”叫了一阵,乔成材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弟弟一下,又闭上了。乔成栋扔下蜡烛,哈下腰来,抱着乔成材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哥哥拉进屋里去。然后,拉亮电灯。他看见乔成材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眶和额头都有伤痕,工作服上面有鲜红的血迹。乔成栋听见妈妈的房里有声音,怕她过来看见,忙把哥哥搬到床上,替他脱掉带血的上衣,湿透的裤子,给他盖上被子。乔成栋正给乔成材擦脸上的血,他的母亲推门进屋里,扑向前去。看到乔成材双目紧闭,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成材,你这是怎么的了?”
  乔成材没有反映。
  “赶快去熬姜汤!”
  乔成栋赶紧到厨下生火,熬了一碗姜糖水,盛在大碗里,慌忙端过来,用瓷羹匙喂乔成材。喝了几口,乔成材睁开眼睛,又闭上了。他的妈妈含着眼泪问道:
  “成材,你这是怎么的了?”
  乔成材紧闭的两眼里流出泪水,他的妈妈不再问什么了。
  乔成材在家里养了十天,他的母亲和弟弟轮流守侯在身边。车间主任许国华来看望他那天,还带着新鲜的水果和糕点。许国华只说安心养病的事,别的什么也不问。虽然许主任没有说,乔成材心里明白,车间缺人。第二天,乔成材穿着干净的工作服上班了。虽然的身体上的伤治好了,而心灵上的创伤却难以平复。他总觉得自己的事情全厂的人都晓得了,因而他很自卑,强烈的羞辱感无情地折磨着他。开始他不敢看人,不敢和别人说话。见到大家对他都很友善,羞耻感逐渐消失了。工友们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却只报以腼腆地一笑,也不多说,便到车床前去工作。乔成材一改以往活泼乐观的脾性,显得有些颓靡不振,干活时也愣愣地出神,中午吃饭时,大家说说笑笑,他却躲在一边,沉默不语。接着便是无限的空虚,无限的惆怅。乔成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贺玉环。他断定贺玉环的父亲首先发现了他们的幽会,然后才对他施出毒计来。他既然对自己下了毒手,对贺玉环也绝对不会放过的。乔成材怕贺玉环受苦,决定冒着危险去看望贺玉环。冒出这个想法是上班之后第二天的事。可是,一想到那天被两个手执凶器的人凶狠地毒打,他的心就紧缩在一起,浑身不停地颤抖。他想,说不定贺人杰已经设下陷阱,等待着他。可是,对贺玉环的思念,一刻不停地困扰着他,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好像滚油煎着他的心。乔成材在心里对自己说:再不与玉环见上一面,我怕是活不成了。反正是一死,与其这样慢慢地被思念折磨死,倒不如被他们打死痛快。
  乔成材思念玉环,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玉环给他的手绢来看,看了一会儿,凭感觉,知道卡盘上的车轮快要旋好了,他将洁白的手绢系在左手的手腕上。然后打了刹把,车床停停止转动,乔成材拿着卡钳量一下工件,正合适。乔成材用扳手调着卡盘上的螺丝,卸下车轮,再卡上一个毛坯,就这一卸一上,在平时是很轻松的事,可今天他觉得很费力气。一样的车轮毛坯,较往日要重得多,重得搬不起来。他已经气喘吁吁,在他眼里,今天的这个毛坯不但很沉重,而且样子很狰狞,很丑恶。
  乔成材想,你这个破铁块,一会儿就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乔成材想的时候,眼睛看着那个车轮毛坯,他要伸手打轮变速,眼睛仍然看着卡盘上的毛坯,凭着感觉,伸出右手去打刹把,一下子打空了,第二次又打,手却打在皮带上,脚没有站稳,身体一倾,胳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绞进皮带,还没等他叫出声来,他的头和半个膀子已经卡在皮带轮上。当时,车工间两面的二十四台台床子只有十九个人干活,乔成材在北边那趟第一台床子,挨着他那台车床没有人,乔成材绞进皮带时,没有人发现。车间一面用一个电机为动力,强力拉动一根天轴旋转,天轴通过皮带,带动十二台车床工作。詹姆斯正好在车间,听到电机转动的声音不对,看到身边的车床突然减速,几乎停止旋转,凭本能他知道出事了,他急忙环视每台床子,只有第一台床子前面无人,詹姆斯跳出来对着许国华大吼:




第二十一章木主(2)



  “拉下电闸!”
  许国华距离安全开关很近,他跳上前去快速拉下总闸,南北两面的天轴都停止了旋转,车间立时静得怕人。詹姆斯已经跑到第一台床子前,有几个车工也围了上来。詹姆斯看到绞在皮带里边的乔成材,做着手势,让大家向相反方向拉动皮带,他和许国华往外拽人。大家费了好大劲,将乔成材从机器里面拉出来。乔成材上衣被绞烂,一只胳膊血肉模糊,脖子绵软,头耷拉着歪向一边。许国华失声大叫:“成材!成材!”乔成材已经停止呼吸,两个眼珠子像两个鸡蛋一样鼓出来。
  所有的人都陷入巨大的悲痛中,詹姆斯拉起许国华,冷静地说:
  “快去报告厂长。”
  许国华哭着说:
  “怎么向厂长说啊?”
  詹姆斯严厉地说:“必须马上报告厂长!”
  许国华叫人去敲柳屏山家的窗户。柳屏山住在厂区住宅。一个小小院落。妻子荀玉琴带领儿子柳向前由玉桥镇来上河湾小住。荀玉琴每住一段时间,就要回家乡照顾婆母。柳屏山对贤惠的妻子感激非常。现在妻子和儿子都入睡着了,柳屏山还在灯下读书,他认为自己既然要办工厂,就应该有专业知识,不仅要熟悉每个生产环节,还要学会管理。他从成铁冷那里借来几本英文书籍,每天晚上,他到工厂巡视一圈,然后在灯下,一边读书,一边记笔记,几乎天天如此。
  柳屏山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成铁冷回来了,他合上书,站起来觉得不对。敲门声越来越激烈,似乎刻不容缓。柳屏山披着衣服去开门,看到的是许国华。柳屏山说:“请到客厅里坐,有话慢慢说。”许国华站在门前不动,柳屏山看见他满脸泪痕。
  许国华叫了一声“厂长”,声泪俱下。
  柳屏山穿上衣服,问道:
  “到底有什么事?”
  “车工间……”
  柳屏山惊愕地问:“车工间怎么了?”
  许国华跪在地下,痛苦哭涕:
  “厂长,我对不起你……”
  柳屏山晓得出了大事,他第一个冲出家门,许国华二人也跟着来到车工间。当柳屏山看到乔成材的尸体时,整个人都木了。他不会动,不会说话,像一截木头戳在那里。乔成材的弟弟扶着五十多岁的母亲。一路呼天抢地地痛哭而来。看到躺在地上的儿子,一阵风似的扑在死者身上呜呜大哭,麻木的柳屏山被惊醒了。此刻他只觉得冷,不是肌体而是内心,他从心里往外冷,甚至于听到了牙齿撞击牙齿的声音。
  出奇的寒冷过去后,就是孤独,这是从未曾有过的孤独,柳屏山渴望见到成铁冷,就像在黑暗中走失的两个孩子,又孤独,又害怕,亟需见到另一个一样。
  成铁冷闻讯赶到出事的现场,他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
  “乔成材被机器绞死了!”
  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在上河湾传开,乔六听到消息后,急忙向主子汇报。贺人杰正坐在大厅的酸枝木圈椅上吸水烟,乔六哈一哈腰:
  “报告村长,乔成材死了。”
  “唔?”
  乔六又说:“是机器绞死的。”
  “消息确切吗?”
  “小的从他家来,看到了他的灵柩。”
  “欧。”
  听到乔六的话,贺人杰将手中的水烟袋放在红木八仙桌上,愣愣地看着乔六,半晌没有说话。后来,他挥挥手,示意乔六下去,接着就拿起水烟袋沉思。他觉得这是上苍给他的一个良机,只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玉环,就可以救女儿一命。因为自从痛打乔成材之后,被锁在闺房里的贺玉环就一直绝食。她的母亲有时给昏迷的女儿喂一点米汤,饮一点水,总算维持着没有断了这口气。女儿这下有救了!贺人杰放下水烟袋,来到卧室。他老婆刚从贺玉环的闺房回来,坐在床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嘟囔:“女儿的真魂出了窍,恐怕是没有救了。”眼看唯一的女儿就要没有命了,她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对此,她却真正的束手无策。她曾经有过这样的闪念:让玉环和乔成材成婚,可是,闪念归闪念,她是绝对不敢对丈夫说的,对于她来说,贺人杰就像一座狰狞的高山,只可仰视,绝对不能逾越。贺人杰进入卧室,玉环妈感到无形的压力向她逼近,她对这无形的压力开始反感,却是敢怒而不敢言。贺人杰对老婆说:
  “你不用抹眼泪了,这回好了。”
  “有什么好的?闺女的魂灵已经出了窍,眼看就要饿死了。”
  贺人杰喜形于色:“我家玉环有救了。”
  “玉环怎么就有救了。”
  “乔家的那个小子死了。”
  “你胡说什么呀?”
  “真的,他是绞在机器里死了。”
  玉环妈低下头,眼睛含着热泪说:
  “可惜那孩子了。”
  “你真是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
  “我是替自己的闺女担忧。”
  贺人杰斯条慢理地问:
  “忧从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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