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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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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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里多的路程,走了半个时辰。到了村口,太阳已经老高,祝伯孚一路上看到家家的烟囱里冒着炊烟,有的人家已经贴了大红对联,有的小孩子,穿了新衣,在门前跳来跳去,欢欢乐乐。想到自己刚刚死了母亲,孤身一人,还饿着肚子,要靠卖了肩上的干柴才能买粮食糊口,闯过年关。于是有感而发,随口撰了一副对联。




第三章贴白(2)



  回到家里,放下柴,急忙找来一条宣纸,竖着叠了,用菜刀裁开,砚台上注了水,磨研了墨。写下撰好的对联,却无法贴在门框上。他拿出面袋,翻转过来,将残留在缝里的面粉抖在桌上,再刮起来,刮出一小捏面粉来。祝伯孚将那一小捏面粉调了水,打成糨糊,将对联贴在大门上,那联文是:
  只身度过年去
  双手抓将春来
  贴完,回身进屋,点火烧水。忽听门外有人大声说话:
  “好联,好联!”
  祝伯孚身侧头望去,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忙站起身迎接,原来是老同学柳屏山,柳屏山穿着一身半旧的衣服:湖蓝色的锦缎棉袍,香灰色团花马褂,头戴小帽站在门口。祝伯孚对老同学的造访,深感意外。二人见了礼,祝伯孚拉着柳屏山的手,请柳屏山在椅子上坐下。
  祝伯孚惊喜地说:
  “屏山,你给我写信,不是说寒假不回家过年吗?”
  柳屏山说:“我本来不想回家,接到父亲的信,让我回家祭祖,我不敢不从命,何况还可以看看你。”
  见祝伯孚一脸愁容,柳屏山悲怆地说:
  “回到家听说伯母去世了,兄弟特来吊唁。”
  说完,撩起棉袍匍匐在地,对着祝伯孚母亲的神位,虔诚的地磕头。
  站在一边的祝伯孚鼻子一酸,又失声痛哭起来。
  柳屏山站起身来,沉痛地说:
  “伯母仙逝,亲朋好友都十分悲痛。但伯孚兄要节哀,注意身体才是。”
  祝伯孚满脸泪痕,紧紧握着柳屏山的手说:
  “容改日到府上拜谢。”
  柳屏山对着门外说:
  “快把东西拿进来。”
  随着一声门响,进来柳家一个小厮,挑着一副担子走进来,拿出一方肉、一腔羊、一翼鸡、一掌鹅、还有大米、面粉,米粉、咸蛋,另有一包上好的茶叶。
  柳屏山说:
  “些须礼物,送与伯孚兄过年,请不要嫌弃。”
  祝伯孚道了谢,忙去烧茶。柳屏山叫小厮回去,两个人喝着茶促膝长谈,直到中午。祝伯孚要留柳屏山吃饭,柳屏山谢绝了。临走,柳屏山拿出四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
  “伯孚兄不日即将返校,几两银子权做路费。”
  祝伯孚觉得自己歉柳屏山的太多,他严肃地说:
  “毅行兄惠赠年货,兄弟拜领了,银钱绝不敢收。”
  柳屏山说:“你我同窗八载,情如手足,何必客气。”
  祝伯孚叹了口气,只好收下。
  送走了柳屏山,祝伯孚生火煮了米粥,就着咸蛋,吃了早饭。然后,提了年糕,要去给老师拜年。走出家门不远,看见一位老者踽踽独行于田野间,看步态极像恩师何先生。祝伯孚向前走了一段再看,确是何先生,正向他家方向走来。祝伯孚疾步迎了上去,给老师行礼请安。老师问他:
  “你这是到何处去也?”
  “回禀恩师,弟子正要去看望恩师。”
  何先生说道:
  “好吧,咱们一同回家,我正来请你到家过年。”
  “多谢恩师关爱,学生不敢打扰恩师。”
  “你不必客气,快与我回家过年。”
  祝伯孚只好跟着何先生到家去。
  柳屏山从祝伯孚家里出来,徒步回家,一路走着,心里感慨万端:同学祝伯孚,何等聪明,又是何等有志气?!可惜命运不济,生在贫苦家庭,从小受尽折磨。和祝伯孚相比,自己太幸运了。生长在富裕之家,从小无忧无虑,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要感谢祖上的恩泽,感谢父母的抚养。自己要努力读书,将来为国家效力,为父母争光。
  回到家里,柳屏山看见家里正热闹。刚才和他一起送东西的小厮正和几个人忙着:挂红灯的挂红灯,贴对联的贴对联。人们忙得兴高采烈,见柳屏山回来了,都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
  “少爷回来了?”
  柳屏山笑着众人说话:
  “等我回禀了母亲,和你们一块儿挂红灯!”
  柳屏山到后楼去见母亲,楼上窗明几净,母亲正在窗下和姐姐用大红纸剪窗花,见他进来,问道:
  “给祝伯孚的东西送去了吗?”
  “回母亲话:东西和银子都送给祝伯孚了。”
  “那你也该换上新衣服了。”
  “是!”
  柳屏山忙回到自己的寝室换新衣。早饭后,母亲叫柳屏山给祝伯孚送一挑年货——前一天都准备好了的。每年年三十一大早,母亲就催促他换新衣服。今年因为去祝伯孚家,祝伯孚家中寒素,又值丧母之哀,不宜穿得太鲜丽。柳屏山深知母亲用心良苦。
  宝蓝色的锦缎棉袍,泥金色闪缎孔雀团花马褂。青缎子小帽,帽正上镶嵌着一块苹果绿的翠玉。
  过年本是的快乐的,家庭富有,全家老幼身体健康,无忧无虑,自然过得欢乐祥和。柳屏山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很快就到了下午。全家团聚在厅堂,举行家宴。厅堂装饰一新,一派喜气洋洋,厅堂暖融融的,家宴丰盛,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全家老幼欢聚一堂,有说有笑。家宴之后又玩闹一阵,接着柳屏山到天井放鞭炮,放焰火,然后便是接神,吃汤圆、饺子,接下来应该祭祖。




第三章贴白(3)



  柳屏山自幼就懂得礼莫大于祀祖,事莫大于敬宗的道理。可今年却与往年大不一样。父亲脸色严肃,目光忧郁,与过年喜庆的气氛不协调。柳屏山以为父亲劳累,身体不适,并不敢多问。父亲的穿戴,也让他感到诧异:虽然他仍然穿着拱璧纹饰深绛色绸缎长袍、古铜色六合同春团花羽缎马褂,青缎子小帽,蓝珊瑚帽正。但是,帽子顶上的红珊瑚珠子却拿掉了,帽檐上还箍了一圈白布,将帽正盖住。柳屏山正在疑惑,只见父亲关闭祠堂门户,屏退仆人,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柳树青命令道:
  “跪下!”
  父亲的声音忽然苍老起来。
  厅堂正中墙壁上高悬祖宗的神像。厅堂灯火辉煌,和往年大不一样。往年祭祖没有白色的孝帽和一身孝服,祖先的神像上面没有黑色的绸花,两边没有长长的黑绸飘带。柳屏山心里万分诧异,更多的则是压抑。
  柳屏山跪在父亲的后面,只听父亲说道:
  “你过了年就十八岁了,应该让你晓得咱们家的历史了。”父亲的声音悲怆,与过年的喜庆气氛极不协调。这让柳屏山大为震惊。
  “你晓得我家祖上是做什么的吗?”
  柳屏山回答:
  “回禀父亲,我家世代盐商。”
  “做盐商之前,祖上做什么?”
  “孩儿不知,请父亲恕罪。”
  “你晓得我家祖上姓什么吗?”
  “……”柳屏山心里一冷,父亲提出一个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问题,他开始怀疑自己正在做梦:一切都那么荒诞,祖宗画像上的黑绸花和两边垂下的黑色煅带;父亲说话的腔调和问话的内容。为了验证是否在梦里,他回答:
  “孩儿不晓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陌生。
  柳屏山疑惑:因为祖上姓柳,我家依然姓柳,这连三岁孩子都应该晓得,父亲为什么要问这话?
  他听见父亲说:
  “我家不姓柳,姓刘。”
  跪在地上的柳屏山浑身一震。
  “老祖宗叫刘秉正。”
  柳屏山抬头,闪光的红烛格外明亮,烛光照耀着那庄严的神像,他凝神瞻仰老祖宗神像,分明是一副六尺宣纸工笔彩绘的祖宗像。
  这是一幅文官的坐像。画面上端坐的老者是正二品的官阶。头上顶带花翎,朝冠为镂花金座,中饰一小红宝石,上衔镂花珊瑚。身穿石青色朝服,方形的补子上刺绣着锦鸡图案。紫貂披领,熏貂袖端。朝服两肩及襞积之处织着五爪行蟒,下幅八宝行水,威风凛凛。
  老人面貌清癯,一部银白的胡须飘洒胸前,看上去很是潇洒。老人的眼睛有神,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样子,然而,睿智中透着一种淡淡的凄然。
  不知为什么,看到画像,柳屏山心里感到沉闷,仿佛还有恐惧。
  去年祭奠时老祖姓柳,前年祭奠时仍然姓柳,今年就姓刘了,而且讳为刘秉正。
  柳屏山晓得,雍正朝有一位刘秉正,被皇帝杀头,但他怎么也不敢把自己的祖先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刘秉正联系在一起。
  父亲沉痛地讲述:
  “我刘家祖上原籍安徽安庆府桐城县状元桥,村子前有条小河,河上的一座石桥叫状元桥。石桥本是我家出资修建的,当年我家祖上中了个头名状元而得名。我家四世三翰林,传到老祖刘秉正,因为老人家才学渊博,被朝廷封为太子太保,刘家有一横幅,是当朝工部尚书凌可雄所书,那振聋发聩的七个大字是:‘老王之友少王师’,这空前绝后的荣誉,刘家一度引为自豪。万没想到,只因这几个字,受到株连,惹了杀身灭族之横祸。当年老祖宗刘秉正已经七十一岁,与工部尚书凌可雄交厚。原来雍正年间,工部尚书凌可雄因作《通鉴论》而获罪,论中谈到一国之君主,有曰:‘人愈尊,权愈重,则身愈危,祸愈烈。盖可以生人、杀人、赏人、罚人,则我志必疏,而人畏之者必愈甚。人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故其蓄必深,其发必毒。’甚至发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议论。凌可雄后来被奸人告密,将他的书稿送到雍正皇帝御案,雍正阅后,龙颜大怒,下诏刑部,将凌可雄祸灭九族。又因凌可雄与与刘家父子过从甚密,刘家亦被处以灭族之罪,雍正七年,六月望日,以刘秉正为首的全家老幼尊卑一百一十七口均被斩首。上天有眼,恰逢老祖宗刘秉正的三子,刘宏祚大人去江西探亲,侥幸免于死难。刘宏祚大人在归家途中,听到家里横遭大祸,吓得心惊胆破,仓皇逃走,后来流落到这玉桥镇。不敢道出真姓,与刘字上,只留卯金刀之卯,左边加一木字偏旁,改刘姓为柳……”
  柳屏山听得毛骨悚然,父亲已经泣不成声,他唏嘘一阵,接着说道
  “柳家开始的两代人,惊魂未定,只求苟延残喘,不求富贵发达,因而只埋头务农。后来到了你高曾祖大人讳德珲那一代,就冲出了玉桥镇,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他只身到扬州经营盐业。柳家经营盐业三代,声镇江南。但是,不论务农还是经商,柳家永远不忘文字狱带来的彻骨之痛,刻骨铭心,世代相传。柳家的男孩,从小必须认真读书,读书的目的却不是追求功名,每一代人都受到严格的灌输。男孩子长到十八岁,在大年夜里,做父亲的率领孩子在老祖宗神像前顶礼膜拜,给惨死的一百一十七口人跪拜磕头,然后由家长讲述文字狱血泪史,教育后代绝对遵从祖训,杜绝仕途。柳家每一代长辈故去,必有遗嘱,祖祖辈辈遗训都是:后代人只许读书,不许科考。”




第三章贴白(4)



  当下,柳树青对柳屏山说:
  “柳家的传统是永远不许求功名!”
  祖先的画像高悬壁上,好像泡在血水里。祝伯孚不敢再看,心中压抑,呼吸也不舒畅。父亲给他讲了自家的血泪史,柳屏山被有如被迅雷殛顶,木然地跪在那里,纵然父亲老泪纵横,他却木然地跪在那里,有如一尊石像。
  外面的鞭炮声清脆响亮,震耳欲聋,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祭过祖之后,柳屏山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的内心却极不平静,他思如潮水,想好多问题,从此,他对整个世界改变了看法。
  元旦那天,柳屏山给何先生拜年,看见了祝伯孚。何先生和两个人一同吃了饭,饭后,柳屏山约祝伯孚出去走走,两个人讨论怎样救中国的问题。柳屏山主张实业救国,祝伯孚主张革命。




第四章画舫(1)



  春暖花开,新的学期开始了,柳屏山和祝伯孚各自回到学校学习,他们书信往来不断。柳屏山注意到,祝伯孚在信中从不间断地攻击清廷,亟欲推翻朝廷而后快,而且言辞越来越激烈,态度越来越坚决。柳屏山虽然认为祝伯孚的言论完全有道理,但是,因为过年祭祖时,父亲亲口讲述血泪家史,并教诲他成人之后,绝对不许参与政治,所以对反清斗争只表同情,却没有坚决的态度,有时在回信中也轻描淡写地附和几句。
  岁月如驰,转眼之间一个学期过去了,暑假之后,柳屏山给祝伯写了两封信,不见回信。柳屏山开始以为他功课忙,无暇回信。接着又写了一封信寄走,这时,柳屏山猛地想到,祝伯符可能出了什么意外。几天之后,几封信相继退了回来,每封信的信封上都贴者一个白色的小纸条:上写“查无此人”,柳屏山对着那几封信出神。推测祝伯符可能因为革命被逮捕,也许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决定到南京去看个究竟,以免悬念。柳屏山和老师请了假,买了轮船票,坐船到南京。两江学院在南京西郊,下了轮船,从码头坐马车,到西郊,看到一片桃花,马车一直到了学院,学院在翠峰山下,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学院有一道围墙,进了学院大门,院里到处是高大的树木,掩映在树木中的两座高楼,建筑宏伟,院里却很幽静。
  柳屏山在校园里找到教务处,进门看到一位先生。那先生戴着眼镜,盯着他却不说话,那先生以为柳屏山是学院的学生,又认不准是谁,似乎正在辨认。这时听见柳屏山说道:
  “先生你好,我想找一个人。”
  “请问你找哪一个?”
  “我找西学斋的祝伯孚。”
  柳屏山看到那位先生瞪大眼睛,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
  “你是说找祝伯孚?”
  柳屏山点头说对,那先生问:
  “你是他什么人?”
  “同乡兼同学。”
  先生叹了口气说:
  “祝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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