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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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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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屏山点头说对,那先生问:
  “你是他什么人?”
  “同乡兼同学。”
  先生叹了口气说:
  “祝伯孚因为反对当局,忽然失踪了。”
  柳屏山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倍加不安。因为秘密逮捕比被巡捕公开抓获更要可怕,想到祝伯符会被被秘密处死,柳屏山的一颗心整个都凉透了,也许祝伯符逃亡了,柳屏山默默祈祷苍天,但愿殳楼逃亡在外,平安无事。
  时间飞快地逝去,转眼又过了大半年。一天晚饭后,柳屏山在阅览室浏览报纸,在《金陵时报》上看见了署名殳楼的文章。
  他晓得这是祝伯孚的笔名,因为祝伯孚的绰号叫藏书楼,他引以自豪,取殳楼二字与书楼同音,作为笔名。但是,天下如此之大,同名者非常之多,柳屏山又怕是巧合。细看文章的内容,是鼓动民众抗捐闹税,看文章风格,伤时骂世,尖锐辛辣,淋漓跳跃,无疑是祝伯孚写的。柳屏山替祝伯符担心,但是毕竟有了他的信息。柳屏山欣喜若狂,他想只要我找到报社,就能找到祝伯符,于是和老师请了假,拿着报纸坐船到南京去找祝伯孚。
  他买的是下午去南京的船票,乘坐的是二等仓。上船后,他就没有进入船舱,一直在甲板上站着,手把着铁栏杆,昂首远望,欣赏长江两岸的风光。开始,他的心情很好,黄昏将近时,看见岸上芳草凄凄,天际暮霭沉沉,忽然有两句唐诗涌上心头:
  日暮乡关何处去
  烟波江上使人愁
  柳屏山美好的心绪被这两句诗搅乱,他没再有心思观赏风景了,他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次到南京可能见不到祝伯孚。有了这预感之后,柳屏山不觉烦闷起来。他回到船舱,躺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郑观应著的《盛世危言》,看了几页,不想看了,闲得无聊,就小声背诵英语单词,听见上铺和对面的人都发出鼾声,觉得渴睡,翻过身去睡了。醒来时听见同舱的人们大声说话,晓得天色已明,于是就出去看看,轮船快到南京了。又过了将近半个钟点,已经看见城市了,轮船渐渐靠近码头,汽笛高声鸣叫,震耳欲聋。随即,轮船慢慢靠岸,人们开始骚乱,柳屏山等人走光了,最后下了轮船。走过码头,来在大街,马上就有黄包车上来揽客。柳屏山随便登上一辆车,对车夫说去《金陵时报》报馆,车夫竟然不晓得在什么所在。只好下车。后来,他看到对面又跑来一辆黄包车,忙扬手叫住:
  车夫问:“先生到哪里去?”
  柳屏山道:“我要到《金陵时报》报馆去。”
  “那个报馆在宝塔巷,路途很远,车费要两角钱。”
  “你将我送到报馆,车资好说。”
  车夫听了很高兴,请柳屏山上车。车夫拉着车一路小跑,快到晌午,才到宝塔巷,黄包车停在报馆小楼门口,车夫擦着脸上的汗水,说:“到了。”柳屏山下车,掏出三角钱给了车夫,车夫再三相谢。
  柳屏山看见小楼旁有一个白地黑字的竖牌子,上面写着几个拳头大的字:“金陵时报在二楼”。柳屏山进楼便看见楼梯,他走上木楼梯,上了二楼,是一个狭小暗淡的走廊,一溜三个房间都对走廊开着门,第一个房间里没有人,第二个房间里有三个人,都穿长衫,站在狭窄的屋地大声地争吵什么,柳屏山来到最后一个房间,看见里面靠窗户的办公桌旁边坐着一个人,穿着西服,戴着眼镜,正低着头写什么。办公桌上很乱,堆满了书籍、报纸、稿件、稿纸,还有白铜墨盒,小楷毛笔和一个盛着茶水的搪瓷缸和半个馒头,拥挤的办公桌只有一点空地供他写字。




第四章画舫(2)



  柳屏山轻轻走进去,彬彬有礼地说:
  “先生,打扰一下。”
  伏案书写的人抬起头来,那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棱角分明的脸上从没有笑容。他用眼神询问:您有什么事?
  柳屏山指着那张《金陵时报》说:
  “请问编辑先生,我想找到这篇文章的作者,不知您是否能帮上我的忙?”
  青年人浏览一眼那张报纸,问道:
  “殳楼,您找的是殳楼吧?”
  柳屏山眼睛一亮:
  “对对,是找殳楼。”
  “我也不晓得这个人在哪里。”
  柳屏山问:“他的稿子是送来的,还是寄来的?”
  “是寄过来的,可是,信封上没有写地址。”
  柳屏山略带歉意地问:“对不起,我可以看看他的稿子吗?信封也行。”
  编辑说:“当然可以。”于是,他就在厚厚的稿件中翻找起来,稿件很多,也很乱,找了一气,没有找到,他又抓起厚厚一沓信封,一个一个地检看,最后拿出一个信封说:
  “这个便是了。”
  柳屏山眼睛一亮:“不错,是殳楼的笔体!”但是,信封上只有金陵时报的地址,却没有回信的地址,柳屏山失望地说:“看来,今天是找不到他了。”
  “我是专程从上海来找他的。”柳屏山又说。
  “请问你贵姓?”
  “我叫柳屏山,是殳楼的好朋友。”
  那个编辑说:“我叫成铁冷。”
  成铁冷乍看起来,给人的印象不好接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睛明亮。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他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即使在笑,也绝不明显,只是嘴角轻轻上翘,眼睛稍弯一弯。说了几句话,柳屏山觉得他很好接近。
  于是他说:“幸会幸会。”
  成铁冷说:“如果柳先生也写文章,欢迎给小报赐稿。”
  柳屏山笑笑,诚恳地说:“抱歉,我不会写文章。”
  成铁冷正了正眼镜说:“我想殳楼迟早会和我联系的,请你给我留下地址。待有了他的消息,我让他和你联系。”
  柳屏山说:“最好。”
  成铁冷递过小楷毛笔和一个折子,柳屏山略一思考,想到不久就要毕业了,于是写下上海祥瑞商场的的地址。成铁冷也不细看,就匆匆收起。
  柳屏山告辞成铁冷从报馆出来,觉得实在无聊。听说夫子庙一带很热闹,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中华门,夫子庙在秦淮河北岸的贡院街。进了中华门,车夫停车,柳屏山下车。一个人沿着贡院街游荡,一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直向前走,不远就看见一溜红墙,墙上写着大字:南无阿弥陀佛。红墙里面绿树成荫。柳屏山进了夫子庙山门,在庙里观赏流连,将近中午,出了大庙,来到大街。这是个热闹所在,一边是川流不断的河水,可以看到南岸高大的照壁。一边是不算宽阔的街道,到处都搭着布棚子,到处都围满了人。卖吃食的、卖茶水的、卖古董的、算卦的、练武的、拉洋片的、耍木偶戏的,将街道塞得水泄不通。柳屏山闲走一阵,有些累了,看见一座茶楼,走上去闲坐。茶房过来,柳屏山叫泡上一壶龙井茶,又要了几样茶点,随便吃了。下午,一个人又到评市街上闲逛,街上人来人往,卖水果、卖小吃的小贩高声叫卖。黄包车、挑夫挤在喧嚣的人群里。先到旧书铺转了一转,又逛了逛古董店,觉得肚子饿了,在临街的一个饭庄吃了饭,觉得寂寞,忽发奇想要到秦淮河的游船上玩玩:领略一下六朝金粉,十里秦淮。于是到了岸边,看到很多小游船,小船有油了浅蓝色油漆的栏杆支撑着舱顶,远远看去像一个凉棚。还有乘载歌妓的歌舫,在河里兜售生意。看见大的画船舱好像坐落在船上的一座小房子,红色的木栏杆,油绿的窗棂,雕镂精致,红色的廉笼,船里的人影隐约可见。大船上还挂着红纱灯笼,那船渐渐走近了,在岸上可以听见细管繁弦一齐鸣奏,有如仙乐。令人神往。
  柳屏山登上一只大船,里面很宽敞,也很喧闹。两面临窗各有四张红木桌,桌子上镶嵌着大理石面,上面摆着宜兴的紫砂壶,康熙青花茶杯。从画船的窗户里,可以观赏临河的景色。船舱的壁上悬挂着字画,舱里平稳,两排桌子中间有过道,柳屏山刚刚坐下,茶房便走过来问要什么茶,柳屏山说:“要一壶上好的毛尖。”看茶的沏了茶送上来,又有一个年轻人上船,走在他对面的茶桌上坐下,柳屏山一眼就认出来,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位编辑,那人也认出了他,两个都觉得意外,几乎同时说道:
  “怎么会是你?”
  然后相对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柳屏山热情请成铁冷过来同坐:“来,一同吃茶!”成铁冷在柳屏山身旁坐了,柳屏山点手叫来茶房,上了几样茶食,无非盐水鸭、茴香豆、杏仁、云腿,还有月饼和绿豆羔。成铁冷也不客气,两个边吃边谈。茶水清香,谈话融洽,柳屏山不时望望窗外,只见岸边河房林立,树木森森,景物在缓缓的移动。此时,红日已经西沉,薄暮降临不久,天空深蓝,月光清澈,河水幽暗。远处的大小船只相继点起了灯火。大的画船都悬着红色的纱灯,内中点燃红烛。自然也有明亮的汽灯。小的画舫只有汽灯。看到远方的画船,舱内灯火明灭,人影绰约,有洞箫随风飘来,萧声如诉如泣,凄凉哀怨,柳屏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来。




第四章画舫(3)



  他对成铁冷说:“这种地方我第一次来。”
  成铁冷说:“我也是。”
  喝了茶的成铁冷像喝了酒一样,脸色微红,向柳屏山袒露胸怀。
  成铁冷说:“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排遣孤独。”
  柳屏山端着茶杯不吃茶,专注地看着成铁冷。
  成铁冷喝了一口茶,说道:“人生在世,就是一段孤独的旅程。从生到死,不断奋斗,就是为了摆脱孤独。而孤独却无时不在,它使人苦恼,让人绝望。”成铁冷叹了一口气,悲怆地说:“当前,国家满目疮痍,社会黑暗,人心险恶,让人怎么不感到孤独?”
  成铁冷像问自己,又像问柳屏山:
  “要想摆脱孤独,有什么办法?”
  停了片刻,成铁冷随口说了一句六一居士的诗句:
  “惟有清歌一曲对金樽。”
  柳屏山点头,对成铁冷表示同情。
  他们越谈越投机,成铁冷向柳屏山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他祖居仪江,原来是读书世家,曾祖父做过兖州同知,祖父是贡拔出身,做过润州府的教正,到了父亲一辈,虽然家庭富裕,却没有功名。成铁冷读了十年私塾,十七岁出洋到德国留学,学的是机械制造。在德国学了六年,毕业回国,满怀着实业救国的热情,却找不到一个事做。有了朋友的介绍才当了报馆的编辑,扔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去做枯燥的文字编辑,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恼,他满腹牢骚:
  “中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了!”
  柳屏山想安慰成铁冷几句,没有想好怎么说,忽然,悠扬的胡琴和高亢的笛声响了,人们都静了下来。
  歌妓拿着歌折,请客人点歌。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出现在画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见她浓妆淡抹相宜,体态轻盈,美目流盼,光彩照人。那女子慢敲牙板,随着音乐唱歌。
  听了两个曲子,画船陆续上又上来几个人,油头粉面的,很放肆的样子。柳屏山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父亲对他的教训忽然在耳边响起:我们柳家的人,不可骄奢淫逸,不许去勾栏瓦舍!急忙付了茶钱,与成铁冷告辞,匆匆回到旅馆住下,次日乘船回上海。
  那以后,成铁冷又连续两次到秦淮河来消遣,来时,他一定要乘水丽花的那只画船。成铁冷觉得只要见到水丽花,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畅,他想要和水丽花做个粉红知己,与其倾诉胸中的苦闷……
  成铁冷认识水丽花的那只画船,他只上那一只画船。无论他坐在哪个座位,水丽花总是能发现他。她一边唱歌,一边冲着成铁冷微笑。待她唱完,就主动走到成铁冷身边,问寒问暖,成铁冷问她:
  “你家住在哪里?”
  水丽花说:“我和一个姑妈住在河房。白天都在家,傍晚就到画船来卖唱。”
  “改日我到你家里去。”成铁冷说。
  水丽花告诉他:“过了丁家巷,街沿着河往东走,第三家便是。”
  那天吃过早茶,成铁冷按照水丽花说的方向,来到她家。河房是个独立的二层小楼,一进门迎面是个客厅,有个黑脸的大脚婆正在客厅吃茶。看见成铁冷忙站起身说:“您可是成先生?”成铁冷回答说是。大脚婆说:“水姑娘在楼上等着你呢,快请。”大脚婆带成铁冷过去。成铁冷判断客厅后面是卧室,一个过道通着后门,后门临水,便是秦淮河。每天黄昏,水丽花就是从这里上的画舫。后门右侧是窄窄的木楼梯,上去,室内却很雅致。两扇窗子临着河面。对面墙上,挂着落款唐伯虎的仕女画。红木雕花方几上摆着粉彩童戏图花觚。小巧黄花梨平头案上摆着一张古琴。南边的窗子下,放着一张红木小棋桌,桌上摆着楠木的棋盘,还有剔红的棋罐,分别装有黑白两色棋子。桌子两边一边一把红木椅子。水丽花看见成铁冷,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成铁冷单独和水丽花在一起,觉得很不自然,他不敢正视水丽花,透过纱窗看秦淮河上轻轻荡漾的画船。那船锦绣帐额,红色的流苏,很是华丽。水丽花喜欢成铁冷羞涩的样子。含着笑容凝视他良久,然后拿了一个矾红小盖碗,给他斟了一碗香茶,眼睛含笑双手递给成铁冷,后者起身接了,局促地喝了一小口,茶的味道很好,后来他将目光从窗外移进来,注视手中的茶杯。一杯茶水喝下去,成铁冷敢看一眼水丽花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个环境,水丽花觉得这个书呆子很好玩,她故意和他不即不离,又给他斟上一杯茶,话音甜甜软软地问:
  “我给你弹一个曲子听好吗?”
  成铁冷说:“最好。”
  成铁冷觉得和水丽花在一起很开心。成铁冷不轻易笑,他高兴时,嘴角轻轻一动。
  水丽花说:“你那就算笑了。”
  她又说:
  “我喜欢你,也许是因为你穿西服,也许因为你轻易不笑。”
  “到底因为什么?”
  “不晓得,我也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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