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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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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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没有那么说你。你到底做什么用这么多银子,跟大哥说说,我好替你想办法。”
  “我……我想在南京买一处房子。”
  “那好,你再等几天,我……再给你一百两。”成铁汉想再卖一块水田,他不想让弟弟晓得自己卖了祖上遗传的田地。
  成铁冷听了哥哥的话,大为感动,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水丽花,大哥是我最亲最近的人了。他说:“目前有二百两就够了,以后再需要,我给你来信。”
  成铁冷已经十几天没有见到水丽花了,他想她想得心急火燎,像一只猴子,在屋里乱转,晚饭也顾不上吃,就急着回南京,当天黄昏,从仪江坐船,次日中午到南京水西门码头。下船后先回到下处,将宝贝本子藏好,打水洗了脸,兴致勃勃地来到万利钱庄,将二百块银洋换成银票。尔后走进附近的茶房,要了几个包子,吃了茶,径直到秦淮河房去寻水丽花。到了河房,成铁冷在门外敲了两下,没人答应,就推开门走进屋子,只见大脚老婆一个人坐在窗前吃茶,满腹心事的样子。见成铁冷进来,淡淡地说:
  “成先生来了,请坐。”
  成铁冷坐了,问:“水姑娘在哪里?”
  大脚老婆支吾道:
  “水姑娘她到一个亲戚那里去了。”
  成铁冷坐了,大脚婆也不上茶,自顾自己吃茶,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成铁冷心里不痛快。他闷闷不乐,枯坐着,等待水丽花回来。
  大脚婆淡着成铁冷,他却没有走的意思,于是就说:
  “水姑娘今天恐怕是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帘子响,成铁冷抬头看去,只见水丽花掀着帘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军官,此人矮矮的个子,身子胖耷耷的,一张黑脸,厚厚的嘴唇像猪一样像前厥了出去。那人进门时还拉着水丽花的一只手。成铁冷看了,满肚子的气不打一处来。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水丽花怒目而视,等待水丽花主动和他招呼。他晓得水丽花已经看见了他,可她故意把目光投向别处。成铁冷愠怒地叫了一声:
  “丽花!”
  水丽花淡淡地说:“你来了,请坐下吧。”
  军官模样的人一副气势凌人的架势,找个正座,大大咧咧地坐了,腆着硕大的肚子,高声嚷叫道:
  “快上茶来!”
  大脚婆如奉圣旨,连忙应声答应着,面带着贱笑,屁颠屁颠地去沏茶。水丽花在肥军官对面坐了,大脚婆给两个人送来上好的毛尖茶,她根本不理采成铁冷。水丽花轻声对她说:
  “请给成先生也上一杯茶。”
  大脚婆极不情愿地给成铁冷端上茶水来。
  肥军官吃了两口茶,放下茶杯,站起身,端着椅子走向水丽花,和水丽花并排坐了,伸出短粗肥厚的手,不住地摸水丽花的大腿。后来又将裤腿撸起来,露出汗津津的黑腿,当着成铁冷的面,将那黑腿放在水丽花的腿上,成铁冷端着茶水不喝,瞪眼看着水丽花,希望她站起来,躲开肥军官。可是,水丽花却一动未动,竟对着那肥军官笑。他万想不到水丽花会如此轻浮,如此下贱,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不顾羞耻,和胖猪一样的东西鬼混。他万想不到水丽花说变就变,他觉得她没有理由背叛他,和这个和四十多岁的蠢猪相起好来。为了水丽花,自己回家取银洋,险些和大哥闹翻了脸,自己为了向她表示忠心,毅然打掉了门牙,可是,自己因为手里的银洋不够,几天没来见她,你个水性杨花的东西竟然变了心!成铁冷越想越气,真想一把抓过水丽花来,把她打个半死,才解心头之恨。他气得手直抖,茶水从杯里溢出来。肥军官旁若无人,肆无忌惮,他一手揽过水丽花来,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水丽花竟然任他摆布。成铁冷实在忍无可忍,他用力拍一下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注视着水丽花,良久,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朝门外走去。
  成铁冷将门摔得山响,他听到胖军官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这笑声极大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成铁冷站在门外,真想冲进去,举起拳头对着那胖子的黑脸猛击几拳,直到把他打出血来。然后,当着黑胖子的面,狠狠地臭骂水丽花一顿,让她抬不起头来。然而想归想,他绝对没有勇气推开房门,更没有勇气迈进冲进屋去。他的力气,远远不是黑胖子的对手不说,他更受不了那屋子里的气氛。胖军官的放肆;水丽花的冷淡,大脚婆的无礼,这一切都让成铁冷从心里惧怕。成铁冷仓皇地离开河房,站在街上,竟不知应该到何处去。站了不知多久,懵头懵脑地走了,成铁冷气愤至极,伤心至极,像幽灵一样在街上转悠,这正是秦淮河繁华地段,左面是河房,右面是街市,铺面林立,行人不断他觉得头顶上的天空仿佛黑暗了许多了,万物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个也都是形象丑恶,面目狰狞。




第五章漆盒(3)



  成铁冷不知走了多久,靠水的河房都被他甩在身后,前面野岸临河。他徘徊在河岸上,停停走走,不断看着秦淮河水。河面驶过一个画舫,隐约听到悠扬的歌声。成铁冷想起和水丽花在一起抚琴唱歌的情景,是何等的欢娱,何等的幸福。自己对水丽花是一片痴情,却落了个如此下场,越是回想心里越痛,心里越痛就越去回想。觉得没有了水丽花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他在河边伫立良久,反复问自己:没有水丽花能不能活下去?自己回答:一颗心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想一头扎在秦淮河里淹死。后来转念一想,自己真的那样死了,水丽花也不会回心转意,死了实在冤枉。与其一死,不如破釜沉舟,和他们拼了,既然死都不怕,还怕胖猪吗?
  成铁冷回过头往南走,想找个酒楼饱饱吃上一顿饭,身上有了力气,再去河房水丽花家和她理论。真要是碰上那个胖猪,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走了好远,看见一个临街的酒楼,挂着幌子。成铁冷进去,见一楼靠窗子的桌上有三个人吃酒,一个个兴高采烈,大声嚷着划拳,大口往嘴里灌酒,成铁冷看了,心烦意乱,低头向楼上走去。楼上的桌子全空着,捡里面角落里坐了,跑堂的从楼下上来,踩得楼梯“噔噔”乱响。跑堂的过来擦抹桌子,摆杯碟,笑容可掬地问道:
  “请问先生,您要吃点什么?”
  成铁冷略加思索,说道:
  “要两个狮子头、一个扒蹄、四两白酒。”
  过了一会,跑堂的托着方盘“噔噔噔”跑上来,喊道:
  “四两白酒一个扒蹄两个狮子头来了!”
  成铁冷看到通红的扒蹄和冒着热气的狮子头,却吃不下去。只顾一杯一杯地饮酒。四两酒全吃光了,又大声喊跑堂的,跑堂的上来:
  “先生有何吩咐?”
  “再上四两白酒,要一盘炒玉兰片子。”
  跑堂的说声“好来”转身下去,成铁冷满脸通红,两眼发呆,坐了一会儿,酒菜上来了,他就着玉兰片子吃酒。成铁冷又把瓶里的酒全吃光了,喊来跑堂的,算还酒钱,趔趔趄趄走下楼来。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成铁冷又走回水丽花家河房。这时,天已经黑了,成铁冷醉眼朦胧,他看到水丽花家的窗子里闪出橘红色的灯光来。
  成铁冷凭着酒劲,砸她家的房门:“砰砰砰砰!”
  大脚婆听见门声粗野,以为是胖军官回来了,忙去开门,她没想到闯进屋来的居然是成铁冷。
  成铁冷进了堂屋,看见水丽花坐在桌前出神,以为她通过反省,认识到对不起自己,内心愧疚,已经回心转意。于是,一步步走近水丽花,站在她面前,等她有所表示。谁知水丽花好像成铁冷根本就不存在,成铁冷想:我终于看到她了,也许自己有什么事做得不对,惹她生气了。自己是男子大丈夫,就应该有男人的度量。于是,他伸出手去,拉水丽花白嫩的小手,成铁冷没想到水丽花会把手抽回去,这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成铁冷说:“水丽花你变了。”他摇晃着她的胳膊质问道:
  “你为什么变了?”
  水丽花专心地看着红色的指甲,好像没有听见成铁冷说什么。
  成铁冷大声说:
  “你倒是说啊,我哪点对不起你?”
  水丽花轻慢地说:“你没有银洋。”
  成铁冷自信地说:“我有。”
  水丽花漫不经心地问:“多少?”
  “一百两!”
  水丽花不屑一顾地撇一撇嘴。
  成铁冷又说:“二百两!”
  水丽花说:“晚了,人家唐团长一次就给我五百两。”
  成铁冷晓得,她说的唐团长就是那个猪嘴胖子,只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嘣地说:
  “行,你该和那个团长好。”
  水丽花态度坦然,成铁冷实在是忍无可忍,瞪起眼睛大声吼道:
  “你还我牙齿来!”
  成铁冷的吼声震得窗纸嗡嗡地响。
  水丽花慢慢站起来,款款走到一个柜子前,轻轻打开一扇柜门,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抽屉,她拉出抽屉,拿出一个描金的漆盒,两手端着送到成铁冷身边,将漆盒递给他说:
  “你仔细看看这些牙齿,哪颗是你的?”
  成铁冷看见黑漆的小抽屉里,有三十来颗门牙,有的色白,有的发黄,一个个都很丑陋。那些带尖的牙齿,像尖锐的钉子一样,刺得他心痛难忍。成铁冷禁不住两手乱抖,眼睛白瞪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将手中的漆盒狠狠地摔在地上,随着一声爆裂,几十颗牙齿像放焰火一样猛地飞崩开来。




第六章旋梯(1)



  柳屏山于宣统二年在海上学院毕业,毕业后,奉父亲之命到上海祥瑞绸缎局学习生意,这个绸缎局在南京路的繁华地段,距离新新公司不远的地方,因为地理位置好,生意一直很兴隆。祥瑞是间门面,七进深的商号,批发兼零售,掌柜、账房、伙计、学徒共有六十多个人。柳树青带着柳屏山到商号那天,特意关照大掌柜陈明远:
  “屏山到店里来是学生意的,不是来当少爷的。你对学徒怎样要求,就对他怎样要求,绝不能宽松。”
  陈掌柜看了一眼柳屏山,连声说:“好的,好的。”
  柳树青又说:“就是在伙食上,也和学徒一样,绝不能搞特殊。”
  陈掌柜连声说:“好的,好的。”
  柳屏山是个能够自律的人,他到上海祥瑞之后,从不以少掌柜的身份自居。晚上和几个学徒同睡在一个大屋里,一日三餐,和学徒们吃大锅饭。这个商号的伙食分四等:大掌柜陈先生吃小灶,有鸡有鸭有鱼有肉。记账先生和三个掌柜吃中灶,四荤四素。十来个伙计吃大灶,两荤两素,全是用小盆盛来端上。而学徒则又等而下之,吃的是一荤三素。有好几次,陈掌柜请柳屏山和他同吃,每次都被拒绝了。柳屏山和其他学徒一样,每天早饭后扫地、擦灰,白天迎接顾客,包装送货,晚饭后练习算盘,和所有的学徒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手里比别人多了一份报纸。
  这一天,柳屏山正在柜台照顾买卖,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
  “柳屏山!”
  柳屏山一愣,旁边的掌柜和几个伙计也为之一愣。柳屏山看见是南京《金陵时报》的编辑成铁冷。正笑着向他走来,柳屏山向掌柜请假,拉着成铁冷的手,来到营业大厅一侧的会客室。柳屏山给成铁冷斟了一杯茶水,成铁冷也不寒暄,就开门见山地对他说:
  “殳楼出事了,你晓得吗?”
  “出了什么事了?”
  成铁冷平静地说:“刺杀袁世凯。”
  柳屏山的头嗡地一声胀大了,他想镇静自己,却怎么也镇静不下来,嘴唇颤抖着问道:
  “消息准确吗?”
  “消息绝对准确。”
  柳屏山大吃一惊。早些时候,袁世凯在南京被刺之事轰动全国,柳屏山曾经在报纸上看着过这个消息,但是,他想不到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是祝伯孚所为。他意识到事情重大,必须想法营救他。
  柳屏山擦着头上的汗,放低声音问道:
  “先生是否晓得,祝伯孚关押在什么地方?”
  “秦家岭大狱。”
  柳屏山看看快到中午了,对成铁冷说:“我想请成先生吃顿便饭,顺便谈谈。”
  成铁冷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午饭就不打扰了。”
  柳屏山只好作罢,临别问成铁冷道:“成先生还在《金陵时报》做事?”
  成铁冷含混地回答:“是的。”
  说罢,匆匆告辞。柳屏山送走成铁冷,回到柜台后呆呆地发愣。有顾客问他买绸缎,他看着人家,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云。他的心思没有在生意上,他的心里想的全是成铁冷的事。他想刺杀朝廷重臣,一定会处以极刑,似我等百姓没有办法营。只要能允许我看看祝伯符,也是幸事,不辜负我们同窗一场!他决定去秦家岭监狱探视祝伯符,柳屏山也雇不上吃中饭,向陈掌柜请了假,雇了一辆黄包车,于当天下午赶到秦家岭监狱。还离监狱好远,黄包车就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走了。柳屏山无奈,只好徒步前行。监狱老远就给人传来一种阴森恐怖的信息。柳屏山刚走近大门,马上走来两个荷枪实弹的狱卒,对他们进行盘问。柳屏山费了好多口舌,狱卒就是不许他进入监狱一步。柳屏山想给银子又不敢。后来想既然来了,不能白来,于是大着胆子掏出两块银圆,红着脸递了过去,狱卒板着脸接了,指了监狱的办公室。柳屏山进去,看到一个精瘦的吏员。柳屏山施礼,吏员扬着脸看天棚不预理睬。柳屏山说:“在下探视在押的祝伯符。”吏员似乎没有听见。柳屏山又重复一遍,瘦吏员回说:“本监狱没有监押此人。”说罢,开门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屋里。柳屏山只好回走,不但没有黄包车,连行人也没有几个。走过陈家角,路上总算有了人,又走了三里路,才坐上黄包车,回到祥瑞,眼看要黑天了。
  几天之后,柳屏山又报纸上看到刺袁一案要犯一律判处死刑,报纸上的铅字不住在他眼前跳动,像无数黑色的虫子,柳屏山扔下报纸,眼前的虫子仍然没有消失。后来,他走到窗前,仰望室外的蓝天,令他惊讶的是,远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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