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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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不惑-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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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干咖啡,我走进洗手间小便,然后用热水洗脸,用力地搓洗。镜中的我可能由于头发颜色的缘故,又或是旅途的疲劳也说不定,活脱一棵挺拔的枯树一样:有了眼袋,但目光炯炯,有点像刚从炼狱中出来的维吉尔。
    我阖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我觉得我已经很累了,走了那么多路,在并不属于我的空间和时间中留恋了太久,太过牵就自己,即使面对最爱的人也从不曾袒露自己的心声,时间长了,这心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我侧耳倾听,只有从龙头流出的水声,除此之外四下无一丝声响,我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晚饭我烧了四个菜:糖醋排骨、青椒鸡肉、番茄炒蛋和玉米浓汤。我喝了Heineken,她喝可乐,饭后吃了桃罐头和炸糕,两人欢畅淋漓地享用了晚餐。上床后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她的皮肤像玻璃一样又凉又滑,好像连我体内尽存的一丝暖意也要吸去似的。半夜突然传来敲门声,很响的敲门声,分不清从什么方向传来,好像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际一样。她显然醒来了(我在黑暗中也感觉得出),但一声未出,我也闭气凝神。
    天明前,做了很多梦。后来据她说还产生了类似梦呓的情况。在梦中我仿佛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可当我问及此事时,她说我并没有掉一滴泪。看来,现实中的我还是相当的倔强。
    我同很多携带全套滑雪装备的人乘上开往Val d’Isère的火车。从口音上分辨,有相当比例的英国人。三、五个一组的年轻女孩、亲子家庭、老年观光团……只有我是一个人,穿着昨天新买的深蓝色滑雪衫,帽子四周还有人造毛的滚边呢!那件借来的天蓝色羽绒服,被我随手扔了。
    车形两个小时到达Brides…les…Bains,再换乘到Val d’Isère的专线巴士。等车的时候,雪花像漫天飞舞的绒毛一样大片大片落下,视线都有点模糊不清了,睫毛上恐怕也结了霜。好在,新买的滑雪衫甚是暖和。
    巴士的显示牌上标明,Val d’Isère,高度1859米。车内温暖如春,脱去厚厚的外套,接着把毛线衣也脱了,只穿一件短袖。车内音响正播放David Hallyday演唱的法语版《星际夺宝》的主题曲“天马行空”(Un homme libre)。白色的巴士在这样的音乐声中启动,顺盘山路而上。公路左侧是陡峭的白雪覆盖的山岩,右侧是一望无际的雪谷,密布的参天针叶植物上结满了霜雪,黑白分明,如同中国的水墨山水一般,气势俨如泼墨,大开大阖,层峦叠嶂,远处的天方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颜色。
    在这般的惊艳之中,我逐渐想到了死亡。一个人短暂卑微的生命就像这清扬曼舞的飞雪中的一片,无声无息地落在这死寂却凄艳的雪谷中归于沉寂。有多少往事可以重来,又有多少事永远无能为力。我想着这样的事,进入到一种睡眠状态。然而仅仅是所谓的睡眠状态,因为我尚能感知到:
    有穿着醒目的黄色制服戴消防帽的清障人员大声地讲着法语。其实隔着厚厚的玻璃窗,车内又放着音乐,我又处于睡眠状态,应该是听不到车外的人声的。可是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外界的各种声响,甚至包括雪片落地的声音都一清二楚,那真的是,“啪啪”的实实在在落在地表的声响……便是在这段时间,我做了梦。
    梦见不知是初中还是小学的教室,正在开班会,有形体如同恐龙一般强壮的面目模糊的老师,黑板上画着花花绿绿的板报。我是班会的司仪,主持得端庄自然,像电视晚会的主持人一样自然。但讲话声音太小了,他们都听不到,别说他们,连我自己都听不到。老师说这样不行,说话跟蚊子似的。换人!说换就换!一个眼睛大大的女生被临时上调,“三年二班中队活动现——在——开始!”——果然声若洪钟。我站在一旁抚弄着自己的衣角,很委屈但也很信服,本来嘛!声音大一点有什么不行吗?
    悠子穿着粉红色的洋装,格子短裙,对我说:“隔壁的欧吉桑不洗澡……”看到她的出现,我的心绪顿时活跃起来,也变回了即将三十岁的我。我探过头去闻她头发的味道,她的脸一转,竟是那个替换我的大眼睛女生。但梦中的我似乎没有觉察到她不是悠子。
    “亲爱的,你都出汗了。”说完她把手贴在我的前额,一片冰凉。我因而醒来,前额贴在车窗上。
    马达声逐渐变大,车子正再行起动。细若蚊蚋的冷风不知从何处钻进来,肩膀顿时感觉到冷,裸露的双臂也如同死去一般冰凉。我套上毛线衫,还是冷,又戴上毛线帽,还是冷,周围的乘客几乎全都穿着单衣——我感觉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冷,而是独自一人被抛弃在世界尽头的寒意。
    我是害怕孤独的。
    这个我是不会在现实的世界中说出来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要变得更强,变得更加会生存,在这个可能不会给以我幸福却又不肯放开我的现实世界中。
    我恐怕把我的纯真统统留在这阿尔卑斯山一千公尺海拔的漫天雪舞之中了。它给予我的震撼无法用语言形容,但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清楚,也许我近三十年的人生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却又不愿切身感受它的到来。我拒绝这所谓的成长,即使是日渐世俗的圆滑也一直没能改变我的笃定与执著。三十年。如今我不得不把它埋葬在这里,冰封在这里,不知我有信心和勇气将它解冻并重新握在手里的一天,还要等待多久……
    视线中出现了火山湖,如同嵌在这雪峰之巅的碧玉一般。盘山路与雪谷消失不见,天与云如此之低,仿佛触手可及。我来到了峰顶。
    当我全速冲向防撞墙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完了。
    所谓防撞墙是用麻绳和雪垒起来的保护设施。那天除了我和另一名英国女孩之外,恐怕再没有人利用防撞墙来减速的。
    有一个名叫西西莉娅的瑞典女孩曾给我讲过这样一则电视广告:一尾金鱼在鱼缸里生活,有一只猫这时跑过来又是闻又是用爪子搔。眼看金鱼性命不保,正在危急时刻,金鱼“汪汪”地叫了两声,猫被吓跑了,金鱼因此获救。广告的主题是:学会一门外语是多么的重要。
    在阿尔卑斯山1858米的雪峰之上,在我装上防撞墙的惊魂时刻,在我一次又一次地倒在滑道上,甚至六、七岁的娃娃都轻巧地滑到我的身边问我“Are you all right ?”的时候,我意识到掌握滑雪这门语言的重要性。
    事后我不止向三十名女孩讲述了那两天在Val d’Isère滑雪的经历。
    “像漫画一样,摔得只剩两只滑雪板和两条腿露在外边,头和身体全都埋在雪里了……”我这样不无得意地娓娓道来。
    她们有的笑眯眯地静静地听着,有的睁大眼睛问:“到底摔成什么样儿了呢?”有的摇头道:“滑雪好危险,我不要去。”有的安慰我说:“不要紧,反正第一次滑雪嘛!”有的毫无感情地丢来一句:“本来嘛!个子那么高,不摔才怪……”
    林林总总。
    对于我来说,她们怎么回答都好,只要不去奢求什么内在的东西,生命还真是异彩纷呈。
    这是我在阿尔卑斯滑雪受到的启示。
    在大象雕塑旁买的明信片,终究也没寄出,当时觉得寄给谁也可以,给谁都不寄也不无不可。
    一月五日,我乘第一班开往蒙彼利耶的TGV离开香贝里。女孩跟来送我,上车之前,我帮她把防寒服的拉链拉到领口。
    回到家看晚间新闻时,播报说Val d’Isère山道上当天有三十辆轿车追尾,造成两死一伤。
    看来,死亡处处存在。

  后 记

  这篇文章是我旅行之后回到蒙彼利耶,稍作休整后写的。旅途的疲劳,旅行后的兴奋及兴奋后的空虚与失落,在那几天之中一直伴随着我。新的一年在旅行途中,就那样毫无知觉的,一下子来到了,也就是说,我即将满三十岁的一年。
  写这篇文章的心情可以说是迫切的。我觉得在自己三十岁之前,应该留给自己一些什么东西。这些东西,从开始就是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是经过三十年长途跋涉的岁月没有被风化掉,也没有被风吹走的,曾经深深地触动过我,却没有被我捕获的东西;同时,写这篇文章的之前,我又非常的矛盾,那就是以什么样的文脉和笔触来完成她,这个像出生婴儿周岁手印一样的我的她,一旦产生就不容许涂改只能以岁月的形式被印封起来。
  我是一个很耿直的人,在我这三十年所与遇到过的人当中(如果以数量和质量来说具有代表性的话),我算是相对耿直的人。但我又不想把这种耿直带到这次的文章中去,因为我试图,从始至终试图,对自己这个人的某些外在表现形式加以改变,这种改变既可以取悦他人,也不会磨损那个耿直的自我。我想以一种轻松而平缓,像用铅笔进行野外写生那样的心情来写。
  那段时间我隔一天就去一次市立图书馆,因为在我家没有所谓的桌子,只是把鞋盒和几本字典垒起来,盘腿坐在地毯上写,保守地讲,非常地累人。所以我就充分利用市立图书馆。东深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射进来,那儿有桌椅,关键是,有来来往往的人。我喜欢在这样的氛围中写我喜欢的文章。夜深的写作我同样喜欢,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篇文章堪堪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一天我步行到科梅底广场的书店SAURAMPS去,在那里翻翻新发行的畅销书。有一本法国作家Jean d’Ormesson写的《C’était bien》(已经很好了),随手翻开其中一页是这样写的:
  “巴赫和莫扎特创作交响乐和歌剧是因为他们喜悦;画家作画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世界之美;而作家写作则是因为忧伤。我相信他们从事写作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和人们的心中有痛苦存在在那里。写书是因为有那样的故事,而产生这些故事的原动力,就是痛苦……”
  —P67—
  这个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冲击,自己是否有什么长年积累下来的,不可告人的痛苦呢?如果答案真是那样的话,以和好朋友叙家常的心态为目的所写的这篇文章,岂不成了塞上牛羊空许约了吗?
  记得一位日本作家说,“所谓文学艺术,是奴隶制下的产物,奴隶们在田间挥汗如雨,希腊人则在爱琴海边晒着太阳,弹竖琴,朗诵诗歌,这便是文学艺术。至于像我这种半夜三点到冰箱里找东西吃的人,只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我感到很悲伤。
  也许我费尽心力写出来的东西根本谈不上算是文学,连边都沾不上。但我还想重复说一次,这是我想写的东西。每当我翻看从前写的文章时,就好像翻看一个相识已久但又不熟悉的朋友的日记一样。当时的我,写出那种文章的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每次,我都带着这样的疑问去读,每次到没让自己失望过——能够以一个准长者的角度审视从前的自我,是一件相当愉快的事。
  其间的快乐,希望能以这篇文章为媒介,与朋友们共享。
  我这次旅行的路线,是从法国的蒙彼利耶飞到法兰克福,再乘火车经海德堡、斯图加特、乌尔姆、慕尼黑,再乘火车到萨尔斯堡;以萨尔斯堡为驻地乘火车到依舍尔,沿途的雪峰和绮丽的湖泊(Land ungsplatz)让人一见忘情;从依舍尔乘巴士到Gilgen,再乘巴士返回萨尔斯堡;从萨尔斯堡乘火车到维也纳,在那里度过了2003年的新年,再乘夜行火车辗转西行到米兰。然后乘法国的TGV(相比之下,TGV真是又干净又舒适)到香贝里,登上阿尔卑斯山的Val d’Isère滑雪,最后南下回到蒙彼利耶。从我的米其林欧洲地图上看,相当不近的距离。独自一人怀着颇复杂的心情,以赢弱之身踽踽完成,其疲劳感和成就感也就不言而喻了。
  谈一下比较个人的事。
  在文章中数度提及有关日本的话题:南天群星乐队、日本女友、还有大江健三郎在199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演讲的标题《我在暧昧的日本》。我说“我一直钟情的暧昧的日本”就是由此来的。但我想重申的是,我并不是哈日一族,无论是哈什么,哈哈镜也好,哈密赤也好,那种盲目的效仿和崇拜令我深感不快。
  对我而言,这个从核爆的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岛国,在三十年之内创造了世界经济的奇迹,那么这个民族的体内,一定有什么超乎寻常的力量吧!这,便是我对其产生兴趣的原因。
  就像三年前因为对法国的文化发生兴趣,因而踏上法兰西的国土而作为常驻旅行者在此生活一样,我渴望对不同于自己国家的文化作进一步的了解。可以说,我是站在法兰西这块土地上遥望日本这个岛国的,在这里,我透过法国人的眼睛,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日本;我结识了很多日本来的年轻人,特别是我的日本女友们,她们,使我重新定位了日本及这个民族的个性。
  同时想提及的是,有几位近现代的日本作家,他们炙热的文学激情和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生命的钟爱,深深打动了我,给与我作为一个平凡之人从事写作的契机和勇气,并决定把写作无论作为一个行当还是一门爱好继续下去。
  高中时代,我们有命题作文和随笔。我两个都喜欢。命题作文是用来应试的,题目常常是引用一段古文言文,有时晦涩难懂又有局限性,我的很多笔力很棒的朋友都不喜欢这种命题作文。相反,我却从中发掘到莫大的乐趣,就像僧人修行一样,带着那种“无我”的心境去完成;随笔是可以天马行空的东西,不拘泥任何格式和文风,说白了,是擅长写作的众家炫耀的战场。每次老师在讲台上读优秀的文章的时候,我就趴在课桌上半陶醉的听着,常常想自己如果也能写出这样成熟的文章就好了。当我的第一篇随笔被当众念出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掩饰的狂喜至今还难以忘怀,于是,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自己是一个表现欲狂。
  这三年来生活在法国,一开始在普瓦捷(Poitiers),然后是巴黎,再后来是蒙彼利耶。这三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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