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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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3期-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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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56年,康泽终于在北京公开露面,并与末代皇帝溥仪一起,作为“不杀”的例子,出现在毛泽东的《论十大关系》文稿时,台湾小政权的许多大人物还以为这个消息是讹传。 
  1948年冬天,被俘仅仅几个月,康泽就在西柏坡留下了一张相片。相片上,康泽穿着一身列宁装,缝制粗糙的手工使他矮胖的身材更显臃肿。但他面色严肃、目光深远,似乎在审视着自己一生的道路。从这时起,他在战犯营里所写的长篇《回忆录》,已经把自己的被俘,称为“被解放”、获得“新生”了。 
  晚年的康泽,更似乎彻底否定了自己在国民党政权里、整整25年的生活。1963年春天,他被特赦时也留下了一张相片。毕竟15年过去了,他比1948年显得要苍老一些,不过他的面容似乎很满足,很感动。四年以后,他就在北京的一个小平房里平静地去世,从此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把土、一股轻烟,永远地消失了。 
   
  康泽之后,步出大门的,是蓝衣社第六任书记长邓文仪、第五任和第三任书记长刘健群,以及第四任书记长丰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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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文仪步出大门。如果说,康泽的加入蓝衣社,因为“有得有失”,因此在组织解体之际只是茫然失措的话,那么,回顾在蓝衣社6年多的风雨,邓文仪所感到的,一定是一片的怅然空虚。 
  这个33岁的青年,在20多岁的年龄,曾经是令人侧目的“天子近臣”,使无数人羡慕、妒忌。他也是蓝衣社在曾扩情之后、最主要的赞助者之一,但这个一度风云、权势熏天的秘密组织,使许许多多地位远不如他的青年,开始崛起、发迹,只有他,却在武汉反腐以后就每况愈下。先是一场“机场大火案”使他丢掉了一个最大的特务组织,继而,在西安事变中的盲动,更使他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闲人。 
  无可奈何花落去。对许许多多活在凡俗人间的人来说,太多的东西,失去了就不能再回来。那么,在这个给他招惹了这么多失意、是非的组织,终于解体之际,他想到的会是什么呢?是咀嚼这官场的无常,从而潜心等待,酝酿着东山再起呢?还是悲观落寞,以为随着这群体的消亡,他已像一个把千万赌资输得精光、同时赌场已经打烊的赌棍,感到永不再有翻本机会了呢? 
  同样是傍晚的武汉,但物是人非。如果康泽看到的是寂寞的残阳,那么,邓文仪所能感受的,一定是和夕阳一同笼罩过来的、异常料峭的人世寒风。他正走在一条见不到尽头的、灰色的官场胡同里,此后许多年,他虽然也有升迁沉浮,但地位始终中不溜秋。他再也无缘参与那重大的、让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醉心的历史了。 
  晚年的他,在政工局长这个位置上退休。此时,他的许多蓝衣社同僚,有的还在“立法院院长”的现职,有的担任过小政权所谓的“国防部长”、“保密局长”。几家欢乐几家愁,他只能泡一杯已经很少湖南原味的台湾产“君山毛尖”,对自己的儿子,在台北闹中取静的一处寓所,谈着当年的蓝衣社组织。 
  那么,在他两鬓业已斑白之际,谈到导致他人生转折的“南昌机场大火”、杨永泰时,他是会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还是会以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的眼光,去看待当年的人事呢?一条月老暗中牵连的红线,坚硬地穿透了有“世仇”的两家人。早已在那不知名地下的杨永泰,此时,已是他的儿女亲家。 
  那改变人间、冲淡隔膜与敌意的时光呵。 
   
  刘健群步出大门。这个蓝衣社的惟一非黄埔魁首,此时的心中,一定充满着难以言表的愤怒和不平。自参加蓝衣社后,他处处受辱、处处碰壁。即使两度出任书记长期间也如此。他是多么留恋“布衣团”的时光和在华北的愉悦日子啊。 
  同样的夕阳、风和街市,衬托着不断步出大门的人流。所有人都三三两两地,却只有他一个人,似乎被隔绝在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外。6年多了,他一直孤单地行进在蓝衣社的历史里。但,此时的他,是否意识到一个关乎性命的危机,已经向他迫来了? 
  与5年前的散发《抗争》小册子、使他在南京声名扫地一样,制造这个危机的,仍然是他的妻子胡蕙兰。全代会召开的3天里,就在不远处的寓所,胡蕙兰正潜入他的房间,将大批蓝衣社绝密文件一卷而光,从此不知下落。一两个月后,许多人就隐隐约约地风闻,这批文件已落到土肥原特务机关的手上。 
  一两个月后,这个“泄密案”就发案了。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戴笠,打算借题发挥,要对他处以极刑。在得知行刑人员已在路上的消息后,刘健群仓促出逃。然而天下茫茫,何以容身?他先是滞留在一个小县城的车站,整整滞留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不时有宪兵、警察、特务,盘问他的身份。仗恃机警,他几次化险为夷。 
  接着,他一个一个县城、一个一个小镇、一个一个车站地流亡。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最后,曾经权势熏天的刘健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逃亡到老家贵州的一个小山沟里,在一个小庙宇出家当了和尚。从此,寂寂青灯,晨钟暮鼓,伴随了一个前陆军中将、30多岁的青年才俊整整4年有余。他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的煎熬。 
  一直到1942年,蒋介石已步入重庆陪都时期后,才有一个普通的原蓝衣社成员,在庙宇里发现了刘健群。于是,他立即上报。报告经层层传达,最终到了蒋介石的眼前。蒋介石对这个从前的“有志青年”、党中央委员,当时的和尚,总算动了恻隐之心。不仅宽宥了他的失职,没有要他的命,还让他还俗,重新步入政界。 
  “尴尬人”遭逢“尴尬事”。许多人对刘健群这样的遭遇,抱以或幸灾乐祸、或不屑一顾的态度。于是,他只能在官场的夹缝间,屈辱地忍耐。一直到40年代末,经过无数动荡的局势,心灵的反复、对往日阴霾的拼命忘却,以及各种各样拉帮结派、卖身投靠的活动,刘健群才一度官居国会副议长。但这既是他宦途生涯的顶点,也是终点。淮海决战后,他伴杂在大批军政要人、士兵、商人、土豪的逃亡队伍中,匆忙地逃离了南京。 
  到台湾后,刘健群每况愈下。最终,与二婚妻子一同,他潦倒地蜗居在台北乡下的两间小屋里,处境很是凄凉。 
  几十年里,他也很少与外界谈及蓝衣社、布衣团。一直到1969年,他已是一个67岁的老人,并且身患癌症时,毕生研究蓝衣社的易劳逸教授来拜访他,他才追溯、回顾起蓝衣社的历史。 
  1972年,刘健群病逝于台北。 
   
  丰悌步出大门。和邓文仪一样,此时的他,也是一个闲人。但他的脸上,依然充满着刚愎而乖张的表情。“刺汪案”的阴霾,在两年多以后,早已经被冲得极淡,几乎不见痕迹。更何况他始终认为,他对社务贡献之大,无人可比。转入三青团的一大半成员,不就是他引领进蓝衣社的门槛的么? 
  他坚信自己的落魄失意,只是一时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的心中,鼓荡着王侯霸业的激情。似乎,在他面前的,夕阳斜照下的武昌,那宽阔的大马路,正是他此后人生的写照。抗战烽烟已起,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过去的那一点点失误,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已获知消息,他将被重新起用,去出任长沙警备司令。 
  他能预料到么?如果说,刘健群正在走向落魄人生,那么,他正走向的,却是人生的尽头。“愚而好自用”的性格,加上民国深沉的官场黑幕,导致了他的惨死。几十年后,他的许多位同僚谈及他的下场时,都以“丰悌的遭遇”为标题。丰悌,就是在全代会闭幕半年后,因“长沙大火”一案,死于枪决。 
  中日武汉会战后,以为日军立即要进攻长沙,就计划“彻底破坏长沙”、实行焦土抗战。1938年11月12日的深夜,长沙燃起一把大火。这把火烧得非常慌乱,因为一处的执行官看到别处的偶然失火,以为别处已经动手,就在城内居民还没有疏散的情况下,开始点火。大火一直延烧到次日凌晨,大小街道,都成了一片灰烬瓦砾。在残砖破瓦间,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尸体,情状极为凄凉。长沙居民无辜地被烧死2万人以上。 
  这样一个大事件,自然要引起追查。更重要的是,日军当时只是迫近长沙外围。当长沙惨状让许多人开始怀疑“焦土抗战”政策时,蒋介石亲自下达手令,枪毙长沙警备司令丰悌等3人,以平息舆论。 
  几十年后,“长沙大火、丰悌顶罪”,几乎成为一个民间的口头禅。年纪轻轻就屈死,不知丰悌被枪毙时,有没有对自己的悲剧根源作个总结?他也险些被烧死,为布置城防、安排纵火,他极为劳累,大火烧起来时,他还在沉睡,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大祸临头。直到大火迫近住宅,他的佣人一直拍门,最后把门打破,才拉起他从后街逃了出去。没有想到,他没死在火里,却仅仅几天以后,就被枪决了。 
  负责“监斩”的,原定是康泽。但由于一片混乱,到处找不到康泽,这个倒霉的差使,就落到了俞济时的头上。虽然此时蓝衣社已烟消云散,俞济时也是借“设宴相邀”的名义,略显卑鄙地诱捕丰悌,但他可能也由此感知着世事的无常,不免兔死狐悲。他说起枪毙的过程时,说道:“……我准备了酒饭,把他从拘禁的地方提出来,给他吃。然后我把命令拿给他看,再替他准备纸笔,问他有遗嘱没有……给他在地上铺了一条红毯子,叫他打盘脚坐下,把毯子从后面揭起来搭到他头上……卫士从后脑开了一枪,又补了一枪倒地。过了一会,他的家属收去装殓……我感到很难过!” 
  真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据说,丰悌看过俞济时递过来的枪决令电文后,仍然神色自若。他制止了俞济时的宽慰说辞,说:“……我们同学归同学,你执行命令吧。”但在难得的气概之外,他有没有想到马上要来收殓自己尸首的母亲妻儿?丰悌一生艰难的老母,此时又将面对丧子之痛。 
   
  几十年后,时任湖南省主席的张治中,在《六十岁总结》的自述里,写到“只因执行官兵的疏忽,未按计划行动,遂有长沙大火事件”。到此时,丰悌的面容、事迹乃至名字,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最后,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的,是蓝衣社第二任书记贺衷寒,以及首任书记、蓝衣社创始人腾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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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衷寒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民国的天际,开始显示出几分暗淡。从远处看去,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不过40岁的年龄,头发却略略歇顶了。他貌不惊人,然而在暮色里,一眼可以看到的,是他锐利的眼睛。 
  这是一双饱含着泪水、哀伤地注视着自己参与缔造的中华民国,一步步堕落下去的眼睛。这一双眼睛,和腐败、堕落连在了一起,令人如此难忘。他曾痛心疾首过这些腐败、堕落,也誓言要以一己的心力、热情与生命,来根绝这腐败这堕落。但,命运一般地,他自己的身躯,也沦落进了这腐败堕落的深沉黑洞。 
  贺衷寒的身上,隐藏着一部黄埔、民国的“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历史。他的身上集大成着各种民国的、青年的象征。事实上,他是那个时代的活化石。 
  这样,许多历史之谜、天地与人道的规律,都潜伏在他的人生里。不管他让人是爱是恨,是亲近还是敌视,无数后来者都可以在这样的人生里,获得审视、借鉴和反思。 
  另有一些文字,记载了蓝衣社终结后,贺衷寒的人生轨迹。 
   
  从武昌大江中学走出来后的10年,贺衷寒一路落寞,一路醉酒。他的政治部第一厅厅长的职务,不久就随着武汉的陷落,被剥夺掉了。他成了原蓝衣社魁首中的再一个闲人。 
  几年的赋闲后,他终于一改“忠臣逆子”的表象,偶然地暴露出他的本心。一次在重庆李子坝,与同样被闲置的肖作霖喝酒吃狗肉时,他借酒评点蒋介石的权术手腕,借以一浇胸中块垒。 
  那一夜,无所事事的肖作霖,在酒后痛骂蒋介石“昏暴”。贺衷寒冷冷一笑,随即发表了一个长篇大论: 
  “……你哪里知道,蒋先生暴则有之,昏则完全不然。你没有看到他的统驭术的绝顶高明?他一向抓得很紧的是军队、特务、财政这三个命根子。他这三个命根子各有一套他最亲信的人替他看守……军队方面是陈诚、汤恩伯和胡宗南;特务方面是戴笠、徐恩曾和毛庆祥;财政方面是孔祥熙、宋子文和陈氏兄弟……可以说,都是他极亲信的人了,可是他对这些人都还有个防而不备、备而不防,难道这还能算是昏?!” 
  一席谈话,让肖作霖自叹弗如。随后,贺衷寒的幽怨情绪,转到了自己的际遇,以及他念念不忘的蓝衣社的瓦解和解体: 
  “他对我们湖南人尤其是懂得点政治的湖南人,是绝对不放心的。像复兴社这样的组织,他也只是一时利用一下子。等到他已被捧成了绝对的独裁领袖,当然就不再要这个组织了。因为他惟恐复兴社发展到一旦难以驾驭的地步,尤其是这个组织的高级骨干又多数是湖南人……你还骂他昏,你自己才是有点昏!” 
  这番酒后真言,折射的是漫长年头里贺衷寒蹒跚的路途。次年,在重庆已被蒙上灰尘的他,终于又有了一个新的官职。他被任命为社会部劳动局局长,兼任自己在10年前创刊的《扫荡报》社社长。 
  这样的职位,比起总政训处处长、蓝衣社书记,可谓天差地别。但贺衷寒却略略地振作了些,后来,一些报章评价道,“在协调劳资关系、辅导劳工就业、安排因抗战而西迁的技术人员和工人等方面,尽了很大努力”。但他长于理论,短于事务特别是官场平衡,被认为“收效甚微”。有人曾以“劳动局”三字嵌头,写了一副对联调侃他。上联是“劳而无功”,下联是“动辄得咎”,横批“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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