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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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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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东尼娜不忠实,是因为他更爱别人吗?不,他没选择过任何人,设比较过。“自由爱情”的想法,“感情的权利及要求”这类话,对他是格格不入的。谈论或想到这类事他都觉得庸俗。他在生活中不摘取“享受的花朵”,他不把自己算在半神或超人之列,不要求优待和特权。良心不安过于沉重,简直把他压垮了。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有时他问自己,但找不到回答,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某种无法实现的干预上——某种无法预见但能解决矛盾的干预。 
  但现在他不这样想了。他决定用自己的力量斩断绳结。他怀着这样的决心回家。他决定全部向东尼娜坦白,乞求她的宽恕,决不再同拉拉会面。 
  不错,并非所有问题都想到了。他现在觉得,还有一点不大清楚,即他是否同拉拉永远断绝往来。他今天早上对她说想把一切都告诉东尼娜,他们以后不可能再见面,但他现在觉得,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太柔和,不够果断。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不想用哭闹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伤心。她明白,没有这件事他已经够痛苦的了。她竭力平静地听完他的新决定。他们是在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没住人的那间空屋子里谈的,这间房子对着商人街。泪珠从拉拉脸颊上滚下来,就像这时雨水从对面带雕像住宅的石雕像上摘下来一样,但她没感觉到。她真挚地、毫无做作地表现出宽宏大量,轻声说道:“别管我,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我什么都能克制。”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所以没去擦眼泪。 
  一想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可能误解他,怀有不现实的希望,他便想掉转马头回城里去,把没有说透的话说透,而主要是分手应分得热烈些、温柔些,更像真正的诀别。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继续向前赶路。 
  随着太阳渐渐落山,树林也渐渐充满寒气和昏暗。树林中散发出一种仿佛刚一走进浴室便能闻到的潮湿的禅树枝味。空中悬挂着一层展翅飞翔的蚊纳,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标,齐声~个调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额头和脖子上拍打蚊子,不知拍打了多少次。手拍在出了一层汗的身体上发出的啪啪声,同骑马行走的声音非常协调:勒马皮带的吱吱声,沉重的马蹄踏在泥泞里的吧卿吧卿声,以及马奔驰时听到的一排排清脆的枪声。突然,从仿佛悬在天上的落日那边传来了夜营的啼陪。 
  “清醒吧!清醒吧!”夜驾呼唤并劝告道,听起来仿佛复活节前的召唤,“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从睡梦中醒来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非常简单的想法。何必急着赶路呢。他并未违背自己的誓约。一定要说穿。可谁又说过一定在今天呢?还未对东尼娜宣布过一个字呢。把解释推迟到下一次并不迟。这样他还可以进城一趟,同拉拉把话说透。谈的时候充满能消除她全部痛苦的深情挚意。那样多好,多妙!真奇怪,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一想到还能再见安季波娃一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剧地跳动。他再次品尝到相见的快乐。 
  城外的木屋小巷和木头铺的人行道出现在眼前。他向那个方向走去,现在,走进诺沃斯瓦洛奇巷,走进一块空地,木屋小巷走完了,开始了石头屋子。城郊的房子闪过,就像飞快地翻阅一本书,并且不是用食指翻,而是用拇指按着书边,叫书页在拇指下咽啪滑过。激动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她就住在那边,街的那一头。在向晚放晴的天上的一块亮光下面。他多么爱通向她住处的那些熟悉的房屋啊!要是能把它们从地上抱起来使劲地亲吻一番该多好啊!这些横压在屋顶上的独眼阁楼啊!油灯和神灯反射在水洼中有如一个个浆果!在这笼罩在街道上空的阴霾天空的一片亮光之下,他仍将从造物手中接受上帝所创造的这件白色神奇的礼物。一个裹着黑东西的身影打开了门。而她那矜持而冰冷的亲密允诺,宛如北方明亮的夜,不属于任何人,就像你黑夜沿沙滩向大海跑去时向您冲来的第一个海浪。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扔下级绳,身子从马鞍上欠起,抱住马颈,把脸埋在鬃毛里。马把这种温存当成让它用尽力气奔跑,就飞驰起来。 
  马平稳地奔驰,马蹄只是偶尔点地,大地总是不断地离开马蹄,向后飞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除了由于狂喜心怦怦地跳动外,还听到人的喊声,他觉得那是他的幻觉。 
  附近的一响枪声把他震昏了。医生抬起头,猛地抓住级绳,把它拉紧。马在急驰中猛地停下,前后脚撇开,向旁边跳了几下,又向后倒退了几步,开始往下蹲,准备直立起来。 
  前面的道路分为两岔。晚霞照着路旁的招牌:“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三个带武器的骑马人横在路上截住他的去路。一个戴着制服帽、穿着腰部带格上衣的中学生,身上挂着几条子弹带;另一个穿着军官大衣,戴着长筒皮帽,样子吓人,像化装舞会上的打扮;还有一个穿着红过的棉裤和棉袄的骑兵,一顶宽边神甫帽低压在头上。 
  “不许动,医生同志。”戴长筒皮帽的骑马人说,他是三人中最年长的。“您只有服从,保证您平安无事。否则,请别见怪,我们就会开枪。我们游击队的医生被打死了。我们想征用您做医务工作。下马,把缰绳交给较年轻的这位同志。我提醒您一句:如果您有逃跑的念头,我们就要对您不客气了。” 
  “您是米库利钦的儿子利韦里·列斯内赫同志?” 
  “不,我是他的联络官卡缅诺德沃尔斯基。” 




 


第五章 

  公路两旁散落着城市、乡村和驿站。圣十字镇、奥梅利奇诺车站、帕仁斯克、特夏茨科耶、新出现的小村庄亚格林斯科耶、兹沃纳尔斯克镇、沃利诺耶、古尔托夫希基驿站、克梅姆斯克自然村、卡泽耶沃镇、库捷内镇和小叶尔莫莱村。 
  一条驿道穿过这些村镇,这是西伯利亚最古老的驿道。它穿过市里主要街道,像切面包似的把这些市镇切成两半,至于村庄,它径直经过,把一排排农舍甩在后面,或者把它们变成弧形,或者急转弯绕过它们。 
  在遥远的过去,铁路还未铺设到霍达斯克村以前,驾驶三匹马的邮车在驿道上往来奔驰。装载茶叶、粮食和铁货的大车朝一个方向走,卫兵押解步行的囚犯一站站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他们齐步向前走,每一迈步脚镣便一齐哗啦啦响。他们都是亡命的和绝望的人,像天上的闪电一样可怕。无法穿过的阴森森的莽林在周围喧响。 
  驿道沿线的居民像一个大家庭。城市与城市,乡村与乡村,互相往来,结为亲戚。在雷达斯克村,驿道与铁路交叉的地方,有铁路附设的机车修配厂和机械厂,聚集在劳动营里穷得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在那里忍饥挨饿。他们患病,死掉。有技术的政治犯服完苦役便留在这里当技师,他们在这里定居了。 
  驿站沿线最初建立的苏维埃早已被推翻。一个时期建立了西伯利亚临时政府,而现在整个地区都被最高统治者高尔察克的政权所代替。 
  有段驿道要爬半天坡。展现在眼前的远景越来越开阔。坡好像永远爬不完,视野也愈来愈开阔。但当人和马都疲倦了,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们已经爬上了山顶。前面的驿道跨越一道桥,湍急的克日姆河在桥下奔腾。 
  河对面更为陡峭的一个山头上,现出圣十字修道院的砖墙。驿道环绕着修道院门的斜坡,在它后面城郊的院子中间转了几个弯后直通城内。 
  驿道再次穿过修道院属地的边缘,因为修道院染成绿色的铁门是朝中心广场开的。人口处拱门的圣像周围有一圈金字,看起来像半个花圈:“欢乐吧,有生命力的十字架,木可征服的虔诚的胜利。” 
  冬季将尽。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大斋的结尾。驿道上的雪发黑了,透露出解冻的信息,但屋檐仍是白的,悬挂着结实的高高的冰帽。爬上圣十字钟楼找敲钟人的男孩们,觉得地上的房屋就像难成一堆的小匣子和小船。同逗点一般大小的小黑人向房屋走去。根据动作从钟楼上能认出几个人来。走近的人读着墙上贴的最高统治者颁发的征收三种年龄的人入伍的命令。 
  黑夜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开始转暖,这时候就转暖是很少见的。天上飘着雨丝,雨丝如此轻盈,仿佛碰不到地面便化为湿雾,在空气中飘散。但这不过是从表面上看。一道道温暖的水流足以冲干净地上的积雪。现在整个地面黑得发亮,仿佛出了一层汗。 
  长得手高的苹果树发满新芽,奇迹般地把细枝穿过花园的篱笆伸到街上。雨水从树枝上零零落落地滴在木板人行道上。全城都能听到雨水的滴答声。 
  照相馆院子里锁着的小狗托米克一直哀怨地叫到天亮。也许加卢津家花园里的乌鸦被小狗的叫声激怒了,叭叭叫起来,叫得全城都听得见。 
  城市地势低的那边住着商人柳别兹诺夫。别人给他运来三车货。他拒绝收货,说运错了,他从未订过这批货。赶大车的年轻人说天色太晚了,请他收留一夜。商人同他们对驾起来,轰他们,不给他们开门。他们的对骂全镇都听得见。 
  凌晨一点,即修道院的七点,从圣十字修道院最大的钟上发出一阵神秘、缓慢、甜蜜的钟声,同昏暗的细雨混合在一起。它从钟L飘出,仿佛被春汛冲化的泥块,离开河岸,沉入河中,融化在那里。 
  这是大斋的前夜,安良日那天。在雨网的深处,几个刚能辨清的烛光缓缓移动、飘浮,照亮人的额头、鼻子和面孔。斋戒的信徒去做早祷。 
  一刻钟后,人行道的木板上传来从修道院走过来的脚步声。这是店主加卢津的妻子回家,早祷才刚刚才始。她头上包着头巾,皮袄敞开,迈着不均匀的步子,时而跑几步,时而停下来。教堂里空气憋闷,她感到窒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现在感到羞愧和遗憾,因为自己没能做完祷告,第二年没斋戒了。但这还不是她悲伤的原因。白天,到处张贴着的动员入伍的公告让她伤心,因为这涉及她可怜的傻儿子捷廖沙。她想把这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但在昏暗中泛光的布告总提醒她有这样的命令。 
  转过墙角就是她的家,两步路就到,但她在街上要舒服些。她愿意呆在街上,家里憋气,不好受。 
  各种忧郁的念头在她心里翻腾。她想把这些念头—一说出来,却没有足够的词汇,况且说到天亮也说不完。但是在街上,这些向她袭来的一团团阴沉的念头她在几分钟之间便能摆脱,从修道院墙角到广场拐角走两三趟就行了。 
  复活节马上就到,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都走散了,就剩下她一个人。难道真是一个人吗?当然是一个人。她收养的克秀莎不算。她又是什么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敌人,也许是潜在的情敌。是符拉苏什卡前妻的女儿,他说是他的养女,可也许并非养女,而是私生女?也许根本不是养女,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男人的心能看透吗?可也看不出姑娘有任何不好的地方。聪明,漂亮,无可指摘。比小傻瓜捷廖沙和养父机灵多了。 
  于是,复活节前夕就剩她一个人在家,被人遗弃,其他的人各去各的地方。 
  她的丈夫符拉苏什卡沿驿道向新兵发表演说、劝导他们在战场上立功。他要是能关心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使他免遭死亡的危险该多好! 
  儿子捷廖沙也受不住了,在大竞前夕跑掉了,在自己遭到倒霉的事之后,跑到库捷内镇亲戚家寻开心去了。小伙子被职业中学开除了。留了四次级,到了八年级学校不再可怜他,把他赶出了学校。 
  唉,多悲伤啊!嗅,主啊!怎么变得这么糟,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什么都办不好,真不想活下去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是革命的力量?不,啊,不是。都是因为战争。男人的精华全在战争中被杀害了,只剩下毫无用处的废物。 
  当承包商的父亲家里是否也同样呢?父亲不喝酒,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家郑“常富有。还有两个妹妹波利亚和奥莉妮。就像名字那样协调,她们俩也非常融洽,一对美女。上父亲那儿去的木匠师傅都是仪表堂堂的漂亮男人。有一次,她们突然想编织六种毛色的围巾(并非家里困难而需要她们编织),变着法子玩耍。可是怎么样呢,她们的手艺那样巧,全县都称赞她们编的围巾。有时什么都能让她们高兴,比如浓密的头发、苗条的身材、教堂里的祈祷、跳舞、客人、姿势等等,别看是普通人家,小市民,工农出身。俄罗斯也像一位待嫁的姑娘,她有真正的追求者,真正保护她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些家伙。如今一切都失去光泽,只剩下一群卖狗皮膏药的文人,白天黑夜颠来倒去地说那几句话,早晚要被话噎死。符拉苏什卡和他的朋友们想凭借香槟酒和善良的愿望返回那黄金时代!但怎能夺回失去的爱情呢?为此必须移山倒海! 
  加卢津娜已经几次走到圣十字市场。她的家就在市场左边。但每次她都改变了主意向后转,又走进连接着修道院的小巷里。 
  市场大得像旷野。先前每逢赶集的日子,农民的大车摆满整个市场。市场的一头紧靠着叶列宁街。另一头由不大的一层或两层的房子围成弧线形。房子里挤满货仓、账房、做买卖的地方和手艺人的作坊。 
  太平年月,憎恨女人的布留汗诺,穿着长礼服,戴着眼镜,坐在他家敞开的大门前的椅子上,装模作样地看小报。他是个粗野不堪的人,做皮子、焦油、车轮、马具、燕麦和干草等买卖。 
  这里,在昏暗的小窗户上,放着几只硬纸盒,盒上积满多年的尘土,盒里装着几对装饰着缎带和小花束的结婚蜡烛。在窗户那边的小空屋里,没有家具,几乎没有存放过商品的影子,如果不算一个个擦在一起的一堆蜡圈的话。可就在这间屋里,那位不知住在何处、拥有百万资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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