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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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泪痣-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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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总是伴随泪水。    
      不滴泪的爱大约是没有的。    
      但注定滴泪且一直滴到最后的爱毕竟不多。    
      而这个故事讲的恰恰是这样的爱,注定滴泪,注定滴到最后。    
      是因为两人脸上各有一颗滴泪痣吗?    
      故事发生在东瀛,发生在东瀛一对中国人身上。同是东渡日本的国人,有的在大学本科班上独占鳌头,有的在博士论文答辩会场语惊四座,有的作为年轻学者名扬一方,有的以技术起家驰骋自如。这些人的爱情无疑樱花多于泪水。然而作家的笔锋总是指向人世的苦难,让人们凝视凄美的泪脸。    
      故事的女主人公蓝扣子是一个身段丰满的北京女孩。为了寻找十几年前赴日而后来音讯皆无的生母,利用随马戏团去东京演出之机离团出走。当她辗转找到母亲居住的地方时,早已人去楼空:原来母亲几年前便已另外嫁人去了另一个国家。由于马戏团已启程回国而她身上又没有护照,便在日本“黑”了下来,成了非法滞留的“黑人”。迫于生计,她失去了少女的初次。而后在黑社会的胁迫下当过无上装酒吧女招待,当过应召女郎。后来认识了就读于语言学校的“就学生”男主人公“我”。于是两个孤苦无依的人相爱了。    
      然而扣子的“黑人”身份注定她无法浮出水面,无法见到阳光——既要逃避日本警察和入境管理局的搜捕,又要躲开黑社会的跟踪。这在一开始就决定了两人爱情的悲剧性质。而两人爱情的炽烈和纯真又加速了悲剧的进程。已经失身的扣子是那样向往肉体的纯洁,认为只有具有纯洁的肉体才能无负恋人的真情。而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几次采取有意疏离、自我伤害甚至自杀等非理性方式。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灵与肉的剧烈碰撞,听到了抗议命运不公的嘶哑的呐喊,感受到了爱与死的人生况味。毫无疑问,在不允许纯洁的命运和环境的威逼下苦苦追求纯洁只能导致生命的毁灭和爱情的毁灭。    
      或许有人把这种毁灭归罪于异国生存条件的严酷,即中国人在日本谋生的不易。但我想这恐怕不是主要的。即使小说中,主人公打工的那家婚纱摄影馆的日本老板也还是比较友善。其根本原因:一是在于扣子的“黑人”身份,这在法制健全的国家尤其日本这样的国家几乎没有任何转机可言;二是在于扣子的悲剧性性格。她在恋人一再表示原谅的情况下何必对自己的过去耿耿于怀呢?岂非连杜十娘也不如了!这两点使得两人的爱成了注定滴泪的爱,这才是真正的“滴泪痣”。    
      这种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的情节设计和主人公悲剧性性格的展示,显然糅合了偶像日剧和日本小说中一味追求沉沦的爱情元素和典型场景。如扣子身上可以隐约窥见《挪威的森林》里直子的投影;而男主人公为了和扣子同样变“黑”而断然撕碎自己护照的场面,几乎就是《春琴抄》(谷崎润一郎)男主人公为了表达对失明女主人的爱而刺瞎自己双眼的场景的再生。这里边既有爱的刻骨铭心,又有爱的无可救药;既可称为爱的极致,又不妨说是爱的扭曲。不管怎么说,这种极端在中国小说中大约是不易觅得的。惟其不易觅得,也就格外值得一读,格外令人对一个苦命而美丽的中国女孩在异域的凄惨遭遇和滴泪之爱唏嘘不已。    
      说起来,我是搞外国文学的教书匠,实在没有资格和能力对中文原创作品评头品足。作者和中国青年出版社这次之所以邀我写序,想必是因为作品舞台设在日本,而我也在日本待过几年,并且作品同我翻译的《挪威的森林》不无恍惚神似之处的关系。却之不恭,只好胡乱写了一点感想。其实,我的翻译也得益于创作界。如果我不留意中文原创作品从中“偷词窃句”,我的翻译早已成了乏味的瘪三。同时我也热切希望我国的青年作家群体中早日出现几位如村上春树那样在世界上也有广泛影响的了不起的作家。    
      就不再饶舌了,是为序。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白居易  《长恨歌》    
    


第一部分第1节 花 火

    一只画眉,一丛石竹,一朵烟花,它们,都是有来生的吗?短暂光阴如白驹过隙,今天晚上,我又来到了这里,走了远路,坐了汽车,又换了通宵火车,终于来到了这里,被烟火照亮得如同白昼的新宿御苑。在我耳边,有烟花升上夜空后清脆的爆炸声,有孩子兴奋的跺脚声,还有癫狂的醉鬼将啤酒罐踢上半空的声音,但是,扣子,蓝扣子,没有了你的声音,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我是摸黑进来的,进来之后,也不想和众人挤在一起凑热闹,就想找个幽僻的地方坐下来,抽支烟,喝完手里的啤酒,再和被我抱在怀里的你随意谈着些什么,可是,御苑里的人太多了,不久前又下过雨,草地上太潮湿,我怕你着凉,正在茫然四顾之际,看见了一棵低矮但堪称粗大的樱树,计上心来,便干脆抱着你爬了上去,坐下来,继而躺下去——即便此时也没忘记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扣子,如果你还活着,一定又会厉声呵斥我是恶霸地主转世了吧?    
      可惜你已经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你已经死了,化为一堆粉末,装进一个方形盒子,被我抱在怀里了。    
    躺在冠盖如云的树丛里,喝下一口啤酒,我就难免猜想起你会怎样训斥我,想着想着就不敢再往下想。    
    可是,扣子,我还是想问,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呢?我明明记得自己是要去秋叶原,而不是这里,实在想不通,我的脚怎么会把我带到这里来。上午九点,在新宿警视厅,我从一个年轻警察手里接过了装着你的那个方形盒子,抱着,我便上了山手线电车,满东京乱转,什么也不想,只看着车窗外的东京发呆。终了,临近十二点,我又在新宿站南口下车,在光天化日之下闭着眼睛往前走,全然不怕满街疾驶的汽车。那一刻之间,我真正是对世间万物都不管不顾了。扣子,我不敢睁眼睛,原因你自然知道:我闭目走过之地,即是你灰飞烟灭之处。    
      我的手里还一直攥着一张落款为新宿警视厅的信纸,都已经快揉烂了:    
      本年度八月二日,新宿车站南口发生车祸,一不明身份女子当场死亡。遗物为一只亚麻布背包,包中计有手持电话一只、现金三百五十元、卫生棉一袋。因该女子手持电话中储存有阁下电话号码,特致函阁下核实该名女子身份,热忱期待阁下回音。    
      扣子,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此刻我竟想大睡一觉——不如此,就有一股看不见的魔力逼迫我回头,好好去看一看你灰飞烟灭的地方,那地方离我不过两百米而已。可是,我根本就不敢看!    
      如此一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竟真的抱着你睡着了。    
      现在想起来,莫不是我睡着的时候你托了我的梦——你从那个最阴冷最孤单的地方偷空跑出来,来到新宿车站的南口,把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还是到御苑里去看看吧。”于是我就来了。是这样吗,扣子?    
      回答我吧,扣子。既然敢斗胆相问,我就不怕你的惩罚,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尽管抓住你可以随手抓住的所有东西朝我砸过来,我全然不在乎,反正我已经醉了。    
      是啊,我醉了,而你也已经死了。    
      有梦不觉夜长,躺在树冠里的我没有梦,但是也没觉得夜就多么短。扣子,我抱着你,懒洋洋地打量着漫天的花火,懒洋洋地打量着那些被漫天花火照亮的脸,渐渐地,突然发现花火会已经行将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正在陆续退场,漫天的花火也在不被我注意的时候由繁华转为了寂寥。那么,我又该去往何处呢?    
      ——自然是继续在东京城里游荡下去,一直到给你找到下葬的地方为止。    
      也只有到了此刻,我才在朦胧中意识到今天似乎是一个节日,对了,假如我没猜错,今天应该是日本人的“月见节”,大致和我们的中秋节差不多。总之是别人的节日。在茫茫东京,世间万物大概都是属于别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惟有我们的身体。    
      不要训斥我,我的这个说法一点错都没有:无论你如何糟蹋自己的身体,它也属于我。我无法不想起我们初来新宿御苑,曾经在这里捡了一个摆地摊的人遗落的手铐。并不是一般的手铐,而是摆在情趣用品店里那种专供闺房之用的情趣手铐,裹着一圈皮毛。那天还下着大雪,你倒是什么也不管,被我的三言两语惹恼之后,干脆就用那只手铐将我铐在了樱树林边的长条椅上,铐了我一个下午。    
      在表参道的婚纱店里,一天晚上,这只手铐再次派上过用场。此前几天,也是在新宿,在那家名叫“松花江上”的歌厅里,你刚刚用刀子刺伤了一个人的脸。尽管隐约知道刺伤这个人的脸会让我们接受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将不快和隐忧全都抛掷在脑后。摆完地摊,回到我们的寄身之地婚纱店,我们做爱了。    
      还是在突然之间,你从地铺上站起身来,赤裸着身体跑到样品室里去。我只能听见你在翻箱倒柜,就闭上眼睛等着。一小会之后,你拿着一个手铐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铐在旁边的博古架上,之后,你坐到我身上,我们开始做爱,我使出全身力气配合你,你也同样,嘴巴里一直在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们流出的汗很快就打湿了已经变得皱巴巴了的床单。后来,每次起落之间,你问我:“爱我?”    
      “是的。”    
      “再说一次。”    
      “是的,我爱你。我爱蓝扣子。”    
      “是我一个人的?”    
      “是的,我是蓝扣子一个人的。”    
      每逢此时,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如此致命之感:我越把你搂得紧,就会感到你离我越远。    
      必须承认,我无时不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帮帮我,挡住你的去路,果有此人,他就是我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扣子,已经是后半夜了,新宿御苑总有关门的时候,我也已经从御苑里的樱树树冠里下来,出了门,走在此前从未踏足过的一条小巷子里了。    
      下起了雨,我倒是仍然走得不紧不慢。我希望一出这条巷子就能给你找到一个下葬的地方,但是我也知道,不会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要紧,扣子,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你也有的是时间,再也不用工作,再也不用害怕追捕你的那些人了,你大可以心安理得。那么,我们就一路走一路聊着吧,累了就找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对了,你要是不想听我说了,就干脆闭上眼睛睡觉,怎么样?    
      不过,暂时我还不想歇一歇,也不想让你睡觉,我还想和你说说画眉,对,你没听错,是画眉。    
      现在我的眼前就有一只画眉。一只使我竟至于全身颤栗的画眉。    
      无论何时,我相信自己都不会忘记记忆里的一只画眉——    
      那大概是在我们搬去秋叶原之后不久,一天晚上,扣子郁郁寡欢,我就逼着她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屏幕上的唐伯虎被关进柴禾房之后,秋香偷偷前去探望,就像今天的记者采访般问唐伯虎:“作为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你是否经常会感到很大的压力?”就在我笑着看她的时候,她却收住笑转而问我:“这位客官,喜欢上一个婊子,你是否会经常感到很大的压力?”    
      一下子,即便眼前并没有镜子,我也可以感觉出我脸上的笑意全都凝结住了。但是扣子却没有,她继续在哈哈大笑,笑得眼眶里流出了眼泪。我没有丝毫怪罪她,而是发疯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随即,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即便将她搂进怀里好一阵子之后,我仍然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轻轻但却是激烈地颤抖。    
      从电影院里出来,天上下起了小雨, “哎呀——”身边的扣子叫了起来。    
      也就是在此时,我见到了永存于记忆中的那只画眉,它就蜷缩在扣子的肩膀上。似乎是从一棵榉树上飞来的。可是,实在奇怪,可供它停靠的地方那么多,它怎么就单单飞到扣子的肩膀上来呢?我暗自诧异着。扣子倒是立刻把它捧在了手里,对我兴奋地叫喊起来:“你快看呀,你快看呀!”    
      她终于真正地高兴起来了。    
      我心里一动,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染得黄黄的,在微光的衬照下,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夏天原野上的麦穗。    
      想起来,这都好像是昨天的事。    
      这么长时间以来,当我偶尔想起这个下着小雨的晚上,就一定会先想起那只画眉,继而便是扣子黄黄的头发。我还记得,似乎在我们捧着画眉要去坐电车回家的时候,在我们的远处,从犬牙交错的摩天高楼之间升起了几朵烟花,兀自上升,兀自绽放,又兀自熄灭,似乎根本就没把小雨放在心上,也仿佛这短暂的过程就是它们的命运。    
      今天,此刻,我又见到了一只画眉,它就站在我身边的一座自动售货机的顶端,蜷缩着,似乎是受了伤,再也飞不起来了。扣子,假如你在天有灵,能否告诉我,这一只是否就是永存于我记忆中的那一只?    
      你总归是不说话了。    
      呵呵,扣子是个哑巴,扣子是个哑巴。    
      在秋叶原的那间公寓里,你曾经逼着我用油漆写满了整整一面墙——“蓝扣子是个哑巴”。    
    那也是一只受伤的画眉。事实上,那天晚上,扣子捧着那只画眉刚刚往前走了几步,我们就一起发现它的左腿上正在淌着血,“呀!”扣子叫了一声,又对我说,“走,赶快去给它买药!”于是,我们一起急步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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