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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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泪痣-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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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也下了决心,到了下一站我就换车回扣子跳下的那座站台,既然已经通上了电话,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就只是尽快地回东京,回到表参道婚纱店的地铺上去。    
      “切,想得美,想抛下我当陈世美啊,休想!”停了一停,她终于揭开谜底,“算了算了,不吓唬你了,我已经快到你前面了,下一站我就上车,我们胜利会师。”    
      我不禁目瞪口呆,连连直问:“不可能吧?”    
      电话突然断了,我打过去,已经关上了。隔了一会儿扣子又打过来,刚刚说了声“电话没电了”,就没了声音。    
      半个小时之后,在下一个站台上,我看见了扣子。列车徐徐进站的时候,当我看见站台上被风吹得直跺脚的扣子,鼻子竟是一酸。可是,车门一开,我们看着对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站在站台上不动,横眉冷对:“抱我上去!”    
      “遵命遵命。”我忙不迭地扔掉烟头,跳下站台,故意说,“我老了,抱不动了,背上去可以吧?”    
      回答只有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行。”    
      那就抱上去吧。    
      刚刚把她抱上去,车厢里的灯灭了。灭就灭了吧,反正我们也都不需要了,我要的东西已经抱在怀里了,多余一件东西也不作虚妄之求。古文里说得好,“我心足矣,我心安矣”。可是,我真的心安了吗?我知道,没有。我终于没有忍住好奇之心,去问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本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站台上和我相逢一笑。她不回答,却哭着问我:“就算是真有机会当名人,也不要当好不好?”    
      我这才明白这突然的变故到底是从何而生,但是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把她抱在怀里,我厌恨我们各自的肉体,这多余出来的皮囊,使我们的鼻息不能相通,哪怕我和扣子永远在三步之内。    
      我想告诉她:我只想和她过小日子,点一大堆炉子,生一大堆孩子,其他种种,我一概不想要。至于我们谈笑的所谓名人,姑且不说与我无缘,即使活生生撞上,但凡和我的小日子有丝毫冲撞,我一定会拂袖而去。    
      只有我们共同使用一具身体,我们才不会担心下一分钟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大概是惟一的解决方法了。    
      只可惜,这个愿望,即使死去,化为尘埃和粉末,也还是无法办到。    
      “别怪我。”扣子哽咽着说,“真的是害怕,本来还在呵呵笑着,笑着笑着就觉得害怕了,怕得全身都像是缩到一起去了。”    
      我没出声,只去伸手抚摸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眼睛盯着车厢里散发出微弱光影的壁灯发呆,听她继续说。车厢里追踪“樱前线”的人们已经结束狂灌烂饮,进入了沉沉的睡眠。车厢里只有一只啤酒罐随着车身的轻微颤动而晃来晃去。    
      盯着车厢里那只晃来晃去的啤酒罐发呆。良久之后,我点起一支烟,往窗外看:火车又刚好钻出一条漫长的隧道,一群被惊醒的鸟四散着和火车一起飞离栖息了大半夜的隧道,出了隧道,再飞上铁路两侧樱树的顶端,终于惊魂未定地开始了喘息。    
      我知道,这平常的所见里,隐藏着我们的爱和怕,还有永不复还的青春。    
    


第三部分第16节 空 无(1)

    我们过着多么过分的生活啊,在扣子看来,这简直就是奢靡了——一大早,筱常月在札幌车站的出站口接到了我和扣子,怀里还抱着一大束带着露水的波斯菊。我还正在惊诧波斯菊何以开得如此之早,筱常月已经说起了她安排好的计划:先去吃早餐,上午我们随意安排,看电影逛街打电玩都可以,只是北海道著名的花田还没到观赏的时间,实在是遗憾得很。连她怀里抱着的波斯菊,其实也是试验田的温室里摘来的;中午就去中华料理店里去吃淮扬菜,吃完饭开车去被称为“日本最后秘境”的知床半岛。去的时候要多买些长脚蟹带上,天黑之后可以在沙滩上烤来吃,当然,“尤其是你,可别忘了买啤酒呀”。她笑着对我说。    
      说着,她突然停下来,对扣子说:“你真的好漂亮啊。”一边说一边把怀里的花递给她,却又对我说,“你也真的很有福气。哎呀,今天真是高兴,真的,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    
      扣子也一直在盯着她看,虽然没有说话,但我可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来,她喜欢筱常月。果然,她展颜一笑,接过带着露水的波斯菊,对筱常月说:“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漂亮,好像早就认识了,倒真是有点奇怪。”    
      “……是吗?”筱常月一边伸手去把扣子的头发从衣领里理出来,一边又像是不敢相信的样子问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是啊。”我也是呵呵一笑。三个人,三颗滴泪痣。    
      当我和扣子低头去吃东西,她却不吃,只是欣喜地看着我们吃,一直到我们吃完。这时候我才觉得,她的欣喜加重了她的冷清。    
      吃完早餐,我们还有半天时间可以在札幌市区内任意闲逛,又有香车宝马,实在是惬意得有些过分了。筱常月告诉我们,我们的运气的确不错,正好碰上知床半岛今天下午二时整放开旅游路禁,这才有机会去见识一下“日本最后秘境”到底是何模样。不过,估计到时候不会太顺利,因为是开放旅游路禁第一天,游人自然会非常之多。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去干点什么才好呢?    
      扣子提议去打电玩:“好长时间没玩过了,一轻松下来,就特别想去找点刺激。对了,打完电玩再去看场恐怖电影就更好了。”我自然没什么意见,筱常月也不反对,她一边系好安全带一边对扣子说:“无论玩什么,只管去玩,千万不要考虑我。能和你们在一起过几天,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了。”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哦?”扣子顿时露出了小孩子模样,脱掉鞋子跪在汽车后座上,又趴在筱常月的座位上,掏出三块口香糖,一块给我,一块留给她自己,再剥掉另外一块的糖纸,直接递到筱常月的嘴巴里。    
      “嗯,好吃,草莓味儿的吧。不过,既然到了北海道,就要吃吃这里的特产,薰衣草味儿的。不光是口香糖,还有冰淇淋啊巧克力啊饼干啊什么的,都是薰衣草味儿的。”筱常月一边轻悄地控制着方向盘一边说。    
      不过是一两句普通的对话,我却没来由地一阵感动。    
      结果,我们不光打了电玩,扣子尖叫着打穿了《三角洲部队》的最新一代,也如她所愿看了恐怖电影,是我喜欢的丹麦恐怖片:《夜斑斓》。    
      电影开始没多久,她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纸袋,依次掏出啤酒、炸薯条和爆米花,递给我们,又悄声说:“你们先看着,我去给车加点油。”说完离去,快要走到电影院里两边座位中间的走廊上时,又快乐地回头,“哎呀,感觉真的很好——你们的牛仔裤,洗得都发白了,感觉却是好得不得了啊。嗯,你们先看着,我走了。”话音落后,身影消逝在幽暗的光线里,有的人就是这样来去轻盈,感觉不到一丝声响。    
      扣子一只手拿着爆米花,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看完电影,我和扣子从电影院里走出来。阳光明亮得已经有些刺眼了,空气里弥散着海水味,还有浓重的花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几欲使人觉得置身在拉丁美洲的某一片神秘丛林里。我们向着停在街对面一棵巨大的榉树下的红色宝马走过去,车门开着,却没看到筱常月。回头看时,筱常月正从超市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两个更大的纸袋。我和扣子跑过去帮忙,看见吃的喝的东西装了满满两大纸袋,扣子笑着问筱常月:“呀,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早已经变成惊弓之鸟,一听见扣子说诸如“是不是太过分”、“我配不配”之类的话就觉得心惊肉跳,就赶紧说:“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    
      “为什么?”她问。    
      “你想啊,一个人的一辈子总得有这样几天吧,说是苟且偷生也好,说是醉生梦死也罢,反正总得有这么几天,那你就当现在就是我们非享受不可的那几天罢了。这么解释太君还满意吗?”    
      “不满意,简直是死啦死啦的!”她故意做出训斥我的架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扑哧一笑,“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你说的总有道理。”    
      “当然,我是聪明人我怕谁?”    
      “得了得了吧啊,你根本就不是聪明,而是好逸恶劳,做梦都想骑在受苦人头上,要是在旧社会,像你这种人,早拉出去枪毙了。”    
      “无所谓,反正死不了,那时候你早就带上一彪人马落草为寇了,知道我要被枪毙,你还不像双枪老太婆一样来劫法场啊。这点自信心我还是有的。”    
      “别做梦了,我要像太君一样给你的头上补上两枪,嘴巴里还嘟囔着‘就凭你也敢炸我的碉堡’。呵呵,好了好了,不说了,怎么说你的下场都是挨太君的枪子。”    
      “真的不救我?唉,你真是傻啊闺女,说了实话就不怕我抢先一步把你卖掉?”    
      “切——还不知道是谁卖谁呢。”    
      正好听见扣子问筱常月:“……恐怖片,是不喜欢看啊还是害怕看?”    
      “还是害怕吧。”筱常月说,“总是做噩梦,又喜欢一个人开车出去,也不管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只要想就忍不住,所以还是不看的好。”    
      只要想就忍不住——正好和扣子一样。她们两个人应该是有话可说的。    
      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见了。世界何其之大,操纵世界运转的魔力何其之大,我,还有如我般的众生,又是何其渺小,甚至大不过一粒尘埃,就像《旧约全书》的《约拿书》里说过的:“我刚下到山根,地的门就将我永远关住。”可是,我们终不能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还得活下来,折磨自己,并且互相折磨,生死轮换,世世轮换,如此而已,如此而不得已。    
      我,不见了。这奇怪的感觉可能是来自于隐约从风声里传来的大海的涛声,压迫过来之后,再大的音乐声也掩饰不住它的存在;也可能来自于CD店外的天空。那天空碧蓝如洗,威严地伸展开去,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让人几乎要哭着叩首,五体投地地承认造物的神奇。我并没有深究,因为换作任何另外一个人去深究都一样没有答案。    
      佛家说:“空空如也。”说的就是如我此刻般的情境吧。    
      在去知床半岛的路上,一上车就睡着了。从梦中的险境里醒转过来,下午三点已经过了。阳光照射在远处的大海上,形成夺目的光晕,渐渐扩散,波及到更远处的山麓,使辽阔无际的原始丛林更显得郁郁葱葱。    
      我探出身去,将我睡觉时她们关小了的音响再开得更大一点。刚刚听过的爵士乐舒缓地响起来,我这才清醒了许多,去身边的纸袋里找出一罐啤酒,喝着喝着,不禁就生起了“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车窗之外,正是典型的北海道风光:道路两边都是绵延的花田和牧场,只留下一条沥青公路在满目苍翠中穿行出去;牛羊在牧场上悠闲散步,间歇打量一下我们的汽车;花田上的花朵虽然还不到开放的时候,但已吐露出开放的征兆。无论如何,害羞的花蕾挣脱束缚转为花朵的日期为时不远了。    
      我不能不为之迷醉。    
      一个小时之后,路上终于不再堵车,我们上了车,继续往前行驶。这时候,举目所见的景物愈加美丽,几乎使人不敢相信它们就如此真实地袒露在自己的眼底:雪山下的樱桃树,阳光里金针般倾泻的雨丝,还有虚幻至极后和天际融为了一体的海平面。我真切地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掏空了。我,又没有了。    
      夕照之中,一道山顶被残雪覆盖的山麓处处都闪烁着奇幻的光轮,从山脚到山顶,时而簇拥时而分散的原始彩林正有节奏地随风起伏,不时有一片红色的鸟群翩飞其中,和微风一起,借着山势,飞向南北两端,悠乎之间就消失了踪迹;山脚下的湖边草地上,已经有数十个帐篷支了起来,但是更多的帐篷支在了山脚下更靠大海边的沙滩上,先来一步的人已经在帐篷前生起了篝火。越过沙滩和大海往北远眺,鄂霍次克海峡清晰可见。太阳虽说正在逐渐西沉,海峡上空的火烧云却越来越浓,更绚烂的奇迹正在慢慢蕴积,直至最终生成,甚至连海鸥也惊呆了,忘记了飞翔,总是要隔上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拍动翅膀。    
      这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进了树林,才发现枯朽的木头实在多得很,既有树枝也有树根,用来生篝火正好合适。想着时间尚早,沙滩那边的筱常月和扣子脱了鞋后跪在桌布上忙着,就坐在一丛堪称硕大的树根上抽起烟来。感觉实在是舒服至极,身边有细碎的声响,可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生长,也可能是被我扰了清梦的小兽在奔跑,愈加显得方圆五百里之内的空旷,愈加使我醍醐着以为天地之间独剩了我一人。    
      不,应该说我没有了。    
      空空如也。    
      但是,我没想到,手持电话此刻却响了起来,它要是不响,我几乎已经忘记身上还带着它了,印象里似乎已有十天还多没充过电,居然还没有自行关上。我实在有些不想接,响了大约七八声后,才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屏幕,竟然是阿不都西提打来的,马上就想起来上次在新宿见面时订下的约会没有赴约,也来不及多想,赶紧接电话。    
      电话通了之后,阿不都西提第一句就问我:“要是住在死过人的房子里,你心里会觉得怪怪的吗?”    
      “什么?”我一时没能听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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