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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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泪痣-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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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我一时没能听懂他的意思。    
      “我的房子,你有兴趣住?房租一直交到了明年。”    
      “啊,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上次和你说过的,我活不长了,这几天我就准备出发了。”    
      “出发?你要去哪里?”    
      “这样的,我估计我剩不了多长时间了,想来想去,还是要出去走走。不想回国,就在日本走走,估计钱花完的时候,我的眼睛也就该闭上了。呵呵。”    
      “即使真的剩下不了多长时间,一般说来,总该找间医院住下来。”    
      “算了,上次拜托你的那件事情,就是那匹马,你答应过的,能办得到吗?”    
      “能。”    
      他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次即将开始的郊游。    
      挥之不去的孩子气。    
      挥之不去的一张英俊的脸,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就像是我们一起来了北海道,他从沙滩上走过来,对我说着“明天我要去钓鱼”,或者“明天我要去横滨吃四川火锅了”。    
      就是这样。    
      “好。”我的回答又如此之快,心里仍然慌乱不堪,“那么,打算去哪里?”    
    但是,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下星期三也一定去新宿和阿不都西提见面。    
      “那么,再见?”    
      “好,再见。”    
      放下电话,我甚至是仓皇地捡起几根树枝,又抱起那丛刚刚坐过的树根,就撒腿往沙滩上狂奔。在越过那条“砂岸”时,一时没有看清,差点踩着一个被沙子覆盖了全身的人,急忙跳过去,刚跳过去,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我便爬起来再跑,跑到了扣子和筱常月的身边,看着扣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晚饭过后,我们坐在篝火边喝酒,我和扣子喝啤酒自然没有问题,筱常月也破例喝了一点。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又是一堆堆篝火,就想起了一句话: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晚饭我吃得最多,一大堆长脚蟹被我消灭殆尽,实在是美味至极。就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的时候,大海涨潮了。海水沉默地扑上沙滩,只在离去时生出涛声,像是生怕破坏了如此静谧的长夜。    
      扣子说了一声“呀,会不会有乌龟啊”,就站起来往海里跑过去。很快,我和筱常月就听到了她的尖叫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咬了她的脚,应该不是乌龟就是螃蟹吧。    
      我和筱常月都笑着看她在浅水区里尖叫着跑来跑去的样子,夜幕深重,其实我们只能隐约看清她身体的轮廓。    
    


第三部分第17节 空 无(2)

    这时候,扣子跑出浅水区,“喂,敢不敢游泳?”    
      “敢倒是敢,可是没有游泳衣啊。”    
      “没有就去买啊笨蛋,难道你不想泡温泉啊?”    
      我一想,也是,离我只在书本里见识过的“砂岸”如此之近,如果不享受一番,日后想起来应该是会觉得可惜的吧,就站起来要去买。扣子又把我阻止了,拉上筱常月:“算了吧,还是我们一起去。”    
      只有我知道,扣子真正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往往是在训斥我的同时已经做完了我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现在:我去买我自己和扣子的泳衣倒是没什么,但是买筱常月的泳衣就不太合适。完全可以说,现在,只需要两个人的眼睛一注视,马上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水乳交融”了,想来能达到如此地步的人也不会太多。    
      由此说来,我的确有资格比许多人更加感到幸福。    
      幸福也延续到了深海之下,有扣子的笑声为证:我将身体仰卧在海面上,借着一浪卷起的一浪顺水漂流,漂到哪里算哪里,但扣子总能顺利地找到我。她的水性和我一样好,突然就能从水底拽住我,把我往深海里拖。我是缴枪不杀的俘虏,任由她处置,和她一起,像两条飞鱼般憋着气往深海里去。这是绝望的旅程,因为我们永远到不了海水的尽头。游动之间,我们的身体不时触在一起,光滑、湿漉漉、让人想哭。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我们迅速地移动四肢冲出海面。几乎就在我们的头浮上海面的一刹那,扣子笑了起来,哈哈大笑,我总能听出她笑声里特殊的节奏——就像冬天的雪轻敲在屋顶上。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扣子突然冲出沙洞,三步两步奔出去,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吐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连忙扔下帐篷跑过去,和她蹲在一起,搂住她的肩膀,问她有没有事。她倒是一副没事的样子,推开我的手,站起来,自言自语:“真是怪了,突然一下子就想吐,吐完了又像根本就没吐过一样。”    
      如此早的天气里,夜幕里居然穿行着萤火虫,它们寂寞地飞着,最终被热烈的篝火所吸引,也像是有过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向着篝火寂寞地飞过去,它们并不知道这是一段致命的旅程。    
      果然,转瞬之间,它们都化为了灰烬。    
      但夜幕还是夜幕,篝火还是篝火,世界还是世界,这就是所谓的“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了。    
      我叹息着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临要睡着的那一小段蒙昧里,脑子里闪过了一些不相干的画面:鸟瞰神社被樱花覆盖了的院落;扣子和我赤身裸体地在冰天雪地里做爱;某个停电的晚上,我和扣子借着路灯洒进婚纱店里的一点微光吃着两菜一汤。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幸福的人啊。    
      第二天,在回札幌的路上,行至一半时下起了雨,车窗外的山峦、牧场和花田都被烟雨笼罩,我们没有按昨天的原路回札幌,而是绕道到了富良野,从铺天盖地的花田里穿过,沿途散落着的北欧风格民居几欲使人觉得置身于瑞典和挪威这样的国家,当然,我并不曾去过瑞典和挪威,一点印象全从杂志和明信片上得来,想来也差不多吧。    
      当红色宝马从筱常月的家门口开过去,筱常月放慢了车速指点给我看的时候,扣子正好醒了,她马上就哑着嗓子叫起来:“天啦,好漂亮的房子啊!”    
      的确漂亮。在辽阔的花田中间,依着地势簇拥起了一片榉树林,疏密有致,一幢尖顶的红色西式建筑就掩映在其中,墙上虽然爬满了藤蔓,但是白色的木窗并没有被藤蔓掩住,其中一扇上挂着一串风铃,正在发出清脆的声响;也有一个院子,但围墙却不是砖石,而是一排低矮的扶桑;院子里有两把用大海里的漂流木做成的椅子,细看时才发现,就连两把椅子之间的那张长条餐桌,同样也是漂流木做成的。    
      红色宝马继续向前驶去,筱常月这时候问扣子:“干脆搬到北海道来住?这幢房子有二十多个房间,想住哪一间都行。”    
      “一定来,好吗?”筱常月又追问了一句。    
      “呀,还是等明年再说,好吗?”扣子迟疑了一会儿,朝我看了看,对她说,“他在东京还有课程,最早也只能等到他把语言别科念完才行。”    
      “……也好,那我就等着你们了。”    
      扣子的这个回答我倒是没有想到,我也估计她可能并不会太愿意来北海道,但是绝没想到她的理由竟然是我的语言别科课程,真正的原因何在,我并不想知道,她怎样回答,自然她就有怎样的道理。还是那句话:她若不说,我就不问。我转而去看窗外,不时会有一根插在田埂上的木制告示牌闪过,无一例外都写着“日之出”三个字,还有远处的工厂,同样也挂着写有这三个字的招牌。我想:筱常月的农场大概就是叫“日之出”了。    
      中午十二点左右,我们进了札幌市区,就先去望月先生的朋友家,取回了亡友送给望月先生的礼物,事情办得很顺利,并未花去多长时间。之后,我们在北海道大学附属植物园附近找了家中国餐馆,一边吃饭,一边再和筱常月商量起曲牌来。    
      筱常月总是和我们隔着两步距离,含着笑看着我们,浅浅的,只有当扣子一次次找借口在我身上打一拳或踢一脚,她才笑得更深入一点,带着喜悦和某种我看不清的东西,似乎是些微的惊奇。    
      最后,两个小时一晃而过,我们从APIA出来的时候,离上车回东京的时间也不远了。筱常月送我们进站,她和扣子在大厅里站着,我先去买票,回来后又一起走到进站口。筱常月停下来,笑着对我们说:“那么,再见了?”    
      “好,再见。”扣子也笑着说。    
      因为大多的人都会选择坐我们来时的通宵火车回东京,所以,我们要坐的这一班车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单从进站口没有多少送行的人上便可以看出来,大厅又特别辽阔,愈加显得空旷,也愈加显出了筱常月的孤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我走神了,不自禁地想像起她一个人开车回富良野的样子:雨色空縝,无边无际的花田里只有她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    
      “那件事情——”我们已经走出去两步之后,听见她在背后说,“回东京后好好考虑考虑?”    
      她说的显然是我和扣子搬来北海道住这件事。    
      “好。”扣子回答她说。随后,对她调皮地挥挥手,用手捋了捋头发,蹦蹦跳跳着往火车走过去。我紧随其后。看来我一辈子都只能紧随其后了。    
      但是,等到火车缓缓启动,又行出一段距离,扣子突然对我说:“我们就住在东京,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好啊。”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在哪里我都无所谓,反正有丫鬟伺候着。”    
      “切,你没搞错吧。记好了,我是慈禧太后,你是李莲英小李子,不对,应该是安德海小安子吧?”    
      “都对,都对。”    
      “真的,你答应我了?”    
      “答应了。”    
      “嗯,好——”正说着,她“呀”了一声,突然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奔向过道,再奔向两节车厢之间的洗手间。事出突然,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她已经三步两步进了洗手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跟过去。她半天没有出来,我就在过道里抽起了烟,又觉得自己不够清醒,总觉得身体和心隔了一层,就打开窗户,让冷风呼啸着进来,顿时便觉好过了不少。    
      又过了几分钟,洗手间的门打开了,扣子脸色苍白地走出来,说:“完了。”    
      “我可能是怀孕了。”她说。    
    


第三部分第18节 刹 那

    一只画眉,一丛石竹,一朵烟花,它们,都是有前世的吗?短暂光阴如白驹过隙,今天晚上,我又来到了这里,走了好远的路,累了就坐JR电车,不想坐了便再下车来往前走,终于来到了这里,黑暗中的鬼怒川:群山之下有日光江户村,日光江户村之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上有打了烊的店铺和冠盖如云的法国梧桐。在法国梧桐和打了烊的店铺之间的阴影里,我一个人走着,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哦不,是两个人,我还把你抱在我的手里。    
      扣子,我终于又把你抱在手里了。    
      终于。    
      三月间,我在北海道已经住了好长时间。至于到底在北海道住了多长时间,我并没有掐指去算,反正每天都是不置可否的晨晨昏昏。一天晚上,我去富良野附近的美马牛小镇看筱常月的排练,然后,一个人坐夜车回富良野的寄身之地,当我的脸贴着车窗,看见窗外的花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树——不过是平常的所见——就一下子想起了你,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我怕那棵树就是你,孤零零的,不着一物,就这样在黑暗里裸露着。我盯住它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语声颤抖着请司机停车,我下了车,当夜车缓缓启动了,我发了疯一样向着它跑过去。花田里泥泞不堪,但我不怕,摔倒了就再爬起来。跑近了,我一把抱住了它,终于号啕大哭了。    
      这些,你都全然不知。    
      没关系,就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好了,扣子,不说这些了,即便我有三寸长舌,能够游说日月变色,你也一样不能再打我一拳踢我一脚了;无论我长了翅膀上天,还是化作土行孙入地,每个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全都找遍,我也必将无法找到你,因为你已经没有了,化为了粉末,装进一个方形盒子之后,被我捧在手里了。    
      扣子,这些我都记得,并将永远记得。    
      回到店里,天色虽然黑了,但离扣子下班的时间还早,我慢条斯理地开始工作,不免手慌脚乱,固然是因为第一次做,更多的是做着做着就走了神,想起了扣子,想起了在从北海道回东京的火车上,她苍白着脸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劈头就说:“完了。”    
      但是,这几天,她却只字不提,我想和她说,但总是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心猿意马,但全身上下又分明是无处不在流动着狂喜。    
      是的,我在狂喜——我也竟是个可以有孩子的人啊!    
      这种感觉类似于第一次梦遗,醒来后,盯着湿漉漉的床单,感觉到自己在一夜之间便从时间的这一端来到了那一端;还类似于第一次和女孩交欢,结束之后,原本喘息着和女孩并排躺在一起,突然一阵冷战: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啊。    
      就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但是,当我们笑着,心情好得恰似头顶上湛蓝的天空,为什么,我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又分明躲藏着几团阴云?    
      我知道,扣子也知道,有一件事情我们是躲不过去的:她腹中的孩子,我们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我骗不了自己:多半是不会要了。    
      此刻,当我看着铁板上的面粉渐成煎饼的模样,我一样在想:要不要?结果是我得再一次告诉自己:多半是不会要了。人之为人,可真是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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