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泪痣》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滴泪痣- 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骗不了自己:多半是不会要了。    
      此刻,当我看着铁板上的面粉渐成煎饼的模样,我一样在想:要不要?结果是我得再一次告诉自己:多半是不会要了。人之为人,可真是奇怪啊:刹那间,出生了;还是在刹那间,死去了;在吉祥寺的那家“Mother Goose”的咖啡馆,我和扣子在刹那间认识了;在从北海道回东京的火车上,扣子告诉我怀孕了,仍然是在刹那之间;我知道,还有一个下一个一刹那,扣子会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不存在了。    
      全都是一刹那。    
      好了,我干脆承认了吧,我希望这个孩子存在,一直存在。我看过一本书,大概是一个日本作家的作品,他有一个颇有意思的说法:假如你是一个外乡男人,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想要和这个城市有密切的关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和这个城市的女人有密切的关系。同样,我和扣子原本都是一样的人,就像两棵海面上的浮草,只在浪涛和旋涡到来时才得以漂流,直至旋转,那么,这么说也许不算夸张:她腹中的小东西正是大海中的旋涡,他推动我们旋转,和世界发生关系,就像本地女人之于外乡男人。    
      毕竟,我和扣子就像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不承认都不行。    
      还是老时间,晚上九点过后,我的煎饼刚刚做好,扣子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一块煎饼去蘸沙拉酱,叫了我一声:“喂。”    
      “嗯?”    
      “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谁啊?”    
      “你的儿子啊。”她对我做了个鬼脸,“或者你的闺女。”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块含在嘴巴里的煎饼也忘记了吞下去。    
      “别发呆嘛小朋友。”她把脸凑过来抵住我的脸,“你没听错,我也没有说错。”    
      “真的决定留下来?”    
      “真的。你不想?”    
      “想啊,当然想了。”我追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呢?”    
      “想通了呗——我想好好活下去。我需要有种东西让我好好活下去,实话说吧,只要有你,我也能活下去,但是,还是觉得不够。    
      “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已经来了日本,说起来,她也算是第一批来日本的留学生了,和开画廊的老夏是同一批。她走后不久,我爸爸在送我上学的路上被汽车撞伤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活下来。打那以后,在北京,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亲戚倒是有,大多都是远亲,也有来往,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我就一个人住在海淀的一间筒子楼里,每天上学放学,也没被饿死。呵。”    
      我完全没想到,扣子突然和我说起了她的过去,我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毫无疑问,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想知道。散步的时候,仰望头顶幽蓝的夜空,我想知道;喝啤酒的时候,微醺之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知道;抽烟的时候,当一支烟燃尽,我又想了,也别无他法,就狠狠地抽两口吞到肚子里去——这的确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从来就只字不提。时间长了,我也就只字不提了。    
      现在,当她真的说了,我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没饿死是因为我妈妈每个月都寄钱给我,一直寄了两年,从第三年开始,我既收不到她的钱,也再没有她的消息了。一直到来了日本之后,我才知道她早就嫁了人,也生了孩子,又跟着新丈夫去了加拿大。呵,都是老夏告诉我的。    
      “说那间海淀的筒子楼吧。我一个人住着,白天晚上都不用开灯,一回去就往床上躺。现在想起来,好像那几年就是躺在床上过来的。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吧,‘越好的时候我就想越坏’,忍不住地要糟蹋自己,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有时候,接济我的亲戚送钱过来,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是人刚一走,我就像换了个人,躺在被子里一张张就把亲戚接济的钱撕碎,撕到不能用为止。接下来怎么办呢,只有饿着肚子了。    
      “糟蹋不了别人,我就糟蹋自己——我知道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到现在还是经常这样想,估计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心里明明想要的东西,嘴巴上却不说出来,等别人送过来了,我还要拒绝。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果脯,橘子的柿子的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果脯就喜欢吃。我在班级里还算漂亮吧,还有一个女孩子也很漂亮,经常有个男孩子给她送果脯。本来和我也没关系,但是不知道怎么了,我只要一看到那个男孩子送果脯给她,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后来,我想了很多办法,终于让那个男孩子送果脯给我了,结果,就在送给我的一刹那,当着全班级的面,我把满满一盒果脯全都扔在地上了。    
      “那天,回到家,我就用被子把我蒙住,不透一点气,想把自己憋死,其实也不是想憋死,没有目的,知道那样做很危险,可是,偏偏就想往危险里去。    
      “实话说吧,这些,我一辈子只怕也改不好了。像我这种人,不管我多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我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始终都是问题,你也不会不承认吧。我知道,你只是在心里想,嘴上不说罢了。    
      “我再说一遍吧,我在无上装俱乐部里打过工,也在应召公司干过,也就是说,我是个婊子。    
      “不想承认都不行了。    
      “可是,老天爷对我还是好啊,让我喜欢了你,又不得不问配不配得上你。我在想:假如我们要是有了孩子,叫你爸爸,叫我妈妈,我们也可以像你说的那样,‘他爹’、‘他娘’地叫着,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也觉得一下子平等了,对吧?这样,我也可以好好活下去了。我知道,你觉得无所谓,但是我的问题到最后只有靠我自己解决,只要我不解决好,我就又会忍不住想办法糟蹋自己。    
      “所以,我想要这个孩子,留下他——对他再不公平也要留下他,假如我前几年我活不下去的时候真的死了,现在也一样没有他。”    
      我没有插一句嘴,只在入神地听她说着,她说完了,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终了,长叹一声把她搂在了怀里。    
      一直搂着,一直到上床睡觉。    
      我就想这么一辈子搂着她。    
      “对了,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刹那,怎么样?”    
      “刹那?”    
      “对,就是刹那。”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噩梦就要开始了。    
      扣子,抱着你,我从鬼怒川来到了神宫桥上,只敢走到这里,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我们摆地摊的表参道过街天桥了。你看,“降临法国”大楼、茶艺学校,还有亮着写有“Cafe De Florae”字样霓虹灯的花神咖啡馆,全都近在眼前。但我就是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就是过街天桥、露天咖啡座和婚纱店了。    
      扣子,我害怕。你帮帮我吧。    
      你总归是不说话了。    
      可是,我还是想听你说话,听你声色俱厉地训斥我;当我饶舌,我想听到你当头棒喝:“乌鸦嘴滚到一边去!”可是,已经没有了这一天。再也没有了。    
      在茫茫东京,为了给你找个下葬的地方,我已经走了几天。我也想过要你永不下葬,把你装在我的背包里,还有口袋里,我走到哪里你就走到哪里,可是,最后我还是做不到了,我得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来,住到我也住进来的那一天为止。    
      理由实在是简单:你从来就不曾稍微长期一点在一个地方住下来过。    
      这次,我一定要办到。    
      可是,扣子,我找不到这个地方。你说假如我死了,你会给我找块好地方埋下去,我绝对相信,你总是比我有办法。可是,现在要去找块好地方的是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找到一块好地方。扣子,请你保佑我。    
      你总归是不说话了。    
      你早就变成哑巴了。    
      在秋叶原的那间公寓里,你曾经逼着我用油漆写满了整整一面墙——“蓝扣子是个哑巴”。    
          
      星期三,一大早,我和扣子还躺在地铺上没起来,电话响了,我跑过去一接,是阿不都西提打来的,话筒里先传来一阵音乐,惺忪之中听出是一首活泼的吉他曲:西班牙的《晒谷场之歌》。“还没起床吧?”阿不都西提在那边问。    
      “是啊,不过,今天见面的事没忘,在哪里见面呢?”    
      “下午五点,在新宿站南口一家中国人开的歌厅,叫‘松花江上’,记住了?”    
      “好,记住了。”    
      “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像一个跟着哥伦布出海的水手,说是海盗也可以,一点也不像去死的样子,倒像是去发现新大陆,真是奇怪。”    
      的确像,我在这边手握着话筒想,眼前就翩然出现一幅画面:一个阳光明亮的早上,在一处吵吵嚷嚷的码头上,哥伦布正要起程开始他的第一次航行。空气中弥漫着海鲜和烧酒的味道,哥伦布的随从和水手们都坐在高高的船舷上喝酒,巨大的船帆正在徐徐升起。那些水手大有来历,有从前的海盗,有刚刚放弃学业的神学院学生,还有阿不都西提,不过,他倒不像海盗,却像是一位刚刚遭到贬逐的中国校尉,不知忧烦地打量送别的人群,然后,走到一个大胡子海盗跟前,问他:“昨天晚上做爱了吗?”    
      话筒那边,他继续说着,语气是一如往昔的轻快:“其实,因为轮船发船时间的关系,下午的聚会我可能只能去一小会儿就得走,正好可以把我这边的钥匙交给你,你也不用送我,我自己走就好了。    
      挂掉电话,我当即就定下主意:一定要扣子去咖啡座那边请假,下午和我一起去新宿,假如她不愿意去那家叫“松花江上”的歌厅,那也得让她就在歌厅外边逛着,百货公司和电玩广场都可以,只等我结束和阿不都西提的见面后就去找她。    
      我无法不想起那个我和阿不都西提在新宿河马啤酒屋见面的晚上,我害怕扣子在她不在我的三步之内的时候再出什么事情。我不能让扣子离出我的目力所及之处。    
      可是,扣子,我又如何知道,悲剧也好,错误也罢,此刻正在铸成?而且,一旦错了这一步,我们就必将一错再错?刹那间的流转,还有转瞬时的变幻,原来都不在别处,根源就是我们的一转念:一转念,长城被哭声惊倒;一转念,虞姬别了霸王。原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在人里疯,在梦里梦,不过是动了心,转了念,只有等到疯过了,梦过了,这才知道菩提无树,明镜非台,疯是装疯,梦是痴梦。    
      扣子,你说句话,帮帮我吧。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就让我来慢慢说给你听吧。    
    


第三部分第19节 惊 鸟(1)

    在东京这样的城市里活着,我无时不有一种渺小之感,怎么说呢?就好像大楼和街道才是这个城市的主宰,而建造它们的人到头来却成了它们的寄生物,如此说来,来去匆匆的人群和天上的鸟雀、地里的蚂蚁也就本无不同,不过是飘来浮去,不过是缘起缘灭吧。    
      坐在电车里,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扣子倒是很高兴,也难怪,终于下定决心去买件衣服了嘛。说起来,自我们认识,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打算买件衣服,反倒是给我买了不少。一上车,她就嚼着口香糖开始听随身听,当然是中文歌,不自觉就唱出了声,引来满车日本人的侧目,其中不乏鄙视。扣子突然站起身来指着一个中年男人说:“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说完,那个中年男人吓了一跳,扣子继续傲慢地盯着他看,然后缓缓坐下,嘴巴里吐出一个泡泡来。    
      心情并没有受影响,下了车,刚刚走了两步,我一眼瞥见“松花江上”的招牌,就指着身边的一幢百货公司对扣子说:“就此别过?你先进去逛一会儿,我顶多半个小时就来找你。”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她装作不耐烦地对我一挥手,转身离去。    
      我看见她蹦跳着进了百货公司,这才放心走开,拿出手持电话来一看时间,正好是和阿不都西提定好的时间,就小跑着进了挂着“松花江上”招牌的大楼。其实,歌厅在这座大楼的二楼,我上楼梯的时候,一路听到的都是中文,看起来,这里应该算作是中国人聚会的“据点”了,不然,单单就凭歌厅的名字也断然不会有多少日本人光顾。    
      一进歌厅,我就看见了阿不都西提,他正在一个包间门口等我,一看见我,马上一笑,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我马上就得走了。”    
      “怎么,不是还有聚会吗?”我说着,眼睛却不能不去看他愈加酡红的脸。    
      “是啊,但是没考虑到这时候正是交通高峰期,呆会再走的时候怕塞车。在市内坐电车当然没问题,怕就怕下了电车去码头的那段路不好走。”说着,他对着包间歪了歪头,“我来得早,已经和他们解释过了。”    
      说着,我接过了阿不都西提递过来的钥匙。接过钥匙的一刻,我甚至看见他的手也在苍白中透露出了一股酡红,我的手也就微微颤了一下。    
      接过钥匙之后,我终于又一次知道了自己原来还是个胆小的人:我原本就想好,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和阿不都西提聊一聊,临头了却怎么也无法开口,只到处找烟,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正在这时候,手持电话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竟然是扣子的。    
      “喂,我过来找你吧,在楼下等你,我想回表参道了。”    
      “好。”我心里一热,对她说。    
      挂了电话,我和阿不都西提一起下楼梯,再一次答应他,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