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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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泪痣-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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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不说了,来什么接什么吧,只要能过这一关,所有的关都可以过了。”    
      店堂的灯还在亮着,店堂外的风也在刮着,渐渐地,雨点开始敲打屋顶,愈加显得地铺的暖和,也愈加显得两个人缠在一起的暖和:心定之所,即是安身之处。我们两个人一起缩进被子,扣子再缩进我的怀里来,我抱起她的头,把她的嘴唇凑到我的嘴唇边,终于可以好好亲亲她了。    
      夜里做了很多梦,一时梦见海水淹了东京,满目皆是汪洋一片,我和扣子坐在一只木桶里顺水推舟,突然一个滔天巨浪翻卷了过来;一时又梦见我和扣子回了国,在江南的某处深宅大院里置办婚礼,曲终人散之后,我却找不到扣子的影子了,就提着一盏油纸灯笼到处找,见到假山和草丛,都伸手去打探一番。做着做着就醒了,一睁眼,看见扣子也没睡,睁着眼睛正在看我。    
      她俯卧着看着我,笑着,“心情好,反正也睡不着,说点什么吧,要不然,再给你接着讲我过去的那些事情?”    
      “好。”我深吸了一口后将烟掐灭,再递过一只胳膊去让她枕着。    
      “那天晚上我在公寓楼下面的花坛边上坐着,早上九点钟都过了,老夏急匆匆跑回来,把我带到快餐厅里吃了顿早饭。在快餐厅里,老夏总算问明白了我是怎么会突然到了东京的,我也总算知道了我妈妈的一切。    
      “老夏真是在可怜我,问明白之后,一个劲地说‘你这个孩子啊,你这个孩子啊’,可是他也帮不了我什么,知道我会说日语的时候,倒是高兴了一阵子,高兴完了又接着说‘叫我说你什么好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也难怪,我干的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都是他想不到的吧。    
      “老夏就把我带到一家华人餐馆里去找工作,因为老板是他的朋友,很快就说定了,头一个月只管食宿,做完一个月后再谈报酬。结果只做了三天,就有警察来餐馆查‘黑人’——在东京的华人餐馆,这是经常有的事——我只好跑了。不说这个了。真的,老夏是真可怜我,我第一次借高利贷,就是他帮我还的。    
      “开始,老夏帮我的时候一直都瞒着别人,后来就瞒不住了,他老婆知道之后,又哭又闹,女人的那些老一套吧,结果好多人知道了。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恨他老婆,为什么要恨她呀,真是的,她怎么做也都是她的权利。她本来就是个不愿意管闲事的人,再加上后来闲言碎语一多,她就算是不怀疑我,也会怀疑老夏和我妈妈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的。    
      “说起来,我在东京混得的确惨,最惨的时候还睡过工地上的涵管,可能连涵管都找不到的时候也有,但是记得的只有两次,一次就碰上了你。两次都是发高烧,可能是糊涂了的关系?”  她停下不说了,我侧过脸去看她,看见眼泪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顺着腮一直往下淌。我心里一疼,把她抱进怀里来,她也乖乖地在我怀里蜷好,我就像抱着一只猫。    
      “刚才说没地方睡觉只有两次,一次被你收留了,那是第二次,还有第一次呢?    
      “第一次我就做了妓女,也就是别人骂我的婊子,呵。”    
      我的心里一紧,愈加紧地抱着她。    
      “冬天,下好大的雪,也是发烧,烧糊涂了,天旋地转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个人在新宿走着,打算给老夏打个电话,口袋里又一分钱都没有。从一条地下通道里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流浪汉,眼睛瞎了,靠在墙上打盹,脚边上放着一顶礼帽,礼帽里有别人施舍的钱。开始我也没打算偷他的钱,只想着能不能像他那样讨几个施舍钱,但是我要是也像他那样靠墙坐着,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给我几个施舍钱吧。没办法,我只好走过去,偷了他的钱去打电话。    
      “结果老夏那段时间正好不在东京,我只好从电话亭里出来,继续一个人在新宿窜着。那天雪下得好大啊,窜着窜着,就想:今天晚上,不管是谁,只要他能带我去个暖和的地方,无论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无论他是谁。    
      “窜到歌舞伎町附近,那地方有好多公共汽车旅馆,你总该知道的,好多年轻的女孩就站在那里等需要她们陪的人,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些,反正就在那儿胡乱窜着,每走一步都觉得再也走不动了,全身软得恨不得就躺在地上算了。窜了一会儿,看到那些女孩的打扮,又看到旁边的公共汽车上挂着‘旅馆’招牌,心里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时候,有个男人朝我走了过来,戴着棒球帽,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我对自己说:好了,就是他了。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一直都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脱了帽子以后也没看清,烧得太厉害了吧,只记得脑子里只有一道白光,别的什么都没有;还记得他看见床单上的血迹之后很惊讶,后来,他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我留下了,付了通宵的房费后就走了。    
      “就是这样。”扣子说,“说完了。”    
      只有等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忍耐不住,身体挣扎着无声地哭了起来。    
      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想了。除了哭,就只有哭而已。    
      我的扣子。我一个人的。    
      一连几天,我都在关了店门之后出门,理由是手头上的资料不够,改编《蝴蝶夫人》的时候卡了壳,要去图书馆借书回来以作参考。扣子将信将疑,但我总能在她下班之前赶回来,她也就索性不管我了。    
    


第三部分第21节 惊 鸟(3)

    坐在电车上,我懒洋洋地打量东京,时刻提防着身上的钱出问题,因为这是除去留下我和扣子两个月生活费之外所有的钱,我已经瞒着扣子取出来,全都带在身上了。当然,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是养父为我留下的,扣子甚至从来没有过问过。将万千世人罩于其中的东京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也许是因为“只缘身在”的缘故吧,偶然也能见到几幢新建好的摩天大楼,要么是商场要么是银行,倒让我想起昆曲《桃花扇》的开篇第一句:“孙楚楼边,莫愁湖上,新添了几株垂杨。”    
      只有在回表参道的时候,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轰鸣的电车惊醒了已经在道路两旁的树冠里沉睡的鸟群,电车过时,哀鸣而出,四处飞散。顿觉惊心,久久不能自制,就忍不住地作如此想:我和扣子,置身于此刻之中,又何尝不是两只受惊后正在强自镇定的鸟呢?    
      还要一直强自镇定下去。直到彻底镇定下来。    
      到了新宿站,下车从南口出站,走出去两步之后,一眼看见“松花江上”,就加快了步子往前走。进了一楼大厅,看着前几天我和扣子被人团团围住后拳打脚踢的地方,也只一阵苦笑,再急步上了二楼,每个包间都轮番找一遍,但是,一连几天下来,我也没能碰见那些对我和扣子拳打脚踢的人。    
      是的,我要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他们,即便如他们所言:扣子欠下的钱一辈子都还不清,那么,还一点总是一点,更何况,她一个人还不清,那么,多出了我之后呢?    
      我做的这些扣子全都蒙昧不知,只是我的斗胆做主,但总是想不至有错,也只能如此这般来安慰自己了。只是,一连几天我都没能见到他们。    
      今天,临要关店门出来之前,接到了筱常月的电话,拿起话筒,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剧本的事情还算顺利,看样子也会一直顺利下去。放下电话后,我看着街对面正给客人倒咖啡的扣子,悚然一惊:由此开始,并且一直绵延下去,我和扣子剩下的诸多岁月难道每日都像此刻般度过,连讲电话也因为心存恐惧而语焉不详?    
      绝对不能这样。    
      还是像前几天那样上了车,懒洋洋地打量着东京。到了新宿站,就从南站口里出来,一眼看见“松花江上”,加快了步子跑过去。刚刚走进一楼大厅,就迎面碰上了我要找的人,但是并没见到那个泪流满面的人,只见到他身边的几个,大概就是他的跟班了。    
      我丝毫都不害怕,微笑着走上去,径直对他们说:“我还钱来了。”    
      “是吗,好好,还钱就好。”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来招呼我,大概不是台湾人就是香港人。    
      前后只花了五分钟,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他们,换来的是他们的一张收条。我对他们说:即便现在就将我和扣子杀死,欠他们的钱也一样还不了,现在既然来还了,我们两个人总还有几十年活,就一定还得清,惟一的请求就是我们一点点来;还有,扣子欠的钱虽然多,但总有个具体的数目,请他们留下具体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改日好去计算清楚。    
      “没问题没问题。”招呼我的人说,“我说了,只要还钱就好。”    
      说完了,他们上了二楼,我总觉得不能塌实,看了他们半天,也终于还是无话可说,只有拔脚离去而已。    
      坐在回表参道的电车上,左思右想,总觉得还有不少蹊跷之处:我已经做好准备来接受他们的辱骂甚至殴打,结果却风平浪静。隐隐中,我感到不安,事情不该轻易就是我所希望的结果,并且,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事情的确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但是,终究还是轻松了些。便想,我和扣子,就像受惊后四处逃散的鸟,无非是要找个避风躲雨的窝,也知道下次风雨来的时候还得再找窝,但是,总能过段不被别人注意的生活了吧。    
      上了表参道,我找了个自动售货机买了罐啤酒喝着,没有径直回婚纱店,而是上了过街天桥:正是九点钟的样子,反正扣子一会也要来这里摆地摊,就在这里等着吧。等我低头喝着啤酒上了天桥,一抬头,看见了扣子,她正拿着个布老虎和两个蹲在地摊前的人讨价还价呢。    
      我赶紧跑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和对方讨价还价,等生意成交了,她才往婚纱店方向指了指,对我说:“麻烦大了。”    
      我跑到栏杆边看过去,一见之下,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麻烦的确大了”:一辆警车正停在婚纱店外面,不用说,它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有到了现在,我才明白那些人刚才何以如此风平浪静,原因就是他们已经通知了警察。    
      我反而笑了起来。是啊,既然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那么,就来吧。我回头看扣子,扣子根本就是一脸没有事的样子,只是说:“来的真是时候。我刚一出来他们就来了。”    
      “你要是不早点出来,”我说,“那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是啊,要是那样的话,顶多再过一个月,我就得去坐牢了。”    
      “我绝对不会让你坐牢,死了也不会。”我喝了一口啤酒,“你记着。”    
      “切,干吗要死啊。”她吐了吐舌头,“我还要生儿育女呢。”    
      “对对,就是这个话。”我说着,走过去和她坐到一起,递给她啤酒,她没接,我顿然醒悟,她现在已经是个烟酒不沾的人了。    
      此后两小时,婚纱店前的警察一直没有走,我们的生意倒是照做不误。十一点过了之后,警察还没有走,天桥上已经没有过往的路人,我们就收好地摊,一直走到竹下通,寻了一家热饮店喝饮料,我原本还想再来罐啤酒,想了想,终于还是买了最便宜的豆奶。    
      凌晨两点,估计警察已经走了,我和扣子出了热饮店,刚一出店门,天地一阵颤动,是地震。不过,是那种司空见惯的地震,行人只需停下来将身体站立住即可。这样轻微的震感在地震多发国日本本来就没有什么稀罕之处。我们就继续往前走,扣子突然“呵”了一声说:“想一想,命运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你说,那天晚上,我去找我妈妈,要不是找到快早晨了才找到她住的地方,我也可能已经和马戏团的人一起回国了吧?”    
      我没有答话,因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想起了被电车惊醒后飞出树冠的鸟,再想想我和扣子只能后半夜才能回家,不由得浮出《桃花扇》里的一句来:“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一念及此,便禁不住想自己给自己掌嘴,对自己说:“没起过朱楼,朱楼自然也塌不了。”    
    


第三部分第22节 莫 愁

    “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一大早,扣子就唱了起来,但是只会唱两句,便翻来覆去地唱,唱着唱着,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对我说:“所以说,莫愁!”    
      我们在大扫除,我、扣子和望月先生。    
      然后,我们开始打扫样品室,花了总有一个小时吧,终于打扫完了。出来到店堂里,望月先生已经睡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扣子走过去给他披上一件衣服,我们就通体慵懒地坐下来看书。我照样看佛经,她在看着本八卦杂志:咖啡店里带回来的,上面又是一堆的心理测试题。我时常要走神去想《蝴蝶夫人》,想着想着就去看扣子,才发现她也没好好看杂志,正坐着,托着腮,看着店外,一脸的笑。    
      再后来,我们就搬了新买的梯子,出了店铺,在表参道上走着,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绕到婚纱店后面,在盥洗间的窗口下,把梯子放下来。扣子爬上梯子从窗户往里看了三两分钟,说了声“OK”就下了梯子。我不放心,也爬上梯子往里看,发现果真OK:窗户下面摞着几只箱子,箱子又垫高了,扣子爬起来也似乎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就是扣子的逃命通道了。    
      一连几天,当然,也不是每一天,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警车,连同警车里的警察便会不请自到;又有两天,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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