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时候，她用攒的钱买了奶奶喜欢吃的晾干的柿饼去山上看望奶奶。并不算一个感情丰沛的人，和奶奶亦不算十分靠近。但是她给的爱，总是记得。因为这世上她是第一个给予女孩一份像样的爱的人，她到死都牵挂着。女孩总是会记住对自己好的人，一点点的好，些许的恩惠，都会记得。
那天一个人站在山上，直到暮色降临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和这山是一体的了，再也不用离开。而奶奶，正颠着她那溃烂得千疮百孔的小脚，赶过来带走她可怜的小孙女儿。
的奶奶死后只半年，她的爸爸也死了，也是心脏病。那次他在麻将桌上连战了二十个小时，就在他缓缓站起来，数着大把赢来的钱离开的时候，永远地倒了下去。那双兴奋的眼睛甚至没有来得及合上，眼珠凸出，赢的钱还在手中捏着。
是把爸爸的眼睛合上的。他的眼睛非常灰黯，像是掉进了太多的尘灰。她说不上伤心，可是看到他的样子还是有点难过。曼带着来医院的抢救室，的爸爸已经断气，还是临倒下那一刻的模样。曼把男人赢的钱收起来，一张一张叠好。然后她去火葬场办理手续。独自站在床边，恐惧地看着爸爸。她想掉头就走的，可是却像被什么力量推着，竟然走到他面前，把他的眼睛合上了。合上眼睛的时候，女孩似乎听见一种关门的声音，她猜想他就此走了，从此和她和妈妈和这个世界隔绝了。感到恐慌的是，她的爸爸只给她留下太过稀薄的影像，这将是女孩终生无法逆转的事。她原本天真地以为他给予了她很少的爱，可他至少有足够的时间，在漫长的时间过后，这些细微的爱也会积攒得大起来，成为一份像样的父爱。然而她终也不曾想到，这爱亦没有能力再延续，再攒足。它注定永远是猥琐的弱小的父爱。
努力地想写下点有关爸爸的事，作为纪念。她必须写，哪怕这爱的火光微茫，可是要证明，它存在过。
记得爸爸给她买过一个面人儿，是个黑脑袋穿着背带裤的米老鼠。那个时候她还小，爸爸还没有脱离他高贵的艺术气质，那个时候的他，较之后来，要可爱多了。记得他很喜欢傍晚去附近的人民公园看那里展出和交换的字画。那天他带了同去，把她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那天公园里有做面人儿的，她和爸爸凑过去看。爸爸看喜欢，就决定给她买一个。他们在做选择上产生了分歧。想要米老鼠，那个时候流行米老鼠的动画，它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卡通形象。然而爸爸非让她要孙悟空。他附在她耳朵上说，这个孙悟空工艺最复杂，要消耗那艺人的时间最多，所以最合算。然而对于七八岁的来说，只是觉得亲切可亲最重要，哪里管合算不合算。但是爸爸脾气不好，从小不敢顶撞他。他说孙悟空好，这就是命令。于是他付了钱，她拿着孙悟空走在他的旁边。她有些闷闷不乐，因为这孙悟空长得有些凶恶，拿在手里，摆在家里都会让她恐惧。不吭声，脚步有些迟缓。爸爸走得很快，他掉过头来看着她，问，你怎么啦？不说话。他再问：非要那个米老鼠？仍不说话。爸爸很快地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他们又走回那个做面人儿的小摊。
她最终还是拥有了那个穿着湛蓝色背带工装裤的米老鼠。在回去的路上表现得非常活泼，坐在爸爸车子的前梁上，一会儿高举着米老鼠，一会儿又把它拿到眼前凑近了看。她的身子左右摆动，欢快得忘形。大约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了些，抑或她高举的米老鼠挡住了爸爸的视线，总之，忽然感到身体斜了过来，车子嚓的一声摔在地上。她和爸爸都从车子上掉了下来。爸爸沉重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摇摇摆摆地爬起来，冲着她吼：你就不能老实一点吗？
第一部分冥冥中注定她们之间的仇恨
对于他的发怒她很恐慌，他有时候也会打，很疼。她慌了神，赶忙爬起来站好，低着头，忽然眼泪就掉了出来。并非因为担心一场打骂，并非因为膝盖已经磕破，淌着血，非常疼，而是忽然看到手里的米老鼠，已经没有了头，胖而笨拙的身体和背带裤处境难堪地被困在木棍上，像是被鱼叉戳住的鱼。带着两个圆饼耳朵的翘着夸张的大鼻子的脑袋已然不在。女孩像是目睹了一场交通意外和一个亲人的死去，流泪不止。这使得她爸爸终于没有爆发，他忍耐地推起车子前行，腿脚一瘸一拐。慢慢跟在爸爸的后面，双手把无头的小可怜揽在怀里。
这大约是有关她爸爸的最深楚的回忆。这是惟一一次，他依顺了她，孙悟空换成了米老鼠。然而事情总是波折不断，她的米老鼠夭折在回家的路上。这就像她和爸爸的情谊，死在了半路上，再也没有机会接受任何修葺。
合上了爸爸的眼睛，尘灰再不会掉进他的眼睛，而爸爸的眼睛可以沿着去另外那个世界的道路一点一点重新明亮起来吗？
爸爸的死也没有给和曼带来多大影响。曼照旧自己出去玩，上学，弄饭喂饱自己。只是现在她只能向妈妈一个人要钱了。那段时间曼也被贫穷的阴影笼罩，她无法走在最繁华的商业大道上或者去像桃李街那样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太多的举止优雅的女子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名牌衣服。她咬着牙，盯着她们的衣服，她们的男人，她觉得那本是应该属于她的……
曼发誓她一定会拿回这一切。都是她的，都是她的。她发誓。
和曼的关系一直冷淡。曼是全家人中和关系最疏离的。从懂事起，就知道曼不喜欢她。她如果哭曼就会狂躁，还会打她。于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要保持安静。可是这仍旧不能让曼满意。她常常看着就心生怨气。她觉得丑陋，觉得累赘。奶奶说，这是因为生养使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尽管这些代价相较很多女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曼，却是超过极限的。是她没有预料到会来到的孩子。想去打掉这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得太大，像只顽固的寄生虫，紧紧吸在她的身体里。她终于还是接受了现实，结束了所有的抗争，一心盼着这孩子快些出世。
那大约是曼今生今世最为恐慌的一段时日。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这对她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这意味着她会变胖变丑。她将失去美貌。而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让她失去美貌更令她恐惧和痛恨的呢？的奶奶精心准备一日三餐，为她补养身体。那些平时吃不到的昂贵食物令她食欲大振，可是她吃过之后就会大发脾气，责怪的奶奶。在她看来，的奶奶这样做是居心叵测的，有意让她胖起来好把她拴在家里。她每次吃过东西之后就大发脾气，摔打东西，冲着的奶奶大吼大叫。的奶奶亦不做声，只是想熬到生下孩子就好了。她这样打打摔摔过了几个月，食欲一直有增无减，身体果然圆润起来。丰盈的身体终于泄露了她一直对歌舞团隐瞒的怀孕的秘密。她被从领舞的位置上替换下来。这对曼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她为了获得领舞的位置曾做过多少努力，这曾是她还是个小姑娘，第一天来到歌舞团的时候就根植下的梦想。她发誓要实现，开始一步步为此努力。包括嫁给的爸爸，那也是她为此做的努力之一。可是现在因为怀孕，就这样轻易地被替换下来了。她只能把这些发泄在家中，也发泄在食物上，她不断暴食暴饮。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已经比从前胖了一大圈，舞蹈团的工作完全中止了，处于赋闲的状态。她每天挺着肚子自怨自艾，心情矛盾地吃下美味的食物，然后开始对着的奶奶大发脾气，咒骂肚子里的孩子。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憎恨的。
生在夏末秋初。她的出生对于曼是另一场浩劫。曼是个骨架很小的女人，生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为了保全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医生决定剖腹产。那个时候曼尚清醒着，听到剖腹产，差点昏死过去。她大声地叫，挣扎，哭喊着：你们不能在我的肚子上划个口子，你们不能这样，我是个舞蹈演员……她想到以后再也不能穿着露脐装像天鹅一般昂首站在舞台中央，多么可怕啊！她的情绪太激动了，几乎从床上摔下来。她开始捶打肚子。她多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像腐烂的块根一样烂在她的血液和骨髓里。那是出生前的十分钟。这小小的生命在子宫里闭着眼睛蒙蒙地听着即将来到的这个世界的声音，她满怀憧憬，可是迎接她的不是喜悦和激动，而是一场捶打和企图谋杀。她的妈妈要把她揉碎，要把她捏烂。
这情景也许冥冥中已注定了她们之间的仇恨。
医生给发疯的女人打了麻药。她的脸上仍充满怨怒，身体却不能动弹了，渐渐昏过去。可是她将永远恨这正一步步走来的小生命。这恨从来到人世前的一刻就开始了。
第一部分她想做有钱人家的女儿想疯了
曼生下之后都没有好好看看她。女孩，护士对她说。她懒得睁开眼睛看，唇角带着轻蔑和厌恶，仿佛这婴儿是从她的身体上扒下来的一块废物。曼伸出手指慢慢抚摸自己的肚子。上面裹了纱布，她按下去，是硬实麻木的一块肌肤，仿佛不是自己的。那是永远留下的一道疤，像蜿蜒的巨型蜈蚣，就这样嵌进了她的肌肤。注定和这条丑陋的伤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曼看到它就会想起，这恨因那伤疤的存在永远存在。
可是不管怎么说，曼终于摆脱了大腹便便的形象。她想着，这场劫难终于结束，她要尽快让自己恢复到最美丽的状态。她艰难地下床，去洗手间。她扑在大镜子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浓黑的眼圈，苍白的脸上生满了茶色的斑。眉毛很久没有修过，如此凌乱。她疼惜地抚摸着自己浮肿的脸，它正在失去弹性和光泽，像个在不知不觉间泄气的球，它还在挣扎着动，可是再无往昔的活力。她伤心地大哭，不知道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要忍受丑陋和疼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分出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给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她感到她的精华都被这新生的婴孩带走了，而自己是新陈代谢中留下的旧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和维持生命、生活的底线。对于曼这样的女子来说，美丽是她的底线，尽管她同样具备了聪敏的优点，但是这些都仅仅是在拥有了美丽之后用来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所以她自然会憎恨，纵然她们骨血相连，因这已经威胁了她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这些道理小时候不明白，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妈妈与别人的不同，从妈妈身上索取爱是徒劳无功的。长大之后，终于可以理解曼一些了。或者说，身上同样隐含着来自曼的不安分因子，所以等她长大了，便自然地理解了曼。
她理解她，可仍不肯原谅她。常常想到，原谅只适用于一些记忆力太过糟糕的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可以随时把每件记忆拿出来，攥住不放，直到攥出最后一滴水的人来说，原谅是个根本不存在的词。
当然记得，两岁的时候在大床上睡觉，曼丢开她出去跳舞，她从床上滚下来，头上肿起大包。当然记得，四岁生病，曼任凭她高烧，后来在她奶奶的督促下给她喂药，却把脚气水当作止咳糖浆灌进她嘴里，嘴上瞬间长满烧灼的大泡。当然记得，六岁的时候曼带着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曼照例在前面昂首挺胸地走着，在后面大步甚至跑着追随。曼兀自走进浴池的那个大弹簧门随即向后甩开了门，忘记了就在身后，门重重地弹了回来，门上的铁把手恰好撞在的头上，她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昏倒，曼却大声吼她，你怎么不看路……围观的妇女都说，幸亏个头还矮，如果再高些，那铁柄就会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大概就活不成了。当然记得，七岁的时候开始读小学，曼和她的爸爸两个人彼此推脱，谁也不肯去开家长会。后来老师上门家访，曼冷淡地跟老师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好多坏毛病，教也教不好。老师异常惊讶，曾把叫到办公室小心而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你的继母……亦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因太喜欢她那瓶装在银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蓝色香水而悄悄洒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结果曼闻到了，狠命地打她，把她的手臂抽出了红色印痕。这便是也的母亲，没有给她做过一顿饭，没有给过她一句赞美和嘉许。她在她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都在忙于如何使自己重新变得美丽并且巩固她的美丽，都在执著于如何捕捉住男人的心并且衔住它不放……白天她去跳健身操，跳舍宾，晚上则去跳舞，一旦有了一笔钱，就去做按摩和美容。她亦会穿着光艳地去和有身份的阔太太们打牌，然而她并不是很钟情于这个活动。因她总是需要人群给予她关注和艳羡的目光，而在那些锦衣华服、高傲自恃的女人面前，她永远处于低下的位置，这使她不能忍受。
然而曼的确是个坚忍的女子。她不懈地努力，带着骨子里面的直冲云霄的傲气和不甘心，在被孕育这件事情打败后，终于又站了起来，又成了美丽优雅的女子。十岁那年，曼在巷子口走过，周围的女子都会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和一同回家的小学同学亦看到了她，她们惊叹于曼身上那件真丝无袖的大下摆圆裙，她还顶着一顶白色网眼的太阳帽，像一只珍稀的候鸟忽然在这一季决定拜访这片陆地，她昂首挺胸，甚至令孔雀亦感到羞赧。后来淡淡地告诉她们，那女人是自己的妈妈，那群女孩子谁都不肯相信。她们嘲笑她，说她想做有钱人家的女儿想疯了。
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曼是的母亲，她生的时候为流过血，付出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疤的代价。所以注定于她是相欠的。这种亏欠是自生下来就存在的，是强加给，因此必须处于被动的地位。
第一部分天生充满母性的孩子
她们搬去桃李街3号的那天，连箱子都没有来得及放下，曼就和那个男人在客厅里很久很久地拥抱和亲吻，全然不顾就这么看着。男人温柔地用手臂环住曼，曼很瘦，她向后仰着身子，仿佛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