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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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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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了,他要负担这个守护者的责任。这是义不容辞的。他不敢和萨埵那太子相比,
但他也要把自己的一切献出来。为保护洞窟而必须的话,他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很快发现, 例如在第285洞中的被盗窃的痕迹。在那个神情生动的敦煌二纤
夫的背后,有方方正正的一大块壁画,很明显是被用小刀子挖走的。那是纤夫的纤
绳所曳引的南人行舟图,被一个名叫华尔纳的美国间谍盗窃去的。此人曾经计划了
将整个第285洞盗走, 后来是敦煌和安西的人民起来制止了他!人民一直守护着自
己的宝藏。但是敦煌还没有专职的保护者。不,现在已经有了。他看到了自己的神
圣的职责。
    叶兰万想不到她的丈夫会有这些思想,她奔跑在这些洞窟中,好像自己也随着
丝巾的飘带而如飞天的飞翔起来了。她审视着一尊又一尊的彩塑,有的微有破损,
但绝大部分是完好的,鲜丽的。她绕着一尊金线红袈裟的阿难塑像,如一只彩蝶绕
着一朵鲜花。微有变色的观音的紫色的躯体,有鲜红的嘴唇,似乎微启眉睫地望着
这个从巴黎游学归来的年轻人。
    女雕塑家欣羡不已,唱着歌剧中的咏叹调,从一尊塑像,转到另一尊塑像。
    在这些洞窟中,要写出那美学的享受来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身在洞窟中才享受得到。最大的享受,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是在唐代的
洞子中。 第220号洞窟,在初唐洞窟中首屈一指,有贞观十六年的纪年题字。北壁
画的经变形式的佛像,宝台莲池,二十六人的乐队,四人起舞。南壁画西方净土变,
中央坐佛,莲池中二人起舞,乐队十一人,其两旁各有说法图,两端画着大型楼房。
这两幅壁画都极其华丽。最突出却是东壁的门旁,北文殊,南维摩,维摩正在发表
他的雄辩,口若悬河,文殊却肃穆地侧耳而听。尚达手拿着一支大手电筒,仔细的
观看。灯光奔向维摩,众王子,散花的天女,灯光奔向文殊,皇帝,百官,外国皇
子,昆仑奴。这末多人物,个个生动活泼,呼之欲出。他想到了阎立本的历代帝王
图,可是这幅经变又超过它多多了。
    我们的画家开始感到许多个美学上的重大问题,在敦煌的壁画中得到解决了。
    中国古代绘画的正源——原来是流到了千佛洞来!在这里中国绘画和希腊及印
度的艺术,外来的健陀罗形式相汇合。
    这里成了世界艺术的一个集合点,然而它又保持了中国民族风格和民族的气派。
当中国绘画艺术发展到敦煌壁画时,它已登峰造极。唐宋以后的画家,另辟蹊径,
走入山水画的崇高而空灵的境界。中国绘画的正源却流入敦煌壁画,湮没在戈壁中
千余年。它等待着未来的大画家来继承它,来更向前发展它。
    我们的画家的心灵中充满了欢乐。一个中国人跑到外国去研究绘画,简直是开
玩笑了。他大笑起来。在巴黎,他不能解决的,在这里他解决了。他打定了主意,
要在这里建立一个一点儿也不吹,是世界第一的,全世界最伟大,最可骄傲,最宝
贵的中国敦煌石窟艺术展览馆,是啊,一座展览馆!
    以及一个艺术研究所。他的宿愿已偿。宝库已经打开。
    他开始临摹,先在第428洞中。叶兰在第427洞中做一个观音彩塑的复制品。尚
达给重庆的美术界写了信。三个月后,他寄去了他的第一批临摹画稿,几幅千佛洞
的油画。三十多幅临摹,大体上介绍了敦煌的几种代表性的风格。彩塑没有送出去,
一方面是邮递不便,再则复制品还都没有完成。
    尚达计划半年后再寄去一批更完整的临摹。生活,为了保存和发扬古代的伟大
艺术而生活,现在充满了重大的意义。
    


 
                                第五节

    但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大戈壁无边无际,到处不见人烟。一个沙丘接一个,
上面只有骆驼草。风砂时时逞狂。寂寞统治着一切。你说,在古代,隋唐之世,这
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地方,谁能相信?谁相信这里也曾是交通要道,人口数十万?现
在,能发出声音的只有风,和大雄宝殿楼阁角上的风铃叮当,那声音比寂寞还难堪。
    最简朴的食粮还是化了很大力气从敦煌县城里运来的,难以下咽的,粗糙的饮
食。尽管精神上的营养很丰富,但生活太寂寞了,未免难以忍受。尚达是一个像宗
教狂似的热中于自己的事业的人,他竟没有觉察到叶兰的颜色日益苍白,心绪逐渐
恶劣。在最初的狂喜竭尽了之后,她不再想耽在这种地方了。她是在巴黎的浮华世
界中长大的金丝雀。在华美的客厅里,你能少得了金丝雀、白芙蓉吗?她原先以为
他们只是作一次三个月半年的旅行。旅行,那什么苦也不怕,以后可以补偿欢乐的。
可是,现在尚达却要过一辈子!在这种只有一个老道的荒凉的地方!最邻近的居民
在二三十里外,几户农民。这里没有歌剧,没有舞会,没有蒙玛特尔,也没有都邮
街、小梁子,只有静静的壁画,默不作声的彩塑和无尽的戈壁……
    一切劳动会有报酬。是的,三个月的辛勤的第一批临摹到达重庆以后,几个热
烈的拥护者在美术院的小礼堂里布置了一个小小画展。画展并不对外,他们计划在
半年后,第二批临摹到达后,件数较多时,再公开展出。但小小画展从第一个上午
起就闪射出强烈的光辉。很快的,消息到处传开:有个卓越的展览会,好得不得了。
它征服了整个重庆的文艺界。
    它引起了文化工作委员会的注意。郭沫若看过之后,题了诗。
    诗在《新华日报》发表后,小画展从美术院的小礼堂迁移到中苏文协的楼上,
成了公开的展览。参观者络绎不绝。太后方文化界以此为盛举。一些美术院的学生
成天的在这个小画展上进行临摹。评论家发表了不少文章。
    有一天,美术院的学生在参观者的中间发现了周恩来同志,董老,银发的林老,
魁梧的王若飞同志。他们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他们离开时,看得出来他们是
非常喜悦的。
    这个小画展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只要叶兰能知道这些情况啊!但是,他们好久没有看到报纸了。他们还没有接
到朋友们的信。有几封热烈的祝贺的长信已经付邮,只因邮路太遥远,尚未到达。
    那一天,我们的画家在第61洞里耽了全部可以工作的时间,临摹那著名的五台
山的宋代壁画。最后,光线不行了,才收拾了画具,带着疲倦而满足的心情走出洞
子来。这是一幅五台山地图,画有山水人物,大小寺院,传说故事,说法巡礼等等
图像,其中城垣八座,寺院六十七处,宝塔二十八座,店四铺,桥八顶,人物不可
计数。尚达想,山水图画到了这等程度,也是登峰造极之作。这里充分地表现了人
与人的环境。它不像宋元以后的山水画只画环境不画人,画人也是画的高人、隐逸
之士。他一向认为,绘画的本质是表现人与人的环境。它表现人在环境中的戏剧性
的一刹那;通过这一刹那以表现人在环境中的整出戏剧。来到敦煌的几个月,使他
越来越相信,绘画艺术是在这些洞窟中发展到最高阶段了。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要
对敦煌壁画作出准确的估价来,最少也得化一二十年的功夫。
    回到宿处,没有看见叶兰。他到小溪边找她,也不在。他觉得奇怪,到洞前去
呼喊,寂寞的洞窟没有回声。他四处都找不到她,而黄昏近来了。他忽然想起,中
午时候曾听见那辆“别克”汽车发动的声响,却完全没有注意。他到车房去看,车
没有了。
    甚至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她已经离开了千佛洞。
    可以说,很少有人经历过像尚达在这一个黄昏所经历的这种炽烈的情绪,那种
撕心的苦痛,悔恨。他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对不起她。他太不关心她了。他要她把
小女儿抛在大后方,够她难受的了。他还要她一辈子,一点不错,一辈子,像个出
家人一样,生活在茫茫无边的沙漠中。
    他怎么办呢?
    此后的一切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这个纯朴的人,被突然的不幸震昏了。
但在昏迷状态中,他还是作出了一系列的判断。她中午出发,晚上可能在安西宿夜。
现在汽车已经开走了。这一带,找汽车不可能。连夜骑一匹马,赶到安西去,说不
定可以追上她。刚好县城里运粮来,有马。
    这刚好是一个满月夜。初升的明月在戈壁上撒满了银色光芒。他奔驰在这荒凉
的道上,丝毫没有顾到在这样的夜晚,这是多么疯狂危险的举动!但他已经神志不
清,什么事也做得出来。他一直骑行了一夜。在黎明中间,到达了安西。
    不幸的人呵!安西公路站上的人告诉他,由一个妇女自己驾驶的汽车比他早不
了半小时,又自己驾驶着汽车,离开了安西。
    好在安西有汽车可搭。他搭上一辆大卡车。到了桥湾,知道那辆小汽车在两个
小时之前就过了桥湾。在桥湾,他换了一辆运油的车,赶到玉门。但那辆“别克”
车又已经离开了玉门。运油车在他的请求下,决定赶路到赤金,但到赤金时,还没
有赶上叶兰。天黑下来了,运油车不肯往前走。尚达为了在天明以前赶到酒泉,她
一定在酒泉宿夜,又想尽办法,出高价,买到一匹马,又在月夜骑马出发。
    可是,出去没有多远,他眼前发黑,从马上倒下来,他像一个游泳家往下跳水
似的,向黑暗的深渊中跳下去。他昏过去了。
    


 
                                第六节

    “好了,好了,醒来了!”
    尚达醒来的时候,他仿佛感到轰然的一声,意识的世界回来了。他听到一副洪
亮的声音。光线多末刺目!一个带眼镜的中年人,一张很熟悉的圆和和的面型,在
望着他。他已看到那个中年人,但他还睁不开眼。他又闭上了它,似乎听到许多声
音。风声,人声,水壶吱吱声,纷至沓来,震得他头痛。
    “谢天谢地,醒来了!”
    他又睁了睁眼,这回看到一个满脸短髭的老机工。
    “我在哪儿?”他问,发出来的声音,细丝似的,自己也觉得听不清楚。
    “好,好,”那带眼镜的中年人回答,“你不要说话,静静的养神。不要说话,
一切都好了。你醒来了。”
    我们的画家被这温暖的声音抚慰了。他感到,自己柔弱得好像是一个初生的小
孩。他还没有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末的。但他感到安心,好像一切真的都很好,
很好了,而原来是不好的,很不好的。他想哭,但太衰弱了,他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他又昏昏沉沉的睡去。这一回,他是睡着了,睡得很香,甚至发出了均匀的轻微的
鼾声。
    他又睡了一天一夜,睡够了。这回醒来,头痛的感觉没有了,只觉得口渴,要
喝水。那个满脸短髭的老机工端给他一大碗米汤,喂他。喝后,他觉得自己有了力
气,睁大了眼睛,并且问:
    “我在哪儿?”
    “你在赤金堡,”那老机工回答。他把碗放回去。
    赤金?怎末他到赤金来了?这一回,他的意识、神智完全恢复了。他看了看他
的周围,他是在一间幽暗的小屋中。窗前有一张桌子。那带眼镜的中年人原来坐在
那儿看一本厚书,看到他醒来了,就过来帮忙,等他喝完米汤,拉过一条板凳,坐
到他的床前。
    “我怎末在这儿?”他问,发现他自己好像在一个机械工人的家中。地上摆着
各种各样的木箱、机件、马达、铁管子。
    空气中,似乎有一股机油味儿。看到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奇怪起来。
    坐在他床前的中年人回答:“我们在戈壁滩上发现了你,昏迷不醒了。我们把
你抬了回来。你一直在发烧。你?”
    那中年人想问他什么。但这时,他把一切都记起来了。他着急地打断他,问:
    “你们抬我回来有几天了?”
    他回答,“五天。”
    我们的画家一听到他昏迷已经五天,愕然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追赶她,又
黯然伤神。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无能为力了。现在,一切记忆,巴黎,桂林,重庆,
敦煌,都联系了起来。敦煌壁画的线条和色彩,又闪耀在他眼前,富丽,而且神奇。
多末令人惋惜呵,他竟掉首不顾,离开了那里,跑到这个地方来了。一阵心酸,他
流了泪。他想,“现在,又能怎么办呢?”那中年人看到他的苦痛,张惶起来,试
了试他额上的温度,掏出手帕来给他。温度已经很明显的退下去了。
    “怎么啦!怎么啦!”老机工也跑到他床前来。他十分关切,恨不得能让病人
安定些,快乐些。
    “你发烧那几夜,”那中年人说,指指老机工,“多亏他一直不睡觉,守着你
的呢。”
    “你们是谁?”一忽儿,尚达镇静了下来,问:“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
是做什么的?”
    那中年人回答,“我姓沈。我是资源委员会的中央地质局的。我是一个地质学
家。他姓傅,他是一个老工人。”
    “地质学?”尚达不甚了然,问,“你们是这儿的人?”
    “不,我们才来不久。”老机工回答,“他还来得早一些,我是刚来这儿。”
    “你们怎末跑到这儿来的?”尚达问,振作起来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老机
工给他披上一件衣服。那姓沈的地质学家就开始说话。他本想了解一下病人姓甚名
谁的。但他在这样之前,他介绍了他们自己。
    

    原来那地质学家也有一段相当复杂的遭遇。
    原来那地质学家也是在国外留学的。当我们的画家在法国的时候,沈健南在英
国。他在清华大学地质系毕业后,考取了中英庚子赔款的奖学金,到了爱丁堡继续
深造。他选择了黑色金属勘探的专业。
    在国内时,他就品学兼优。出国后,他的成绩更是特出。
    一般说来,在国外,外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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