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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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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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李煜又来到西厅,只见流珠也换上婢子的服饰,在楼廊里伏身擦着地。李煜虽然曾对流珠的诡谲十分厌烦,可如今都成了亡国之人,从前的怨恨也早已消散殆尽。他来到流珠面前,刚刚站定,流珠正好抬起头,与李煜目光相遇。    
        “陛……,哦,郡公!”流珠显得十分惶恐,就势跪倒在李煜面前。    
        “你不是在教习女乐吗?怎么换上了这身衣服?”李煜边叫他起身边问。    
        “臣妾有罪,被贬为贱奴。臣妾……。”流珠跪地不起。    
        无论李煜怎么问,流珠只重复这句话。身后的童进轻轻拉了拉李煜的后襟,说:“郡公,快用晚膳了,回北厅吧。”    
        李煜走了十几步,又扭头看了看流珠,流珠依旧像石塑一样跪在那里,额头垂地。    
        “郡公,”童进低声说:“流珠把新皇帝得罪了……。”    
        原来,流珠与窈娘自从教习歌舞以来,一直想跻身于新朝后宫。她发现窈娘时而受到赵光义的传宣,而自己却始终无缘亲近皇上,不免渐生怨恨,时常说些新天子生性粗愚,不懂乐舞之类的言语。有一天正在教习,一个女伶只顾嘻笑,不听她的管束,她一怒之下将女伶责打了一顿。不想此女也是曾被赵光义宠幸过的,便寻个机会把流珠讲过的话添枝加叶地向赵光义诉说了一遍。赵光义十分恼怒,立即命人将流珠逐回宜香苑,成了众婢女都可以随意驱使的贱婢。    
        听完童进的讲述,李煜心里乱腾腾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流珠,自取其辱,落到这步田地,也只能自食其果。李煜并不觉得她值得怜惜,可这个宋朝皇帝所羞辱的,难道仅仅是流珠吗?她毕竟曾是自己的宫人,如此被别人拿捏成这个样子,自己的脸上不是更无光吗?唉,世事翻复,竟至如此。    
        晚膳已经摆在几案上,李煜哪里有心下咽?童进劝了好几次,他才勉强吃了几口。刚想躺下,忽听得童进来报:    
        “郡公,徐铉徐大人来了。”    
        “徐铉?”李煜有些惊讶,“他不是已经做了宋朝的高官了吗?”    
        正说话间,徐铉已经来到门前,向李煜行了大礼,然后起身,朗声说道:    
        “陇西郡公听旨!”    
        李煜怔了一下,跪在地上。虽说他已不止一次在宋君宋臣面前这样下跪,但在自己的旧臣面前,这还是头一次,他感到心里很别扭,甚至有些恼怒。    
        


第四部分第8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2)

    圣旨十分简短,只是说春天已到,为奖励陇西郡公对皇朝的忠诚,特赐汗血宝马一匹。    
        读罢圣旨,徐铉轻轻说了声“郡公勿罪”,便请他到院中来欣赏骏马,此时禁卒早已把一匹枣红色的大马牵到院中。    
        公事已完,厅中只剩下李煜和徐铉。不等李煜发问,徐铉先将自己的官职处境简述一番,又说了一些宽慰李煜的话,态度十分诚恳。李煜无奈之中,怒气也消了许多。他知道自己的臣僚在新朝为官大多出于迫不得已,也不想多问。此刻他最想知道的,还是漪漪。    
        “郡公,郑国夫人现在起居尚好,请郡公放心。”徐铉肯定地回答。他现在兼任起居舍人之职,经常能见到漪漪。    
        “听说她如今住在长春后殿,她每日如何度过?”    
        “夫人也并非终日关在宫中,她有时与窈娘在一起,有时在殿中领舞。”    
        “皇帝陛下待她如何?”李煜虽然最想问的是这句话,却又难于启齿,憋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    
        徐铉对李煜太了解了,对他与漪漪的情意也太了解了。他现在一无所有,唯一想保留的,就是与漪漪的这份情感。这个可怜的人!    
        “郡公,夫人如今依旧冰清玉洁,只是日日歌舞,不免有些劳累。”    
        李煜的心弦放松了些,他相信徐铉的话是真的。但他马上又从徐铉的话里体味到:漪漪如今不仅要忍受相思之苦,还要忍受终日歌舞的体力折磨。这个狠心的赵光义,漪漪不愿屈从权势,他就用这种方法惩罚她。漪漪娇弱的身体,能忍受这样的辛苦吗?他觉得鼻子发酸,强忍着没有在徐铉面前落下泪来。    
        沉默了一会儿,徐铉起身告退,李煜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    
        “徐舍人,李煜有一事相求。”    
        “郡公说哪里话?只要徐铉能做到的,敢以死为誓。”    
        “请你在皇帝面前代为诉说,李煜如今已是疾病缠身,不知还能活上几日。我只求皇帝让郑国夫人回到我的身边,了此残生。”    
        其实李煜不说,徐铉也能猜出他所求的就是这件事。尽管这是件比当年与大宋皇帝谈判讲和还要棘手的事,但徐铉还是应允下来。毕竟李煜是南唐旧主,为臣者不能死国,如今冒死说一句应天顺人的公道话总是无法拒绝的。    
        百花将残,柳絮飞飘。汴京城里的热闹景象,李煜已经见识过多次了。每当他骑着马走出宜香苑,见到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见到茶楼酒望,瓦肆勾栏,便会油然想起金陵故国,那时的金陵何尝不是如此。看着自己的子民燃灯饮酒,其乐陶陶,他心里总是涌动着一种骄傲。如今自己却像一只猴子,被拘束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这里的子民是大宋的子民,这里的街巷是大宋的街巷,与自己毫无干系,甚至出来看一看这里的人民,走一走这里的街巷,都已称得上是一种奢侈!    
      


第四部分第8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3)

     北方的夏季干燥酷热,像要把人的皮肤烤焦。入夏以来,李煜便很少出门闲逛了,那间还算宽敞的宜香北厅里倒有些阴凉之气。这些天他几乎每天都待在厅中,闲得无聊时,便展开纸笔,有时写上几句诗,更多的时候是抄写佛经,以为消遣。眼看着已近七夕,他心中又不平静了,因为七夕是他的生日,再过两天,他就是四十二岁的人了。七夕又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可眼下自己仍是孑然一身,他朝思暮想的漪漪,何时才能再相见?    
        他百无聊赖地躺倒在榻上,眼前晃动着漪漪娇嗔甜美的笑容,他想把漪漪紧紧地搂在怀中,可这个念头一出现,漪漪就倏地消失了。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闭上眼睛,漪漪又出现了,她累得连路都走不稳,歪歪斜斜,怒睁着一双杏眼在骂她:“李煜李煜,你枉为人主,连最心爱的女人都庇护不了,让我终日为宋人舞蹈,像奴婢贱人一样,我都快累死了!”他又看到漪漪泪痕满面,扑倒在地。    
        李煜睁开眼睛,内心的自责使他感到十分憋闷。他走出厅堂,来到庭院之中,抬头望时,只见天清气朗,一弯新月升在半空,繁星点点,闪闪烁烁。他仔细地寻找着牛郎织女星,可这条银河显得十分暗淡,找了半天,也没辨认出这两颗星。    
        他又回到屋里,侍女已为他重新换了灯烛。几案上有一张白天铺就的纸,当时没有动笔。此刻,他百感交集,抓起笔挥毫写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尽管他努力想忘掉昔日,但故国楼阙就像影子一样,不断浮现在眼前。他觉得金陵、楼阙、漪漪和自己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如今各自一方,彼此间关,岂不让人愁煞!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几行字真写得酣墨淋漓,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完,他仍觉意犹未尽,又乘兴在左下角写下“彭城李煜”四字,才感到一种吐出胸中郁垒的畅快。    
        “酒!”李煜大声呼叫侍女。他已经许多天没饮酒了,此刻却想求个大醉。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他觉得侍女在用力推他,还在一声声地叫:    
        “郡公,郡公!秦公公来宣旨,秦公公来宣旨!”    
        


第四部分第8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4)

    李煜勉强睁开双眼,秦翰早已笑容可鞠地站在他的榻前:    
        “恭喜郡公,今天是郡公的生日,皇上要亲自来宜香苑摆酒,为郡公祝寿。”    
        “哦?谢陛下,谢陛下。”李煜酒力尚在,他嘴里嘟囔着,想下床来,可胳膊和腿软得厉害,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撑起身子,秦翰已经走了。    
        晌午时分,秦翰带来了一些人,在正厅摆放桌凳,看着他们摆了好几张几案,李煜有些不解,问秦翰道:    
        “莫非陛下还要与众官同来?李煜何敢劳陛下如此费心?”    
        秦翰把李煜拉到一边,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郡公大喜了,皇上今日要让郡公旧人一同前来,所以才摆下这样的排场。恕老奴多嘴,老奴听说徐铉大人在皇上面前多次请求让郑国夫人回宜香苑,皇上已经恩准了。自今日起,郑国夫人就与郡公安居在此,不用再回长春宫了。”    
        “当真?”李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真与否,不是老奴该讲的话,今晚郡公自己看吧。”    
        从秦翰那诡谲的笑中,李煜已相信此事确凿无疑,他不由得一阵狂喜,从厅里走到院中,拍一拍那匹拴在梧桐树上的枣骝马,神采飞扬地自语:    
        “徐铉,徐铉,你果然一颗忠心不负于朕!”    
        那马嘶鸣一声,前蹄刨了刨地。    
        天色将晚,酒肴摆放停当,李煜早已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又不时向苑门外张望。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听到秦翰奏报:    
        “陛下驾到!”    
        李煜慌忙跪在地上,口称万岁,赵光义已来到他面前:    
        “郡公请起,你看看朕把谁带来了?”    
        李煜站起身,果见漪漪、窈娘、徐铉等人都已进了苑中,不等他细看,赵光义拉起他的手,朝厅中走来。    
        众人依次落座,赵光义有意安排李煜与漪漪并肩而坐,朗声说道:    
        “今日是陇西郡公四十二岁寿辰。郡公归国之后,难免受些冷落,这也是情势使然。朕今日亲来宜香苑,一是来为郡公祝寿,二是借此机会让故人与郡公同乐。各位满饮一盏,以为祝愿!”    
        “谢万岁!谢万岁!”李煜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对赵光义说,“承蒙万岁万机之余,尚记得罪臣贱诞。万岁洪恩厚德,李煜没死难报。”说罢,一饮而尽。    
      


第四部分第8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5)

      赵光义兴致很高,酒过数巡,他仍在不时讲几句风趣的话,使气氛渐渐活跃起来。谈饮之间,李煜不时偷眼看看其他的人:徐铉依然是一派刚毅洒脱之气;窈娘与李煜斜对而坐,每次李煜的目光与她相对,她便脸色飞红,低下头去,像是有些负疚之感;坐在最边上的还有流珠,为了李煜的生日,赵光义特地为她下了赦诏。她今晚换上了一身艳装,虽然面色苍白,精神不振,酒却喝得不少,每每举杯之后一饮而尽。身边的漪漪,虽说不便像在南国时那样无拘无束,但樱唇含笑,看得出她有一种金鸟出笼的欣快。    
        直到弦月高悬,每个人都有了些酒意,赵光义又道:    
        “朕记得晚唐时有个罗隐秀才写过一首《七夕》诗说:‘络角星河菡萏天,一家欢笑设红筵。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此诗甚妙!今之谢女乃是郑国夫人,妙语如珠,自不必说;今之檀郎乃是陇西郡公,不知近来可写得什么锦绣诗篇?”    
        李煜摆摆手道:    
        “万岁笑谈,李煜乃粗陋之人,哪里写得出锦绣诗篇?”    
        “哦?郡公差矣。朕今日录得一首绝妙好词,就出自‘彭城李煜’之手,郡公不信,朕倒可以诵给你听:‘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朕对此词大为欣赏,只不知郡公在汴京锦衣玉食,还有何愁?”    
        满座立刻安静下来,只见李煜通红的脸变得煞白。漪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李煜头上浸出汗珠,身体摇晃,连忙将他扶住。    
        李煜很快恢复了神态,强笑着说了句:“我饮多了。”又朝赵光义道:    
        “李煜信手涂抹,竟蒙万岁记诵,不胜惶恐!”    
        “好了,”赵光义站起身来,“朕今日非常高兴,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色已晚,诸位各自回去安寝吧。”    
        秦翰应声前来,为赵光义披上斗蓬,悄声问道:    
        “陛下,那郑国夫人……?”    
        “朕是金口玉言。郑国夫人今晚就在此陪侍郡公吧。”    
        狼籍杯盘很快收拾干净,厅里又恢复了从前的雅洁。明烛之下,李煜与漪漪四目相视,这是入宋以来二人盼到的第一个这样的夜晚。    
        “漪漪,我的娇娘!”李煜与漪漪坐在榻前,他用噙着泪水的眼睛注视着漪漪。    
        若是在从前,漪漪会一头扎在李煜怀里。可今天,她深感有一种不祥笼罩在头上,问李煜道:    
        “皇上最后说的那几句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李煜说完,起身拿来一张纸,递给漪漪。    
        


第四部分第8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6)

    漪漪轻声读完,猛然抓住李煜的双手,惊恐地说:    
        “你,你闯下大祸了!”    
        李煜此时倒十分冷静,他端详着漪漪,问道:    
        “你以为皇上平白无故会让我们鸾凤和谐吗?你以为你真能在虎狼口中守身如玉吗?我今天才算得是大彻大悟,纵然没有这‘一江春水’,还会有别的罪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连九岁童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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