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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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钱钟书-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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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他?〃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愈说愈心慌。〃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downMissSung呢。〃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什么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辶+豚)翁好,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辶+豚)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辶+豚)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不再说话,脸长得像个美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小姐怎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敢说。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说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辶+豚)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辶+豚)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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