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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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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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说来,应当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这小地方正如别的世界一样,有些事好象是弄错了一样,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确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脑,各在职分上劳累,与自然协力同功,增加地面粮食的生产,财富的储蓄;可是同时就还有另外一批人,为了历史习惯的特权,在生活上毫不费力,在名分上却极重要,来用种种方法种种理由,将那些手足贴地的人一点收入挤去。正常的如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债,不定期而照例无可避免的如驻防军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以及摊派剿匪清乡子弹费,特殊的有钱人容易被照顾的如绑票勒索、明火抢掠,总而言之,一年收入用之于“神”的若需一元,用之于“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项也特别多。
  世界既然老在变,变来变去,轮到乡下人还只是出钱。这一家之长的滕长顺就明白这个道理。钱出来出去,世界似乎还并未变好,所以就推为“气运”。乡下人照例凡是到不能解决无可奈何时,差不多都那么用“气运”来解释它,增加一点忍耐,一点对不公平待遇和不幸来临的适应性,并在万一中留下点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气运”,这道理滕长顺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还是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亏得是人多手多,地面出产多,几只“水上漂”又从不失事,所以在一乡还依然称“财主”。世界虽在变,这一家应当进行的种种事情,无不照常举办,婚丧庆吊,年终对神的还愿,以及儿婚女嫁的应用东东西西,都准备的齐齐全全。
  明白世界在变,且用气运来解释这在变动中临到本人必然的忧患,勉强活下去的,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枫木坳上坐坳守祠堂,关心“新生活”快要来到本地,想去报告滕长顺一声的老水手。这个人的身世如一个故事,简单而不平凡,命运恰与陆地生根的滕长顺两相对照。年青时也吃水上饭,娶妻生子后,有两只船作家当,因此自己弄一条,雇请他人代弄一条在沅水流域装载货物,上下往来。看看事业刚顺手,大儿子到了十二岁,快可以成为一个帮手前途大有发展时,灾星忽然临门,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拘老少,一把捞住了。为了一个西瓜,母子三人在两天内全害霍乱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后还有“故事”,却特意把个老当家的单独留下。这个人看看灾星落到头上来了,无可奈何,于是卖了一只船,调换大小三副棺木,把母子三人打发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强支撑,用“气运”排遣,划那条船在沅水中行驶。当初尚以为自己年纪只四十多一点,命运若转好,还很可以凭精力重新于出一份家业来。但祸不单行,妇人儿子死后不到三个月,剩下那只船满载桐油烟草驶下常德府,船到沅水中部青浪滩,出了事,在大石上一磕成两段,眼睛睁睁的看到所有货物全落了水,被急浪打散了。这个人空捞着一匹桨,又急又气,浮沉了十余里方拢岸。到得岸上后,才知道,不仅船货两失,押货的商人也被水淹死了,八个水手还有两个失了踪。这一来,真正是一点老根子都完了。装货油号上的大老板,虽认为行船走马三分险,事不在人在乎天,船只失事实只是气运不好,对于一切损失并不在意。还答应另外借给他三百吊钱,买一只小点的旧船,做水上人,找水上饭吃,慢慢的再图扳本。可是一连经过这两次打击,这个人自己倒信任不过自己,觉得一切都完了,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了。因此同别的失意人一样,只打量向远方跑。过不多久,沅水流域就再也见不着这个水手,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处。渐渐的冬去春来,四时交替,吕家坪的人自然都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大约经过了十五年光景,这个人才又忽然出现于吕家坪。
  初回来时,年纪较青的本地人全不认识,只四十岁以上的人提起时才记得起。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转动不怎么灵便,面貌萎悴,衣服有点拖拖沓沓,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轻轻的。回到乡下来的意思,原来是想向同乡告个帮,做一个会,集五百吊钱,再打一只船,来水上和二三十岁小伙子挣饭吃。照当地习惯,大家对于这个会都乐意帮忙,正在河街上一个船总家集款时,事情被滕长顺知道了。滕长顺原来和他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老宗兄铩羽回来,象是已经倦于风浪,想要歇歇的样子。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老大爷,我看你做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一把骨头不管放到哪里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世界成天还在变,我们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让你侄儿他们去干好。既有了他们,我们乐得轻轻松松吃一口酸菜汤泡饭。你只管到我那里去祝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多你的。”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又点点头,心想“你说一样就一样”,因此承认长顺的善意提议,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
  住下来虽说作客,乡下人照例闲不得手,遇事总帮忙。而且为人见事多,经验足,会喝杯烧酒,性情极随和,一家大小都对这个人很好,把他当亲叔叔一般看待,说来尚称相安。
  过了两年,一家人已成习惯后,这个老水手却总象是不能习惯。这样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终得要想个办法脱身。但对于驾船事情,真如长顺所说,是年纪青气力壮的小伙子的事情,快到六十岁的人已无分了。当地姓滕宗族多,弄船的,开油坊油号的,种橘子树的,一起了家,钱无使用处时,总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庙宇方面去,为祖宗增光,儿孙积福,并表扬个人手足勤俭的榜样。公祠以外还有私祠。
  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钱作成,规范相当宏大,还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兴办义学用。私家祠堂多由个人花钱建造,作为家庙。其时恰恰有个开洪发号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妇,出了一笔钱,把整个枫树坳山头空地买来,在坳上造了座祠堂。
  祠堂造好后要个年纪大的看守,还无相当人眩长顺为老水手说了句好话,因此这老水手就成了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人。
  祠堂既临官道,并且滨河,来往人多,过路人和弄船人经过坳上时,必坐下来歇歇脚,吸一口烟,松松肩上负担。祠堂前本有几十株大枫木树,树下有几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树下摆个小摊子,卖点零吃东西。对于过路人,自己也就俨然是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来比在人家作客舒适得多。间或过河到长顺家去看看,到了那里,坐一坐,谈谈本乡闲事,或往牛栏边去看看初生小牛犊,或下厨房到灶边去烧个红薯,烧个包谷棒,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间或带个小竹箩赶赶场,在场上各处走走,牛尝米尝农具杂货场,都随便走去看看,回头再到场上卖狗肉牛杂碎摊棚边矮板凳上坐坐,听生意人谈谈各样行市,听弄船人谈谈下河新闻,以及农产物下运水脚行情,一条辰河水面上船家得失气运。遇到县里跑公事人,还可知道最近城里衙门的功令,及保安队调动消息。天气晚了,想起“家”了,转住处时就捎点应用东西——一块巴盐,一束烟草,或半葫芦烧酒,这个烧酒有时是沿路要尝尝看,尝到家照例只剩下一半的。由于生活不幸,正当生发时被恶运绊倒了脚,就爬不起来了。老年孤独,性情与一般吕家坪人比较起来,就好象稍微有点儿古怪。由于生活经验多,一部分生命力无由发泄,因此人虽衰老了,对于许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还有点童心。混合了这古怪和好事性情,在本地人说来,竟成为一个特别人物。先前一时且有人以为他十多年来出远门在外边,若不是积了许多财富,就一定积了许多道理,因此初回来时,大家对他还抱了一些好奇心。但乡下人究竟是现实主义者,回来两年后,既不见财富,又听不出什么道理,对于这个老水手,就俨然不足为奇,把注意力转到别一方面去了。把老水手认识得清切,且充满了亲爱感情,似乎只长顺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变变不来了,却相信《烧饼歌》上几句话,以为世界还要大变。不管是好是坏,总之不能永远“照常”。这点预期四年前被川军和中央军陆续过境,证实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还有许多事要陆续发生,那个“明天”必不会和“今天”相同。如今听说“新生活”要来了,实在相当兴奋,在本地真算是对新生活第一个抱有奇想的人物。事实呢,世界纵然一切不同,这个老水手的生命却早已经凝固了。这小地方本来呢,却又比老水手所梦想到的变化还要多。
  老水手和长顺家两个姑娘过了渡,沿河坎小路回萝卜溪走去时,老水手还是对原来那件事不大放心,询问夭夭:“夭夭,你今天和你二姐到场上去,场上人多不多?”
  夭夭觉得这询问好笑,因此反问老水手,“场上人怎么不多,满满?”
  “我问你,保安团多不多?”
  二姑娘说:“我听镇上人说,场头上还有人在摆赌,一张桌子抽两块钱,一共摆了二十张桌子。他们还说队长佩了个盒子炮,在场上面馆里和团总喝酒。团总脸红红的,叫队长亲家长亲家短,不知说什么酒话。”
  老水手象是自言自语:“还摆赌?这是什么年头,要钱不要命!”
  夭夭觉得希奇,问老水手:
  “怎么不要命?又不是土匪,……”
  老水手皱起眉毛,去估量场上队长和团总对杯划拳情形时,夭夭就从那个神情中,记起过去一时镇上人和三黑子对水上警察印象的褒贬。因为事情不大近人情,话有点野,说不出口,说来恐犯忌讳,所以只是笑笑。
  老水手说:“夭夭,你笑什么?你笑我老昏了头是不是?”
  夭夭说:“我笑三黑子,不懂事,差点惹下一场大祸。”
  “什么事情?”
  “是个老故事,去年的事情,满满你听人说过的。”
  老水手明白了那个事情时,也不由得不笑了起来。可是笑过后却沉默了。
  原来保安团防驻扎在镇上,一切开销都是照例,好在人数并不多,且有个水码头,号口生意相当大,可以从中调排,挹彼注此,摊派到村子里和船上人,所以数目都不十分大。可是水上警察却有时因为派来剿匪,或护送船帮,有些玩意儿把划船的弄得糊糊涂涂,不出钱不成,出了钱还是有问题。三黑子为人心直,有一次驾船随大帮船靠辰河一个码头,护船的队伍听说翁子洞有点不安静,就表示这大帮船上行责任太大,不好办。可是护送费业已缴齐,船上人要三黑子去办交涉,说是不能负责任,就退还这个钱,大家另想办法。交涉不得结果,三黑子就主张不用保护,把船冒险上行,到出麻烦时再商量。一帮船待要准备开头时,三黑子却被扣了下来。
  他们意思是要船帮另外摊点钱,作为额外,故意说河道不安靖,难负责任。明知大帮船决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转圜,再出笔钱,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经三黑子一说,那么一来,等于破了他们的计策。所以把他扣下来,追问他有什么理由敢冒险。且恐吓说,事情不分明,还得送到省里去,要有个水落石出,这帮船方能开行。末了还是年老的见事多,知道了这只是点破了题,使得问题成个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亏,才作好作歹进行另外一种交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这些事,自然使乡下人不快乐,所以老水手说:“快了,快了,这些不要脸家伙到我们这里洋财也发够了,不久就会要走路的。有别的人要来了!”
  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停在路旁,问老水手:“满满,谁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个明白,把人闷到葫芦里不好受!”
  老水手装作看待小孩子神气,“说来你也不会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说要来就要来的。前年川军来了,中央军又来了,你们逃到山里去两个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
  不走开,人家会伸出手来,不把不成。一千两千不够,说不得还会把你们陪嫁的金戒子银项圈也拿去抵帐!夭夭,你舍得舍不得?”
  二姑娘年纪大些,看事比较认真,见老水手说得十分俨然,就低声问他:“满满,不是下头南军和北军又开了火,兵队要退上来?”在当地人心中,还老只记着护国讨袁时,蔡锷带兵在这里和北方兵队作战,印象深刻,因此年青人从叙述故事印象中,也唯有这件事极深刻动人。
  老水手说:“不打仗。不是军队。来的那个比军队还要厉害!”
  “什么事情?他们上来作什么?地方保安团有枪,他们不冲突吗?”
  “嗨,保安团!保安团算个什么?连他们都要跑路,不赶快跑就活捉张三,把他们一个一个捉起来,结算二十年老帐。”
  夭夭说:“满满,你说的当真是什么?闭着个口嚼蛤蜊,弄得个人糊糊涂涂,好象闷在鼓里,耳朵又老是嗡嗡的响,响了半天,可还是冬冬冬。”
  几个快要走到萝卜溪石桥边时,夭夭见父亲正在园坎边和一个税局中人谈话,手攀定一枝竹子,那么摇来晃去,神气怪自在从容。税局中人是来买橘子,预备托人带下桃源县送人的。有两个长工正拿竹箩上树摘橘子。夭夭赶忙走到父亲身边去,“爹爹,守祠堂的满满,有要紧话同你说。”
  长顺已将近有半个月未见到老水手,就问他为什么多久不过河,是不是到别处去,且问他有什么事情。老水手因税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时在镇上另外那个写信师爷大模大样的神气,以为这件事不让他们知道,率性尽他们措手不及吃点亏,也是应该有的报应。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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