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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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2-10-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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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真的另一特点是单纯。单纯同样是孩子的特权,它也同样与无知关系密切。一个曾经沧海、情海或宦海的成年老手,几乎不可能重回天真,除非他就想着如何让别人恶心。天真,你越是自以为拥有它,你也就离它越远。相反,一个孩子,他越想装出大人的样子,我们反而越觉得他天真。这表明,天真与爱情不同,它永远不属于追求者。   
    不过,由于天真被赋予了过多的审美属性,结果,它又从寻常的无知中脱颖而出了,化蝶了。即使在孩子那里,也不是所有无知都能让人觉得天真可爱的。天真与可爱每每连体共生,这提醒我们注意:天真固然会显得可爱,但可爱也成了天真的条件。凡是不能让人觉得可爱的无知,注定是高攀不上天真之境的。即以孩子为例,当他因少不更事而惹恼了一位重要客人时,没有人会觉得那是天真,相反,当他就“人是从哪里来的”煞有介事地发表高见时(常见的如“人是从耳朵眼里蹦出来的”),每个大人都会被逗得乐不可支。这表明,属于天真的那份无知,还必须满足“趣味”的条件。天真固然包含了无知,无知却不那么容易进入天真之境。比如,在对性格的探讨中,本人很可能写了很多让你觉得极端无知的话,但我坚信,您并没有觉得我有啥子天真的。这就对了,因为我也正好没有指望过天真。   
    天真应该符合审美原则,但我们很少意识到,人际间的审美原则,往往也就是势利原则。两个年龄相同的女孩,一个相貌灵秀些,一个稍稍粗蠢些,人们就特别容易从前者身上感受到天真来。这个不幸的事实提醒我们留意,天真也许更多地由他人的眼光说了算。我们只能从他人身上发现天真,感受天真,却不能借助自我的力量展示天真。花在开放时并不以美丽自居,然俯仰皆成美丽,天真亦复如是。   
    天真,就其本意而言,应该是自然而然、雕饰尽去的,所以人们最容不得的就是假天真。人们喜爱天真的程度,与人们讨厌伪天真的程度,大概呈正比例关系。世上再没有比天真的卖弄者更让人倒胃翻胃的了。不知诸位发现了没有,在国内现今的青年人中,正弥漫着一股卖弄天真的可怕倾向。与之相伴的是,如“小伙子”、“少年”之类充满阳刚气的传统称呼突然不翼而飞,集体代之以柔媚的“男孩子”,同样,一个个半大不小的大姑娘也流行以“女孩子”自居,“天真”得让人直想咒骂老天。当然,这个问题较为严重,也许不适合在一张小卡片里讨论,而更应该从我们的文化的轻重观上去考察。我们的文化正在失重。一律将汉语中连绵词末字的轻音读成阴平(甚至上声),只是临床表现之一。   
    当然,由于所有的人都是半斤八两的无知者,天真的领域也就未必不能让成年人(尤其是老年人)偶尔插足一下。举个极端的例子,大哲学家黑格尔似乎是最不容易表现天真的,但当他自不量力地在大作里肆意贬低自己并不了解的中国文字时,钱钟书的耳朵正好凑了上来,顿时觉得他天真可笑。相反,当不通剑术的马克思与人比剑时只会仗着自己身量上的优势向对方一味乱捅时,我们感到的乃是率真。率真与天真,不可混为一谈。
44。温柔
    视觉上有玫瑰的醉红,听觉上有小提琴的丽音,味觉上有水仙花的清芬,触觉上有兔子的质感,肤觉上有鳗鱼的柔滑,作为一种统觉,则有一头眼角迷离的小鹿正向你款款走来。习惯上,人们笼统地管这些玩意叫做“温柔”。   
    温柔是我们经常体验到的情感,有时得自自身体验,有时得自外界,实际上却最不可捉摸。之所以说“外界”而不说“他人”,是因为我们体验到的温柔之情,并非全由人类来提供。对一颗敏感多情的心灵来说,一块布料,一只小猫,一朵飘云或一片冰冷的雪花,都可能制造出温柔感来。看来,人们只是喜欢温柔,轻信温柔,而非对这玩意确有心得。也许归因于我们内心构造里有一种姑且叫做“情愫”的东西,它像雷达那样始终处于积极的侦测状态,以便随时被激活。一旦被激活,该“情愫”就将某种酥痒的感受传递给大脑,传递给皮肤表层,从而挤破了泪囊,震碎了毛孔,敲蒙了胸腔,诱奸了智力,于是,温柔便出现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普遍赞同人是一种有感情的动物,“情愫”所及,则高山巍巍,流水脉脉,春风带醉,秋气含悲。当一个思春的女孩被一缕鲜花的芳香打动得死去活来时,我们显然不能同意,那堆花瓣里居然有一种温柔的性格。由于“情愫”的存在,使人心产生了软弱的趋向。虽然文明社会的外在规范倾向于压制这种趋向,但这就像压制皮球一样,一旦压力消失,只会使它弹得更高。软弱的人心于是便特别渴望被打动,特别擅长轻信温柔。当一位相貌平平的歌手向你表白“我很温柔”时,人们立刻就相信了,几乎想都没想过他(她)是否在撒谎。   
    所以,总体上看,温柔与对象无关,它完全由人心的刹那印象所发动。有些人感知温柔的能力特别强,即使面对粗豪大汉的憨笑,也会产生温柔感。央视一位著名女主持人,据说就有此能耐,运用起眼泪来比我们用筷子吃饭还要麻利,收放自如,简直就像有特异功能。另一些人的温柔感知能力特别弱,即使太太为他捶胸敲背,女儿为他叠被铺床,也依旧不为所动,该吆喝还是吆喝,要打呼噜还是打呼噜,以致我们根本说不清谁才是温柔者,温柔的标准该如何界定。嫁给诗人的女人似乎必定是温柔的,嫁给莽汉的女人必定是粗线条的,这表明,温柔常常与温柔的施与者无关,温柔来自对温柔的感受。毫不奇怪的是,温柔虽然常预示着善良,两者其实没什么关系。十恶不赦的凶犯,常常会被锋利的匕首、汩汩的鲜血所打动,纵火犯也可能被自己放的那把火感动得涕泗交迸(日本人三岛由纪夫在长篇小说《金阁寺》里就表达过这种感受)。然而对妻子体贴入微、百般温柔的日本军人,面对中国的“花姑娘”时,便立刻变得禽兽不如。   
    一个势利鬼不可能让人觉得慷慨,一个残忍的家伙也不会让人觉得善良。但是,一个凶暴的人有时却的确可能让人觉得温柔。唉,我们产生温柔之情的途径是不可穷尽的。一首老歌,一次梦中的惊悸,一次伤口结痂过程,还有鬼知道什么样的经历,都有可能让人没来由地觉得温柔。反过来我们也就永远说不清,一个人特多温柔,到底是好事还是不祥之兆。
45。势利
    当人们指责某人是“小人”时,通常,他的意思就是说,这家伙是个势利鬼,所以“势利小人”也可以合在一起构成联合词组。在庞大的“小人”联合有限公司里,势利之徒确实是第一大股东,大概占据了百分之七十的股份。   
    见风使舵,溜须拍马,见利忘义,过河拆桥,做事无原则,行为无操持,人前两面三刀,袖里忽阴忽阳,坏事未必做绝,好处却想捞尽,精于算计,擅长盘剥,以上种种,虽挂一漏万,却也可管窥势利诸相了。说势利者为卑鄙无耻之徒,固然言重了,但话说回来,一旦外在条件成熟,内在需求撮合,内外环境配套,势利者成长为卑鄙无耻之徒,却也方便得很。举例来说,中国1957年之所以能在几乎一夜间炮制出五十七万右派来,可不是单靠那个著名的“阳谋”,它需要大量势利之徒的积极配合。在出现“阳谋”之前,势利者仅止于势利而已;在出现“阳谋”之后,势利者立刻就成长为卑鄙无耻之徒了。   
    若撇开上举势利者因特殊条件造成的人格畸变情形,我想,我们又可以较为坦然地看待他们了。没什么可怕的,小人之可畏,理由一如蚂蚱蝗虫,若不给他们创造有可能造成蝗灾的外在条件,单个的势利鬼,诚不足惧。   
    势利,换一种角度,也可说是生存智慧的体现。区别是,该智慧如一只制作粗陋的弓,无法拽满,故射程非常有限。仗着势利,一个人固然不愁没有收获,但要想满载而归,怕也困难重重。势利者五步可杀敌,若退至一丈,则势不能穿鲁缟者也。在单位或办公室里若出现一位势利者(通常总会有个把的),必然会搞得众人不快,甚至有可能最终把办公室同仁弄得都有点势利。但秋后盘点,发现那位势利者所得竟非常有限,与之相应,自己的所失也可能远低于预计。人们常会提到“势利嘴脸”,这表明势利者大抵修养有限,不善伪装,还没资格成为大奸巨滑,故常会被人一眼认出。也正因为势利者的行为常常太过外露,丑陋且不加掩饰,因而格外令人反感作呕。因此之故,我们也可能高估了势利者的能量。在我看来,大多数势利者,不过是所谓“吃相”难看罢了。真正的势利者,是“上级领导”的最佳利用对象,而非合适的重用对象。以上举例子为例,那些在反右运动中落井下石的势利小人,后来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个别的甚至一转身也入了班房。   
    势利者缺乏大局观,老是在边边角角算计着死活得失,计算固然非常正确,局部也甚有所得,无奈大势上却落后甚多。这又是以围棋为例了。势利者害人一丈,所得却可能未足一寸。   
    其实,民间的智慧从来就是值得玩味的。比如,当人们说“势利眼”时,无须描述,谁都知道指的是一种鼠目般的眼睛,故“寸光”二字,也就成了对这种眼睛的最佳描述。势利者眼里往往只有十分钟未来,志既有限,所得自然不会太多。势利者的姿态貌似积极进取,追究其心理动机,很可能只是为了消极自保。势利,也许只是防卫过当的结果。势利者对自身无甚高评,对自身的卑微地位基本上持认同态度,惟其高度认同,所以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说到势利鬼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伤害了人民群众弥足珍贵的普通感情。其中个别人在突遭势利小人的冷拳后,胸口郁闷难伸,有可能就此思考起了哲学问题,或就此萌生了文学抱负。世上若没有那么多势利鬼,恐怕作家也会大幅度减少。不必说,正如警察和罪犯是电影最合适的表现题材一样,势利鬼作为一种文学形象,也堪称上佳之选。
46。虚伪
    诚实需要勇气,撒谎需要胆量,虚伪更需要胆识。   
    人际间的学问悉在“分寸”二字,虚伪亦然。一个人或一件事是否算得虚伪,往往只有毫厘之差。守住限度,即为知礼;稍稍越界,即成虚伪。就我国风俗而论,主人邀客,摆下丰盛宴席,略言“薄酒小菜,不成敬意”,诚属风雅;迭言“粗茶淡酒,大为简慢”,则成虚伪。客人赴席,觉主人准备不足,菜次酒劣,烹调无方,稍谓“这样最好,多了也浪费”,应属知趣,反复声明“千万别再添菜了,难道你想把我撑死”,顿觉话里有话,弦外藏音,其言可听,其心可惧。   
    可见,一定的虚伪,诚属文明的题中应有之义。西方人见人打喷嚏则提“上帝保佑”,男人见小姐搦烟必殷勤举火,道地的绅士闻女士放屁还须勇于担代,对于不解此中趣的东方人,则实在虚伪得很。同样,西方人对于中国人之打拱作揖,分明当之无愧却必言“岂敢岂敢”,分明功绩显赫却连称“哪里哪里”,大概也会觉得透着虚伪,虽然被指责者无非是麻木地按照某种既定文化程序行事罢了。西人送礼,受礼者必当场打开,当场表达欢喜之情,哪怕内心并无丝毫欢欣。国人受礼,虽客套话说得风车乱转滴水不漏,你推我让常达三五回合,通常又是绝不肯当场验货的。西人的风俗固然诚实可喜,我们自己的风俗却也未必一派虚伪鄙陋:我们只是过于担心被指责为贪婪。当然,我们不当场打开礼物,还有一个第三世界的国情因素:便于转手送给别人。   
    于是我们发现,几乎不可能给虚伪下一个定义而不伤及其余。虚伪是一种不真实,如有违实情的情感流露,大乖原意的思想表达,超出能力的口头承诺,张扬过甚的敬意谢忱等,但我们立刻又发现,同样的行为并非都能遭到“虚伪”的指责。医生对弥留者给出不符事实的治愈承诺,甚至得到过苏格拉底的赞许。作家们在书的序言里不加节制地感谢张女士李编辑王大师,不仅未受“虚伪”指责,人们还倾向于鼓励他提到更多的人名。有些人性好拘礼,他对你客套有加却未必抱有某种不良居心,因此,不管其表现方式让人感到多么虚伪,他仍然算不得虚伪之徒。虚伪只是他的形态而非本性。他只是习焉不察地滥用礼节,并陶然欲醉。   
    我的看法是,人们提到虚伪,依据的往往不是事实,不是理性,而是个人的刹那感觉。一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家伙,不容易瞧出别人的虚伪。他既然认为自己为众人景仰乃理所当然的事,人们对他的口称“久仰”,就会被断然理解为发自肺腑了。相反,一个过于一本正经的方正之士,又容易矫枉过正地将人际间寻常的客套揖让一概视为虚伪之举。若撇开这两种极端类型,则虚伪感的产生,应指让人猜出其不怀好意的言行。这“不怀好意”未必对人有害,却是的的确确对自己有大利的。比如,明明觊觎着某个宝座,却再三推让,非要下属百般上言,方始扭捏就位者,最容易让人觉得虚伪。一推一让,一辞一就,叵测之心掩映在一派风雅礼数之中,虚伪遂峥嵘出世。   
    不过这仍然有例外。曹操曾想表封手下的首席谋臣荀为三公,荀再三推辞。精于推辞术的曹操以己度人,遂以为荀君之推让,无非名士虚礼,便不断请求,谁知荀竟一连拒绝了十回,直到曹操彻底放弃为止。
47。炫耀
    表达虚荣心有很多种方式,有人依靠嫉妒,有人凭借沉默,有人则简单地仗着炫耀。虚荣之于人心,匹似铁锥之于麻袋,捅破它是必然的。区别在于选择何种方式捅破它。炫耀是最直接、最能让虚荣者得到满足的方式,也是最不假思索就会付诸实施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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