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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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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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在这里看了将军喝酒,看看天色要晚了,想起新近经过一次重战的哥哥在家中休养着必定已经肚子饿了,于是我急急地回家了。走不到几步,对面走来了将军的这个部下。他就站住了看着我。当我走过了他身边,他竟反身走着跟踪我了。并且嘴里还问着‘姑娘住在哪里,’‘可以让我去玩玩吗?’这等的无赖话。我没有理睬他,但他竟跟进了我们的屋子,拔出了腰间的刀,好像要用强了似的。于是我喊起哥哥来,底下的事,便是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了。”  
  这姑娘的声音非常的清脆,将军心中想着蜀中自古就称为是有艳女的地方,但自己在蜀中生长,于今三十余年,却一个美人也没有看见过。所有的女人,出来总乘坐在一个兜笼里,头上还得包一块黑色布的,遮蔽得大半个脸都看不出来,而如今站在眼前的,却竟仿佛是妖妇似的这样地英锐,这样地美丽,也难怪部下的骑兵要有着不正的行动了。  
  但将军却万万不能这样地说出来,他只凝视着地上的骑兵:“不是这样吗?还要怎么样替你自己辩解呢?”  
  骑兵默然了。  
  “我们是来给镇上的人民保护的,现在吐蕃兵来过的时候,倒并没有这种的不名誉的行为,而你却竟敢冒着这个危险而首先做下了,要你这种东西什么用处呢?打破了番兵,到那些野蛮的国度里去,倒或者说不妨让弟兄们快乐一下,但是现在,在自己的土地内,你却竟这样地大胆做着这种不名誉的事件吗?好,你爱这样,让我来给你一个永恒的罢。”  
  将军说了这样的话,四围的观众全部感到了一阵寒噤。将军回过头去,后面站着他的卫兵。严厉地,将军发着号令:“把这厮砍了,首级挂在那树上。”  
  观众一齐发了声喊,妇女们掩着脸,退避到后面去了。犯了法的骑兵的首级由一个卫兵献呈了一下,便去挂在将军指定的树枝上了。正当这时候,将军心里微微地震动了一次,他看见那个骑兵的首级正在发着嘲讽似的狞笑,这样的笑,将军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而且是永远不会忘记了的。将军拂拭着额上的汗,稍微镇定了一下,对着那些因了这事件而齐集拢来的骑兵训告着:“弟兄们都得自己留心着。我们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来保护这里的百姓们的,我们哪里可以随便的扰乱他们呢。如像这个不成材的东西似的犯了法给人家抓了来,要是没有处分的话,岂不是变了我们没有军法了吗?这些围看着的镇上的百姓们会得心服吗?我现在也并不是一定要苛待着弟兄们,只是弟兄们也该替这里的百姓们想一想,他们为什么欢迎我们到这里来的呢?现在,对着这个混蛋东西的首级,弟兄们都各自留心着罢。要顾全我们军队的名誉呀!况且,等到打败了吐蕃兵,我们不是可以大大的快活一会吗?如果打到了吐蕃的京城里,不是比这里更好得多吗?”  
  将军说着这样的含着十分的暗示性的话,部下的骑兵居然一声也不响地退去了。将军很懂得他的部下,如果要用名誉和法律等话来禁约他们的越规的行动,真是不会有一点效力的,即使看见了树上的同伴的首级,也不会有一点感动的。惟有暗示着打败了吐蕃可以任凭他们去奸淫掳掠,于是,想起了眼前就要到手的大幸福,对于这样的小镇自然没有一个愿意染指了。  
  部下的骑兵散尽之后,观众也逐渐地退去了。夜色已经来统治着镇市。  
  将军空虚地手扶着刀柄,踏着迟缓的脚步,正想走向自己的营舍会,忽然抬起眼来看见了那个镇上的武士和他的妹妹,在距离十几步以外的街上步着。  
  将军忽然动了一种急突的意欲,不经思考地喊着:“喂,慢走!”  
  武士和他的妹妹回转头来了。停止着脚步,带着出于不意似的神情等候着将军。当将军走近去的时候,武士服从地询问道:“有什么命令吗,将军?”  
  将军倒有点窘促了。有什么命令吗?将军便是再三的思索也不会对于这两个人有什么命令的。但将军是一向有着很机警的待人接物的态度的,在从树林背后升上来的秋夜之月的惨白的光亮中,将军又和蔼地微笑了。“命令吗?倒不是。我是要问一问刚才的事件,可处置得适当吗?”武士看着将军的脸,沉静地说:“是的,这是要感谢将军的纪律的。”  
  将军的脸转向着那个黑衣服的姑娘:“你呢?”  
  “我吗?我想是太严酷了,因为他毕竟没有损伤了我。”  
  姑娘仰脸看着将军这样说。将军沉静着,依旧显着可爱的微笑。眼色好像出了神似地看着姑娘。终于有意无意地说:“真的吗?”  
  这时候,为了将军所特有的眼睛的魅力——那是在月光中不绝地对于这个姑娘进攻似地闪烁着的,同时又听着将军这样的颇带一些狎亵的调侃,不禁脸红着俯下头去了。但将军也就立刻觉到了自己的应答的不妥了。在将军的意思,是想回答着姑娘的上半句话的;而姑娘要是误会了这是因她的下半句话而发问的呢,那就糟了。将军觉到了这个,便搭着接下她的话:“姑娘真的以为太严酷了吗?但是……但是军法里是不包含着人情的。”  
  旁边的武士才放下了心。  
  “将军可屈尊到舍下去用晚餐吗?”  
  将军心里犹豫着,但嘴里却已替他决定了:“唔,不打扰了你们吗?”  
  在深夜的月光下走回营舍去的将军,当走过那挂着一个首级的树下的时候,不觉得通身打了个寒噤,在将军自己的手中,被杀了的人也不算得少,将军从来没有一天能从记忆中想起他们的面貌来的。而这一回,将军觉得有些异样了。自从在橙黄的灯光下,与那好客的武士及其妹妹一同坐下来用着清静的晚餐的一时间起,将军就恍馏眼前继续地在浮动着那个被刑的骑兵的狞笑的脸。在与武士和那个姑娘的友谊的谈话暂时寂静的时候,将军总有一些瑟缩,这是将军即使竭力地要摆脱都摆脱不开的。现在,当夜的山风吹动着月光照得很清楚的挂着首级的树枝的时候,一向胆大的将军也只得掩着面,忍着寒凛匆匆地走过了。  
  对着门卫谎说是在踏勘地势而走进了营舍的花将军,深长地嘘了一口气,坐下在椅子上。将军觉得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一半是因为酒饮得大多,一半是因为将军还有许多纷乱的思绪要搜索说是纷乱的思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倘若要将军自己仔细地分析出他的思绪何以忽然感觉到纷乱的缘故来,将军是当然可能办得到的。将军自己何尝不明白地知道这是无疑地为了那个可爱的少女呢,只是将军生长到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自己也曾大大小小地经过了好几百次的战争,巴蜀的人准都晓得将军是个严正的英雄,而将军自己也每天都自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刚正的男于,像恋爱这种事情,一向被将军认为是一个人在平静的生活中自弃地去追寻着的烦恼。将军常常说酒与战争就是他的定命,其他的事情,是一点也无心顾问的。对于自己部下的好色行为,将军是要不宽容地加以严重的叱责或刑法的。即如像刚才的骑兵的被杀,也是将军承袭着素来的气质而执行的处分。为了上述的将军对于恋爱——不管是灵魂的或是肉体的一~的观念。所以,将军的部下对于民间的掳掠的罪案,是被将军认为比奸淫罪(不管是己遂犯或是未遂犯)  
  轻得多的。  
  而现在,自以为永远不要懂得恋爱的花惊定将军,却分明感觉到那个偶然邂逅的少女的可爱,而且已经进一步深深地爱着她了。这是将军所感觉到的第一重烦恼。将军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刀房间里,灯光已因油干了而熄灭,月光从木棚的小窗眼里流进来,粗拙的松木制的器具随着轻风的激荡发散着松脂的香味,追想着同餐的少女的天真的容颜;她的深而大的眼,纯黑的头发,整齐的牙齿,凝白的肌肤,和使将军每一眼都不禁心跳的动作。  
  蜀中的少女,在当时是很有艳名的,而将军在成都生长了三十四年,心目中并不曾觉得看见过一个真的美人。即使说是看见过一个美人的,将军也永没有感觉到心里有所恋慕。而对于在这样冷僻的西陲所遇见的少女,却从头就把全身浸入似地被魅惑着了。这是何故呢?将军的刚毅的意志,对于爱欲的固执的观念,这时候都消逝到哪里去了?  
  况且,将军又自己奇怪起来,这不是命运故意替他布置下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吗?将军的恋爱不迟不早地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将军不是对于祖国忽然感觉到了热烈的恋慕吗?而现在,正当要想投奔到祖国去的时候却爱恋了一个大唐的少女,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将军在月下踌躇着这个麻烦的问题。这两种意欲是不是可以并行不悖地都实现了的呢?带了大唐的少女回到吐蕃祖国去吗?不,不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则,索性不去想着她罢,毅然决然地割裂了这初恋的心。等天光一亮就出发向吐蕃去罢……这样筹划,将军也确曾闭着眼,横了心几次三番地试想要决定过的。无如将军一闭了眼,就仿佛看见了吐蕃的少女们,虽则美丽,但总给将军所心恋着的那个武士的妹妹的崇高的美丽的神光所照映得好像没有容色了。将军到如今才第一次感到恋爱的苦痛和美味。经过了这样的辗转思维,将军才懂得恋爱原来是这样凶猛的东西。将军长叹一声,在无可解决之中,他不敢与未来的运命角逐了。看事情怎样的展开,便怎样的去做罢。将军终于采取了这样的解决法。  
  一方面苦思着那个黑衣裳的少女,同时将军又不禁要想起那个砍了首级的兵士。将军实在是有些内疚了。这个骑兵是不是真有杀头的罪状呢?是的,他有意图奸淫的罪,在军法上讲起来,是应该处死刑的。但是,自己呢,将军想到这里,就自己战抖了。自己现在不也是同样地对于那个美貌的少女有着某种不敢明说的意欲吗?在那骑兵,不过是因为抑制不住这种意欲,所以有了强暴的越规举动了,而这样就得受死刑;在将军呢,只不过为了身分的关系,没有把这种意欲用强暴的行为表现出来罢了,而这样难道就算是无罪的吗?况且,如果将军做了那个卑微的骑兵,一定不会得像那个不幸的骑兵一样地做出这种要受死刑的行为来吗?将军设身处地想了一想,项颈上觉得一阵痛楚,直通到心里,眼前又浮起了那骑兵的狞笑着的首级。将军受不起这样严酷的嘲讽,闭了眼,连月光也不敢看了。  
  然而将军即使闭了眼也躲避不掉那个可怕的幻影。他看见那个骑兵跟着那美丽的少女,从她家的矮枣木栅门里进去,少女是惊惶得失措了似地在院子里东躲西跑,把院子里的锦葵花、剪秋萝都撞得零落了满地。但因为骑兵拿着刀恐吓着,所以少女终于被抱在骑兵的坚强的手臂里了。骑兵怎样地吻着那个少女,她怎样徒然地抗拒着,怎样被骑兵抱到一株大栗树底下去,怎样被骑兵宽下了衣裳,怎样被破坏了贞操……这些,将军都惊心动魄地看见了。将军看了那少女的哭泣着的惨白的脸,不禁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那个骑兵,咀里几乎要向卫队发出命令:“把这厮绑去砍了。”而正在这时光,将军又恍惚觉得所看见的那个施行强暴的人并不是他的部下,是的,决不是那个狞笑着的骑兵了。那么,这样残暴地对于一个无抵抗的美丽少女正在肆意侮辱着的人究竟是谁呢?将军通身感觉到一阵热气,完全自己忘却了自己。原来将军骤然觉到侮辱那少女的人竟绝对不是别个人了,是的,决不是别人了……  
  而是将军自己。自己的手正在抚摩着那少女的肌肤,自己的嘴唇正压在少女的脸上,而自己所突然感到的热气也就是从这个少女的裸着的肉体上传过来的……  
  将军如像被魇了似的竭力的呼出了一口气,虽然是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房间里,也身上感觉到炙心的蒸热。将军手扶着沉重的头部,站起身来,不知哪一个茅舍里,警醒的鸡已经在首先啼了。  
  将军在早餐的时光,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卫兵立刻去把示众着的树枝上挂着的首级取下来掩埋了。  
  早餐终了,一个队长来问:“请将军的示,今天出军去打番兵么?”  
  看了这样粗蠢而简单的汉族武士,将军不禁忿恨起来,愣着眼痛骂了:“好蠢的东西!你晓得番兵有多少,你打得过吗?我们是奉命来抵抗番兵的,他们要是打过来,我们就得竭力抵抗一阵。他们不过来,我们就守着在这里,这就尽了守卫边疆的份儿。你难道还想替皇帝打出天下去吗?你带了多少兵马来?还是你一个儿敌得过千军万马?”  
  队长不敢回话,只一叠连声地应诺着:“是,是,是。”  
  “去把本队的骑兵点了名,原来的戌兵也点了名,镇上的武士也点了名。  
  不准走开。在镇西三里路外面放几个步哨,小山上去派了一个了望,看见番兵来就吹号角,立刻在本街上集队出发。懂了没有?去!“  
  队长奉着命出去了。将军也就武装着踱了出来。队长是到各营舍、各兵棚里去传达将军的严酷的命令,而将军是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在将军走出营舍的大门的时候,确实自己也还没有知道。  
  但当他走到了那矮矮的枣木栅门边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将军在栅门外徘徊着,窥望着被照在朝阳底下的小园,锦葵花,剪秋萝,凤仙,牵牛,各种的花都开得很烂漫,菩提树和栗树,都在晓风中扇动着秋天的凉意,这些景色使将军回想起昨夜的幻境,将军苦痛地叹息了。  
  将军第七次从小溪边折回到棚门外的时候,看见那个美丽的少女已经在园里提着水壶灌花了。她披散着头发,衣裳没有全扣上,斜敞着衣襟,露出了一角肩膀,显然是刚才起身的样子。将军便立在栅门外看着了。  
  将军穿着的犀革上的金饰,给朝阳照耀着,恰巧反射了一道刺目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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