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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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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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础石被搬开了之后,使这两个孩子吃惊的,却是础石底下隐伏着的原来并没有那金黄色的促织,而是一条火红色的大蛇。那受了惊的蛇立刻往外边爬出来,两个孩子慌得丢掉了藏促织的竹筒望后面就逃,逃出了墙缺口,一口气逃回家去了。  
  这两个孩子还没有跑到家,圆觉寺的塔就应了它的预言的传说。在塔上延滞着的一对恋人忽然觉得脚底下微微地震动了一下,接着就听见一阵格支格支的声音,再后是一阵灰泥从上面撒下来,蒙了他们满头满面。他们还没有想到这是塔要坍倒的现状,只以为是上层有了鬼怪之类的东西,慌得立起身来就望石级上逃下去。但是他们已经太迟了。  
  老和尚与簇拥着的乡下人,叫喊了许久,不见塔上人下来,嘴唇也有点疲乏了,喉咙也哑了,只好暂时憩息着。看一眼池子里的沸水,看一眼似乎在摇曳的塔顶,心里都慌乱得索性成为一片空白,转不出念头。但是,他一个眼花,却分明看见整座的宝塔颤抖了一下,地起着一阵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塔顶上一群野鸽好像吃惊似的轰然飞散了,于是接着的只是一个洪大的爆炸声,眼前一阵烟,一阵云,耳朵里只听得自己的喊声:“啊——!”  
  敲木鱼的行脚僧从地上直跳起来。但当他睁开了眼,他已经只看见这座古塔的遗墟了。他的惊惶,他的恐惧,是比任何人都深重。他知道池水沸腾的缘故,但他不知道莲花幢上的预言是会得如此神奇地应验的。他呆看着那神圣的莲花幢,像受了天谴似的战栗着。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和尚也一句话没有说。  
  但他现在是被城中的善男信女膜拜着当作一个道行深宏的高僧,而供奉在城中惟一的庄严的大寺院中了。  
  (选自《小珍集》,1936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黄心大师                      
  在南昌城外十里之遥,官道旁有一个大榆林,过路行人,不论贩夫走卒,豪商旅宦,总得在那里歇歇脚力。这榆林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庙,山门外没有匾额,不知叫做甚么庙。那山门整天关着,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就是附近村庄里的人,若没有过路人偶尔问起,几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这是一个什么庙哪?”在榆林里歇力的旋人会问那些正在林子里捡枯枝的樵人或是打从路上走过的农民。其实呢,倘若那墙壁并不刷着老黄色的灰粉,这旅人也许还不会认出那是一个庙。然而认出了也还不是个庙:“那不是个庙,是个庵。”  
  他会得到这样回答。  
  “什么庵哪?”歇力的人闲着,一定会追问下去。  
  “什么庵?”回答的人先复述着,“榆庵。”  
  从此可见就是住在附近的人也还没有知道那小庵的名字。这也无怪其然,据我所知,就是现在居住在那里修行的比丘尼,也没有一个能够把她们的隐居处在“榆庵”之外另外说得出其本名来的。  
  这个庵只有三间正屋。中间的那一间供着佛像,我忘记了那是观世音呢还是如来佛。两旁两间就作为现存的师徒五人的斋寮了。这三间正屋的建筑,虽则不能说是怎样低,况且外面还有一个不十分小的院子,但或许是那些细格窗棂的长窗终日不开的缘故,或许是终日缭绕着香烟的缘故,也甚至或许根本因为它是一个尼姑庵的缘故,总使人觉得那里非常之幽暗。这一进正屋后面另外还有三间用竹枝和芦篾盖起来的矮小的屋,即是作为厨房和厕所之类的用处的。  
  我应当说明我在上文曾经说过“现存的师徒五人”的话,这所谓“现存”  
  也者,实在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民国十二三年间,我曾经在南昌留滞过游踪。某一个秋日,为了到别一个目的地去游览,因而得有机缘道经这不使人注意的小庵。我应当感谢我的游伴某女士,若不是有她在,我决不会被那圣洁的庵主延请进去随喜的。我们也像别的旅行人一样,在那榆林里歇息。  
  但我们却比别个旅行人更侥地适巧看见有一个尼姑从林中小径上归来,停止在那小庵前叩门。那是一个尼庵吗?我们去看看。于是某女士邀我一同走上去。在那老尼的误会之下——罪过,她当然以为我们是夫妇了——我们受到殷勤的接待。  
  我们在那尼庵里耽得意外的长久,以至那天我们终于没有时间去游览原来的目的地。我的游伴是一位健谈的小姐,她一点也不厌烦地和那庵里的五位尼姑搭话。她们告诉她以各人的身世,她随时以很适当的同情或敬佩的感情去应对她们。但这种酬酢却不是我所能支持的,我于是走出了佛堂,到那空旷的院子里去,好像是在散步,也好像是在浏览每一株树和每一个残圮的础石,但实际上,我那游伴一定已觉得了,却分明是在表示催促她走的意思。  
  当她开始和那些尼姑们道别,而走出到院子里来的时候,我才初次注意到东墙脚边一只水缸旁的那口大钟。照理是应当早就看到了的,但正因为它和那水缸并列着的缘故,我起初以为它也是一只缸。喔!这是一口大钟吗?  
  我无心地嚷着,就首先走了过去。  
  审视之下,它非但是一口大钟,并且还是一口古钟。这是我从它的斑剥的翠绿色上看出来的。它覆罩在地上,钟口已经被埋在泥土中,看来总有七八寸或甚至一尺余深了吧。然而就那露出在地上的体积看来,这已经比旁边的那只水缸大了。我拾起一个石块,在钟肩上扣击着,它发出了东东的金声。  
  这是不一定要内行人也辨认得出它是有异于一般的倒卧在古刹荒庵里的破烂铁钟的。  
  “这口钟很好!”  
  当那老师太跟随着我的游伴走近来时,我向她说。  
  “是一口古钟,是铜的!”她微笑着走到了钟边,抚摩着它。  
  是铜的?我再审视了一回,果然是精铜的。“不错,是铜的,但是为什么不挂起来用呢?”我一边发问,一边摩挲着钟上的剥落的花纹和隐约的字迹,想从这里边看出一点关于这钟的历史来。可是徒然,除了“比尼黄心愿”  
  这一行五个字依稀可以辨识外,一点也得不到什么。但我觉得或者这五个字也已经足够了。因为依照这一行字的地位看来,仿佛正在一长列捐金造钟的人名表的殿后,“比”字底下一定是个“丘”字,“心”字下一定是个“发”  
  字,“愿”字以下的钟身没入泥土里,我用一枝竹片拨开泥土来看,字迹亦已腐蚀了,但我想来必然是“谨造”,“铸造”或“募铸”等字样。难道这是一个法名叫作“黄心”的比丘尼造的钟吗?她是什么时代的人呢?钟有这样大,那么这个庵从前一定也是很大的了。我正在思量着的时候,那老师太说了:“现在哪里有地方能挂这口钟呢?现在是连挂一个磬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口钟还是‘长毛’以前的。那时候我们这个庵是很大的,大路那边的池塘,从前是庵里的放生池,现在可是连池塘也小得成个虾蟆潭了。……“  
  我打断了那老师太的慨叹:“那么,既是不中用,为什么不把它卖了呢?这许多铜,在雨里风里烂着,怪可惜的。”  
  “这个,原来你不知道,却是卖不得的!从前我们的祖师铸这口钟的时候,铸了八次,总是做不成,后来在第九次上,她老人家自己跳进了铜液的锅炉里,才得成功。所以这口钟上有她老人家的戒行,后世人毁它不了,也卖不得!”  
  “这倒是奇谈了。”我被她引起了兴味,“你说的那个祖师叫作什么名字呢?”  
  “那可不知道。”  
  “是不是叫作‘黄心’的?”  
  “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八次都没铸成这口钟呢?为什么要你们祖师肉身跳下去才能成就呢?”  
  “那就因为外道太强的缘故,不是我们祖师亲自去降伏,佛法就会毁了,一辈子也铸不成这口大钟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呢?”我的游伴插进来问。  
  “这是古老相传下来的。”  
  我们得到这样一个不得要领的回答之后,稍停一会儿就辞别了出来。不久,我就离开了南昌。一转眼便是十余年,当时所谓“现存”者,如今恐怕都已成为陈迹,不必说那师徒五人,就是那个庵和那口钟也或许都已不留踪迹于人间了。  
  然而我对于那钟的故事却始终未尝忘怀,尽管是一个无稽的传说,尽管是那老师太自己编造出来哄人的,我既已听到了它,它就在我心中真实地存在着。何况这种事情,古籍中原有很多的记载:铸剑的良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剑便能斩铁如泥;冶镜的名师,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镜便能洞鉴魑魅。我虽然并不佞佛,但我相信当外道来侵的时候,一个道德高深的比丘尼不能不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护卫她的大法,这正是与儒家的杀身成仁一样的精神,而这事实也是在情理中的。  
  我曾经随时留意于南昌的志乘,可是始终没有找到一点关于那个尼庵,那口钟,或是名叫“黄心”的比丘尼的记载,这是莫大的憾事。但是前年却在《琼白玉蟾集》中发现了黄心大师的名字。白玉蟾有一首诗和一阕词都是赠黄心大师的,词的题目是《赠豫章尼黄心大师》,底下又注曰:“尝为官妓”。这样看来,倘若我所曾知道过的那铸钟的比丘尼黄心就是这白玉蟾诗词中的黄心大师,那么我们可以知道她是南宋时人,以妓女而皈依佛法者。  
  名字也相同,地方也符合,我想不会是两个人吧。然则,我所曾到过的小庵或者就是这南宋名妓晚年归心之所吧!  
  既然查出了她的名字之后,我就很想更知道一点她的身世:她何以要出家?她的焚修情形如何,尤其是她舍身铸钟的故事,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起先,这种史料却杳无影迹,没有方法能够搜觅得到。最近,恰如她的事迹命定着要为世人所周知似的,我无意中在一个清代著名的藏书家后裔家中发现了一些古籍,其中有无名氏著《比丘尼传》十二卷的明初抄本残帙,有明人小说《洪都雅致》二册,其中都幸而存着关于黄心大师的较详细的记载。  
  此外还有一些别的小书中,也常有片言只语提起她的。为了方便起见,我从各种史料中钩稽出她的事实,排比先后,再揣摹其情状,略略加一点自己的渲染,在这里叙述了她的故事,想必读者也乐于垂听的吧。  
  黄心大师俗姓马,闺名原叫瑙儿,这是因为她父母宠爱她,把她当做玛瑙一般的缘故;可是后来她长大了,性气不好,时时着恼,人家又叫她恼儿,因之后来堕入勾栏,也就用恼娘作为花名。这是后话,不必细表。我们现在且从她幼小时候讲起。瑙儿于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一一八五)生在南昌一个贫士家里。父亲马士才是个皓首穷经不博一第的读书人、娶妻单氏,虽则是小户人家出身,却是十分贤淑,随着她丈夫安贫守道,并无半句怨言。他们两夫妇在城内金仓巷里赁了两间小屋,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马士才就招了二十来个蒙童,在家坐馆,束所入,再加上他夫人的女红所得,勉强过得了。只是他们夫妻俩结以来,一向没有子息,直到马士才五十岁上,他夫人忽然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瑙儿了。因为是唯一的骨肉,而且又夫妇俩晚年所得,所以他们把瑙儿钟爱得真如掌上明珠一般。  
  据说瑙儿的诞生,是有一点异兆的。她母亲自从怀孕之后,性情脾气忽然大变,本来是和善慈祥的人,这时却变得卞急暴躁,一句话不称意,便会恼怒起来,小则不茶不饭,大则甚至砸碗倾盆,任凭她丈夫马士才怎生劝导譬谕,短时间总和缓不下来。及至她的怒气发作过了之后,却又往往自己惭愧,后悔不迭。她丈夫问她,她说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根本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发怒,但总之她当时确实好像有非发作一下不舒服似的感觉。这样到了十月满足的时候,一天晚上,正值同巷财主赵某家里宴客作乐,一阵阵的丝竹管弦和伎女歌唱的声音随风传来。在平常时候,那单氏对于这种音响不大去关心的,但这一夜,她却感到特别有兴致。她听着这迷人的音乐,不知不觉间有点神往,她仿佛自己也已置身在这歌舞场中了。  
  这时候,她觉得腹内的婴孩也似乎在响应着节拍动弹,当晚她就分娩了。瑙儿生出之后,单氏又恢复了她的贞静慈善的性气,并且也绝不对于音乐发生兴趣了,这情形,即使她自己也觉得颇为怪异的。瑙儿弥月的那天,单氏的母亲请了一个老尼来给瑙儿开解关煞,那老尼一看见这婴孩,便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姐是有来历的人,不消解得关煞,只是可惜了一念之差,不免到花花世界里去走一遭。”单氏听了,也不理会,因为膝下无儿,便把这女孩子疼爱得如同儿子一般。  
  再说马士才四十年鸡窗萤案,虽则学贯天人,争奈命运不济,生在国难期间,朝廷非但不要文人,并且还深恨文人干预朝政。难得有几个忠心赤胆的人物,也都是杀戮的杀戮,流窜的流窜。虽然照旧开科取士,真有学问的人往往总是落第的多。难得有几个侥幸登科的,也只为了贪恋玉堂富贵,不惜到权臣奸相门下去投帖子供使唤。马士才看着这种光景,心中早已冷绝了仕进之想,非但如此,甚至当他妻子单氏怀孕的时候,也曾想过,假如这番生个男儿的话,将来长成之后,也不着他应考求官了,倒不如改儒习商,虽则身分低微些,也总能够丰衣足食,强如自己这样的穷老青毡。况且这身分又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左右只赢得人家叫一声“官人”罢了。马士才这一番思量,到他妻子产下瑙儿来,全部都用不着了。马老头儿非但不因为所生不是男孩而懊恼,倒反拊掌大笑道:“好也好也,索性生个女儿,落得免了操心,将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看她自己的命运。”因此上,马士才倒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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