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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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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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文稿很快就编定,交与光华书局。当时排版印刷都快,小小的一本四五万字的刊物,两个星期就排出来了。光华书局老板沈松泉看了浇版后打出来的清样,觉得内容激烈,他有顾虑,立刻通知我们,他不能出版这样的刊物,决定将已打好的纸版送给我们,就此了事。这份纸版,我一直保存到抗战初期,和我的书籍文物一起毁于炮火。  
  刘呐鸥是一个生长于日本的台湾人。一九二五至一九二六年,在上海震旦大学读法文,与望舒同级。一九二六年秋,望舒为了等我和杜衡读一年法文后,一起去法国,就暂时转读震旦大学法科。刘呐鸥在一九二六年终回台湾去,好久没有消息。一九二八年夏初,他又来到上海,找到了望舒。他在六三花园旁边的公园坊租了一座小洋房,一个人住着,雇了一个娘姨料理他的伙食和家务。他说要把家眷搬来上海定居,但暂时还不会来,房子很空,邀望舒去住在他那里,共同作文学活动。于是望舒首先去上海,住在刘呐鸥家的三楼。同时雪峰也去上海和沈从文、丁玲、胡也频住在一起。放暑假后,我也到上海,住在刘呐鸥家。杜衡回杭州去了。这样就结束了松江的文学工场,而开始了包括雪峰、呐鸥在内的水沫社。  
  刘呐鸥带来了许多日本出版的文学新书,有当时日本文坛新倾向的作品,如横光利一、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的小说,文学史、文艺理论方面,则有关于未来派、表现派、超现实派,和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文艺论著和报道。在日本文艺界,似乎这一切五光十色的文艺新流派,只要是反传统的,都是新兴文学。刘呐鸥极推崇弗里采的《艺术社会学》,但他最喜爱的却是描写大都会中色情生活的作品。在他,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矛盾,因为,用日本文艺界的话说,都是“新兴”,都是“尖端”。共同的是创作方法或批评标准的推陈出新,各别的是思想倾向和社会意义的差异。刘呐鸥的这些观点,对我们也不无影响,使我们对文艺的认识,非常混杂。惟有雪峰,对这些资产阶级的新兴文学,并不欣赏,他已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帜下了。  
  刘呐鸥愿意拿出几千块钱办出版事业,邀望舒和我合作。他做老板兼会计,我们做编辑兼管出版发行事务。这个计划,商量了五六天就决定了。于是我们一方面编印一个小型的半月刊,定名《无轨列车》。这是刘呐鸥取的刊名,他的意思是刊物的方向内容没有一定的轨道。我们把《文学工撤里的文章也编了几篇进去,雪峰的《革命与知识阶级》才在《无轨列车》创刊号公开发表。同时,刘呐鸥在北四川路东宝兴路口租下了一座临街的房屋,开设一家书店,也是刘呐鸥取的店号,叫做“第一线书店”。呐鸥亲自写了五个美术字,做了一块大招牌,挂在二楼阳台外。这个新开张的书店,除了经售光华、北新、开明等书店的出版物之外,自己出版的只有《无轨列车》。为一个小小的半月刊,开一家书店,这是毫无出版经验的三个青年干的傻事。  
  第一线书店这块招牌,一挂出来就被官方注意,时常有人来问长问短。《无轨列车》出到第六期,就以宣传“赤化”的罪名被禁止,书店也被警告停业。经过这一挫折,我们改变办法,在北四川路公益坊租了一幢石库门住宅房子,挂出了一块小招牌:“水沫书店”。这回不开店了,实际上是一家出版社。最初我们出版了一些比较平稳的文艺书,例如我的小说集《上元灯》、望舒的诗集《我的记忆》、蓬子的诗集《银铃》、胡也频的《往何处去?》,还有雪峰介绍来的柔石的《三姊妹》。这些出版物,读者的反映都很好,也有边远省市的书商上门来批购。书店总算站住了。  
  一九二九年,我们印出了刘呐鸥译的《艺术社会学》,接着又出版了望舒译的《唯物史观文学论》。这使雪峰很高兴,当时他正在译卢那卡尔斯基的《艺术之社会基捶,他表示愿意交水沫书店出版。他又告诉我们,鲁迅也在译卢那卡尔斯基的《文艺与批评》。  
  大家一谈,就产生了一个有系统地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丛书计划。我们托雪峰去征询鲁迅,能不能由他主编这个丛书。雪峰和鲁迅一谈,鲁迅立即赞成。他愿意支持我们,但不能出面主编。于是在鲁迅的指导下,雪峰和望舒拟定了十二种书,列为《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从一九二九年五月到一九三○年五月,陆续印出了五种,以后就被禁停止。当时我和望舒已住在店里,为了联系这套丛书的文稿和校样,雪峰常是晚上来的。  
  雪峰曾希望我们恢复党的关系,但我们自从四·一二事变以后,知道革命不是浪漫主义的行动。我们三人都是独子,多少还有些封建主义的家庭顾虑。再说,在文艺活动方面,也还想保留一些自由主义,不愿受被动的政治约束。雪峰很了解我们的思想情况,他把我们看作政治上的同路人,私交上的朋友。一九三○年三月二日,左联在中华艺术大学开成立大会,前一天,雪峰特地来通知我们,邀我们去参加。那时我恰巧回松江去了,没有知道,所以第二天只有望舒和杜衡去参加。  
  关于“第三种人”的论辩掀起以后,雪峰和杜衡(苏汶)常有会晤,他是想当一个挽回僵局的调解人的。在他写的那篇总结性的文章《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里,语气之间,也还是把苏汶期许为同路人。前年看到《新文学史料》第六期上发表了夏熊整理的《冯雪峰谈左联》,其中记录了雪峰曾谈到过他的另一篇署名洛阳的文章《并非浪费的论争》。他说这是“与瞿秋白商量后由瞿秋白代我起草的,当时我另有任务,来不及写。”又说:“鲁迅《论第三种人》最后一句:‘怎么办呢!’是我加的,引用苏汶的原话,意在给对方留个后路。”从前一件事,我以为,文章虽然是瞿秋白起草的,总的论点和态度还是雪峰的。这从后一件事可以证明。  
  雪峰的文章,很受党内文艺理论家的批评,甚至以为他是认敌为友。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们不知道雪峰和我们的关系。雪峰是一个笃于友谊的人,一个能明辨是非的人,也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尽管在这次论辩以后,雪峰对苏汶的作为同路人的期望,多少有点幻灭,但友谊还保持着。  
  我和雪峰,从一九三四年以后,就没有机会见面。一直到一九四八年,才在蓬子的作家书屋里碰到,三个人漫谈了一阵多年阔别后的情况,言不及义,匆匆分手。一九五二年,雪峰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来了一封信,邀我去参加编辑工作。我觉得我还是做教书匠适当,就复信婉谢了。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和雪峰见面或联系。  
  杜衡于一九四○年在香港投奔国民党,使我非常失望。望舒于一九五○年忽然逝世,也使我极度伤感。雪峰对我们始终保持友谊,也始终在回护我们,我也很感激他。我常常想起当年文学工场里四个青年的亲密的情谊,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再也没有同样亲密的朋友,真感到非常寂寞。雪峰的政治生活,我无可叙述;现在我笔下的冯雪峰,是一个重情谊,能念旧的好朋友,是一个热情团结党外人士的好党员。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四日          
《红鼻子》的作者   
  一本台湾话剧《红鼻子》,居然红到大陆,上海、北京正在上演,轰动一时。我两耳失聪,话剧久已不听,剧本作者姚一苇,我也不知其为何许人,想来总是台湾的文学新秀。今天收到江西友人来信,才知道这位新闻人物就是我四十年前的学生姚公伟,这就使我想起了一段旧事。  
  一九四○年代,我在厦门大学(长汀)任教,有十多个学生经常来我宿舍里聚会闲话。有的谈文艺创作,有的谈古典诗词,有的谈戏剧小说。这些学生,都是一九四四至一九四六年毕业的。四十年来,各人际遇不同,我也和他们久失联系。当时作新诗的有朱伯石,现任华中师院教授,有勒公贞,现任江西吉安教育学院教师,作旧诗的有欧阳怀岳,诗做得极像黄山谷,可惜毕业后即被疯狗咬死。有马祖熙,填词不下陈其年,现在安徽当中学教师。教育系学生潘茂元,文学是他的副系,也常来参加茶话,他现在是厦门大学副校长。姚公伟写诗,也写散文。他的爱人范筱兰,善演话剧。他们两人总是一起来的,我早知道他们的终身大事快要定局。  
  忽然有一天,学校里传出消息,有一对男女学生在防空洞里情不自禁,被拈酸的同学去向训导长告发了。为此,校长萨本栋主张有所处分,以整肃学风。于是召开了校务委员会,讨论办法。萨本栋是一位极其民主的大学校长,他并没有成见,他开会决不预定调子,只是先请训导长报告事实,然后请大家发表意见。这时,我才知道这一对犯事的学生就是姚公伟和范筱兰。  
  当时发表的意见,几乎都是主张对这两个学生从严处分。不过所谓“从严”,有的主张开除,有的主张记大过一次,这里还有些不同。有一位教授坚决主张开除,理由是这一对男女在校内做出了不名誉的事,严重地败坏了校风,如果不开除他们,将来必有更多的丑闻。  
  我站起来,讲了我的意见。我以为,第一,防空洞在山上,校舍在山下,防空洞不在校园内,因为老百姓也可以去避敌机轰炸。第二,他们都是成年人,婚姻有自主权。  
  如果他们愿意结婚,那就不必处分。如果他们中有一方不愿结婚,那就成为法律问题,受损害的一方可以向法院起诉,由法院处分。  
  辩论的结果,我的意见说服了大多数人,萨校长也点头同意,就这样做了决议。会后由训导长和姚范二生谈话。他们都同意先公开确定婚约,待毕业后即在校内举行婚礼。  
  他们毕业后即到台湾去就业,那时我已离开了厦门大学,不知他们的消息。现在我回忆起这件事,感到姚一苇的剧作才能,恐怕和他的爱人不无关系,但不知这一双情侣现在是否还厮守在一起,或者是否还是一双佳偶,我希望他们不要忘记了我。          
《宝姑》   
  一九三五年,我卧病在医院,王莹曾带了一束鲜花来看我。现在我又卧病在医院,却收到谢和赓同志惠赠的王莹遗著《宝姑》。前后五十年,当时的青年文艺工作者,各自在兵荒马乱、政治风波中,走完了生命的道路。许多人已经下世,还生存着的也已是风烛残年了。从一九五七年开始,几乎有二十年,即使极熟的朋友,也彼此不知道消息,直到最近几年,才一鳞半爪地透露出来。王莹被“四人帮”残酷迫害,死于牢狱中,这消息,和老舍之死一样,使我震惊。今天,翻阅她的遗著,想到当年她来问病的友谊,觉得应该写一点东西纪念她。  
  在一九三○年代,王莹是上海的电影“明星”。但我认识的王莹,并不是“明星”,而是一个初试笔墨的文学青年。我在一次宴会上,凑巧和王莹坐在一起,因而认识了。  
  她知道我是文艺刊物的编者,就同我谈文艺,并且说,她也想写文章。一个文艺刊物的编者,碰到人就要组稿,我对王莹也不例外,听说她要写文章,来得正好,就鼓励她为我的刊物写稿。这以后,她给我写了几篇抒情散文,和一篇《秋田雨雀访问记》。  
  当时王莹住在环龙路(今南昌路),一家白俄开的小公寓里。一个小房间,不过六七平方米,仅容必要的生活用品。每天晚上,王莹大多在寓所,接待文艺电影界的朋友。  
  这个小房间,最多只能容宾主四人,所以前客必须让位给后客。王莹煮一壶咖啡,和来客聊天,经常要谈到十一、二点钟才把客人送走。我也有过几次参加了她的“沙龙”,觉得她的文学趣味极高,评论看过的作品,也多中肯的意见。至少,在我面前,她不是一个电影“明星”,更不是一个像某诗人所说的,沉醉于舞场的上海明星。要不然,她怎么能喊出“冲出黑暗的电影圈”而毅然东渡日本去求学呢?  
  她到医院来看我,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抗战时,听说她去美国,在白宫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曾蒙罗斯福总统接见。一九四九年以后,美国官方不承认她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要她夫妇俩加入美国籍。她们不愿意,就遭到拘留,最后是被驱逐出境,终于回到社会主义的祖国来。可是,两夫妇回国没多久,谢和赓同志被诬为右派分子,流放到北大荒。王莹隐居在北京郊区,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还改写她的自传体小说《宝姑》和《两种美国人》。在十年浩劫中,她又被诬为美国特务,关进牢狱,负屈而死。解放以后,有多少旅居海外的知识分子,为了热爱祖国,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党的领导,冲破各种阻挠,纷纷回到祖国。满以为从此英雄有用武之地,可以尽其长技,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出一分力,添一把火。谁知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在扩大反右和十年浩劫中,都蒙受无妄之灾,甚至断送了生命。像老舍、傅雷和王莹之死,都使海外爱国人士,闻之寒心。宋人诗曰:“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三十年来的知识分子,对那时的极左政治,只好吟此诗以为解嘲。  
  《宝姑》是王莹的自传,其实不能称为小说,因为没有故事结构。书中记述的是她的前半生的生活,即自幼年到投奔上海这一段时期。书的英文本早已出版,这个中文本是归国后改写的成果。洋洋四十余万字,我只在病床上随便翻阅了数十页。她写封建旧家庭,写童养媳,写修道院,都很能传神,文笔也很明朗、洁净,还是她青年时代写抒情小品那一支笔。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之下,被关闭在封建社会里的女青年,怎样挣扎着投奔自由,追求光明,《宝姑》是一本忠实的记录。我敢向现代青年读者推荐。至于我自己,我把这本书放在枕边,作为她遗赠给我的一束鲜花。  
  一九八三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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