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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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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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雷的性格,最突出的是他的刚直。在青年时候,他的刚直还近于狂妄。所以孔子说:“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傅雷从昆明回来以后,在艺术的涵养,知识学问的累积之后,他才成为具有浩然之气的儒家之刚者,这种刚直的品德,在任何社会中,都是难得见到的,连孔子也说过:“吾未见刚者。”  
  傅雷之死,完成了他的崇高品德,今天我也不必说“愿你安息吧”,只愿他的刚劲,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  
  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          
知己之感   
  《新文学史料》今年第二期发表了叶圣陶先生的日记:《在上海的三年》,其中与我有关的有两段:一九四六年六月三日,记云:“朱经农来,言拟好好办光华大学,邀余与予同任教,并托余拉施蛰存为国文系主任。余言自己不任大学教师,拉施君则可以效力,因致书蛰存。”又,七月三十一日记云:“施蛰存来,渠已允就暨南教职,因可有房子住,光华方面只得辞却。”  
  这件事,我早已忘却,如果不见圣翁的日记,恐怕永远不会回忆到。现在,圣翁的日记帮助我回忆起这件事,同时也使我想到这件事一直是一个未解的谜。  
  我于一九四六年春,从福建三元随江苏学院复员,先在上海家里住了一二个月,访问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也到开明书店去过,见到叶圣陶、周予同、王伯祥、徐调孚诸人。随后我就到徐州江苏学院新校舍授课。在徐州,我收到叶圣陶的信,问我下学期的工作情况。他说,朱经农将出任光华大学校长,正在组织教师班子。希望我去光华当中文系主任,托他写信征询。我收到圣陶的信后,觉得一时还无法决定。虽然我很想回上海工作,但江苏学院能否同意,还未可知。因此,我就复信给圣陶,请他转达朱经农,且待放暑假时回沪再说,好在只有一个多月了。  
  七月中旬,我回上海遇到刘大杰,才知道他已决定就暨南大学校长李寿雍之聘,任暨大文学院长。同时才知道江苏学院同事邹文海亦已决定为暨大教务长,周枬为法律系主任,他们和李寿雍都是旧交,我又知道江苏学院院长戴克光本人也在活动换一个工作,这样我自己就决定脱离江苏学院,由刘大杰、邹文海的推荐,接受了暨南大学的聘书。  
  这一决定的主要动力,是因为暨大在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分配到一座大楼,作为教师宿舍,我虽家在上海,但老家人口多,挤不下,要想把小家庭分出去。暨大庶务处在大楼中分配给我二个房间,一西一东,便解决了我的居住问题。因此,我于七月三十一到开明书店编辑部拜访圣陶,把我的情况告诉他,并请他代我向朱经农道歉。  
  圣翁日记中所记的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它始终留下了一个谜,使我不解,我和朱经农毫无关系,也没有见过,他为什么忽然看中我,要我去当中文系主任?起初我以为是由于周予同或叶圣陶的推荐,但一问之后,才知并非如此。当时虽然各大学之间消息灵通,但这件事却没有人说起,这个谜从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八六年六月,我始终无法解释,甚至连这件事也早已忘了。  
  最近,有一个朋友从青海来信告诉我:在新出版的《胡适来往书信逊中有一封信中提到过我的名字。我和胡适也未曾有过关系,更未尝通信,这部书中怎么会有我的名字?赶紧去把这部三厚册的《书信逊借来,果然在中卷第64页上看到一封朱经农致胡适的信,内容是向胡适汇报中国公学情况的。其中有一段云:“文理科学长由党部推荐李青崖主持,弟以其与君武先生感情素好,又为党部所推重,当可持中庸之态度。不期其对杨鸿烈兄竟不能相容,其态度之狭隘令人失望。此次文理科教授变动最多,文史系方面新请教员,大抵为文学研究会中人,如郑振铎、李石岑、孙俍工、施蛰存等,也还过得去。……其组织最弱者为法科之政治经济系,将来若有问题,必从此系发生,叶秋原为系主任,已觉平常,教授亦无出色者,学生甚盼一涵回来,然一涵决不肯来……”我看到这封信,才恍然大悟,解决了一九四六年的谜。原来中国公学的这一件事,我也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没有这封信的帮助,连回忆都无法追寻了。  
  这是在一九三一年春,我在办水沫书店。李青崖来邀我到吴淞中国公学去担任文预科的国文课教员,每周去二次,每次上课二小时。当时我以为李青崖只是新任国文系主任,却不知道他还是文理科学长。我在水沫书店的编辑工作,是半雇员,半朋友义务,每月支取的生活费不到一百元,正想在上海找个固定的副业,以贴补生活,李青崖答应我每教时三元的薪给,对我不无小补,我就答应下来。过了几天,他送来了一份聘书:写明聘请我为预科兼任教授,没有任课时数及薪给数,由校长马君武署名签发。算来这大约是一九三一年三月间的事。  
  我原来只是个中学教师,没有教过大学生,到中国公学上课,教的是大学预科一年级生,只等于现在的高中二年级,上国文课也并不感到困难。在每次到校上课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学校已闹过几次学潮,李青崖进中国公学后,解聘了国文系教授杨鸿烈,马宗霍,他们都是胡适当校长时聘请来的,学生也都满意。李青崖突然解聘了这二位;拉进了自己的朋友,学生中颇有波动。我莫名其妙的成为李青崖的私人。马宗霍被解聘后,拂袖而去。杨鸿烈的表现很不好,他住在校舍中,硬是不肯迁出,还大骂李青崖,弄得很僵。叶秋原是我的朋友,杭州人,新从美国得了一个社会学硕士学位回来。李青崖请叶秋原来代替高一涵,当然比不上,学生听过高一涵的课,再听叶秋原的课,当然会感到“平常”。  
  我到中国公学上课不到三星期,学潮又起,不过我并不清楚其中党派斗争的真相,只是有好几次去上课,都碰上学生罢课,听听学生的控诉,显然有“拥马”和“倒马”二派。  
  大约马君武校长此时已不到校,我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我在中国公学任课,勉强维持到六月,学潮未平息,提前放暑假,于是结束了我的教学任务。马君武、李青崖都下了台,下学期学校也不请我了。  
  朱经农这封信写于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正是我在中国公学兼课的时候;这时他已就任中国公学副校长之职,马君武已去,李青崖仍在。正校长邵力子,是挂名的。胡适是中国公学董事长,所以朱经农常有信给胡适。汇报中国公学情况。《书信逊中朱经农给胡适的信,关于中国公学的,不止一封,我在这些信中,才知道当年中国公学的内幕,这些情况,当时都一点也不知道。  
  朱经农对李青崖很不满意,在这封信中却提到我,和郑振铎、孙俍工、李石岑一起,许为“也还过得去”的教员,可见他对我们四人,并不因为是李青崖的私人而有所歧视。  
  不过,对于郑振铎、李石岑、孙俍工三位,“也还过得去”的评价似乎太低了。至于我,自己知道,作为初出茅庐的大学教师,确是刚刚及格而已。  
  十六年之后,朱经农还想请我去担任光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可知他对我一直在注意,认为从前那个“过得去”的教员可以当系主任了。但是我始终没有见过朱经农的面,也绝不知道这些情况。直到最近几天接连看到叶圣陶的日记和朱经农给胡适的信,这个谜才得到解释。  
  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知己朋友,确是难得,平时最相熟的朋友,也未必就是知己,素不相识的人,更不易成为知己。朱经农从来没有在我的师友之列,可是,他关心了我十六年之久,我却绝不知道,直到四十年以后的今天,才明白过来,我岂能没有知己之感,可惜我感得太迟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五日          
丁玲的“傲气”   
  《新文学史料》今年第二期登载了一篇《丁玲谈早年生活二三事》,是一篇录音整理记录。在这篇谈话中,丁玲谈到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间在上海大学时的一些情况。  
  其中有一段说:“同学有戴望舒,施蛰存,孔另境,王秋心,王环心等,这些同学对我们很好,我们则有些傲气。”这寥寥三句话,确是记录了丁玲在上海大学时的姿态。她不说,我也早就感觉到,不过,在六十年之后,她还自己这样说,可知她的“傲气”,即使在当时,也是自觉的。  
  现在我要给这一段话做一个笺释,为丁玲传记作者或文学史家提供一点资料,也为爱谈文坛轶事者供应谈助。不过,先要交代一下这里所提到的五个同学。戴望舒和我,因为在一九二八年以后和丁玲还有来往,可以说是丁玲比较熟悉的,孔另境是茅盾的妻弟,我和望舒都是由另境带路而开始到茅盾家里去走动,但我不记得当时丁玲曾去过茅盾家里。王秋心、王环心是兄弟二人,江西人。他们在上海大学,比我们高一班,他们是二年级,我们和丁玲都是一年级。王氏兄弟都做新诗,我们认识他们时,他们已印出了一本诗集《棠棣之花》,所以他们是上海大学有名的诗人。但他们和丁玲的来往,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离上海大学后,就去参加革命,听说在南昌起义后牺牲了。  
  在上海大学时,尤其是在青云路的上海大学,我们三人和丁玲及其他四五位女同学的关系,仅仅限于同堂听课,王氏兄弟则连同堂听课的缘分也没有。丁玲说:“这些同学待我们很好。”这句话恐怕还是出于礼貌,因为我想不起当时有过什么“很好”的具体表现。倒是丁玲自己所说“傲气”,我记得当时是有所体会的。  
  丁玲的“傲气”,大约有两个方面。第一是女大学生的傲气。在一九二三年,大学兼收女生,还是一种新事物。北京大学早已向女生开放,上海却还没有几个大学男女兼收。当时男女同学的大学里,每堂上课,总是男生先进教室,从第三排或第四排课桌坐起,留出最前的两三排让女生坐。待男生坐定后,女生才鱼贯进入教室。她们一般都是向男同学扫描一眼,然后垂下眼皮,各自就坐,再也不回过头来。  
  当时我们班上一共只有五六名女生,我们空出两排坐位,每排三个双人课桌,她们坐满第一排就够了。第二排常是空着。偶然有女同学的朋友也来听课,第二排上就会出现一二个临时女学生。王剑虹是中文系二年级生,但有时和丁玲一起来听课。  
  我和望舒坐在第三排,正在丁玲背后,因此同学半年,见到她背影的时候为多。只有在教师发讲义的时候,把一叠讲义交给第一排的女同学,她们各人取一张,然后交给背后的男同学。这时,我们才又一次见到丁玲的面相,有时也打个无言的招呼。  
  此外,我不记得和丁玲还有过课外交往,因为下课之后,男女同学各自走散。丁玲她们就住在教室楼上,据她的谈话,说是住在亭子间里,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我和望舒在校外附近租住了一间里弄房屋,不上课也很少到学校里去。  
  尽管上海大学的学生差不多全是从文学革命发展到政治革命的进步青年,但在男女同学之间,还多少有些封建主义残余思想的拘束。学校搬到西摩路(今陕西北路)之后,女生宿舍较为像样。有一次,望舒因事要通知女同学,他就冒冒失失地闯进女生宿舍,坐在一位女同学的床上。他也看不出那位女同学的脸色。他走后,那位女同学把床上的被褥全部换掉。即此一例,就可以体会丁玲所谓“傲气”,这是一九二○年代大学中女生对男生的“傲气”。  
  另外一方面,丁玲还有意识形态上的“傲气”。她自负是一个彻底解放了的女青年,从她的谈话中可以知道,她在一九二三年的上海大学,崇拜的是施存统。施存统是因为发表了一篇《非孝》的文章,而被浙江第一师范开除的。他提倡“非孝”被守旧分子认为是“大逆不道”。而青年人却认为是最激进的反封建。施存统因鼓动“非孝”而暴得大名,来当了上海大学的“教授”。在那时候,施存统的社会名望高于瞿秋白,所以丁玲“常常去他那里玩”,而瞿秋白在丁玲的认识里,还只是“觉得还是可以与之聊天的”。  
  到了一九二四年,瞿秋白在社会学系讲课的声望超过了施存统。王剑虹又和瞿秋白接近,终于和瞿秋白结婚。也许,从此以后,丁玲才改变了对瞿秋白的评价。在丁玲的谈话里,有二处提到瞿秋白。从前后二段的语气中,也可以体会到这一情况。  
  一九二四年暑假后,丁玲离开上海大学而到了北京。据她的谈话,这次北游,是为了北京的“思想好”。这也反映出她在上海大学时,对我们这些上海青年是瞧不起的。  
  她在北京的时候,认识了胡也频,并与胡同居,又开始写《莎菲女士的日记》等轰动一时的小说。直到胡也频牺牲之后,丁玲才明显转向,从《水》开始,改变了她的创作方向。从这些现象中,的确有许多人以为丁玲的转向是胡也频牺牲的影响。但这回丁玲的谈话却说:“事实上,在北京时,我是左的,胡也频是中间的,沈从文是右的。”又说:“胡也频在认识我以前,没有认识一个革命者。他对鲁迅是佩服的,但是思想上与鲁迅差一截。”这些话,我可以证明是真实的。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一年,丁玲和胡也频同住在上海,我和望舒和他们俩接触的机会较多。丁玲还显得是一个“莎菲女士”的姿态,没有表现出她的政治倾向。胡也频却十足是个小资产阶级文学青年,热心的是写诗,写小说,拿到稿费,就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的噩耗传来,我们都有些意外,不相信他会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烈士。当然,冯雪峰是知道的,但他从来没有谈起过。  
  丁玲的革命思想,成熟得早于胡也频,胡也频参加革命工作,是丁玲和冯雪峰的影响。但丁玲在文学创作上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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