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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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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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没有人能懂得这句文言。为避免排字困难起见,我不引英文原文了,且把它直译出来。  
  “我的心碎了。你的眼睛已经,比你的说话更好(明白)地把你的一切危机告诉了我了。”  
  谈到后来,查拉图斯屈拉劝告那青年人道:“你觉得你是一个高贵的人,甚至恨你的人及鄙弃你的人也未始不觉得你是高贵的。  
  但是你要知道,一切人都把一个高贵的人看作是一块绊脚石。因为一个高贵的人往往反而妨碍了‘善’!即使人家称他为‘善人’,而人家之所以要称呼他,也就是为要把他扔在一边。”  
  而萧君的“简洁”的文言译本却是:  
  “汝仍自觉尊贵,人之于汝也,虽怀怨嫉,亦尚觉尊贵。须知每人皆有一尊贵者当其前,虽善人犹有一尊贵者当其前,虽人皆谓之为善,而人皆愿去之。”  
  最后,查拉图斯屈拉提醒一些志气高傲的青年前路的危机,他说:“以前,他们曾以为自己将成为英雄,但如今他们却变做醇酒妇人的人物了。英雄思想对于他们已经成为一种悲哀和苦痛了。”  
  而萧君译文中的警句却成为:  
  “彼等曾欲为英雄,今则为淫乐者,扰乱与恐怖,彼等则视为英雄。”  
  好了,小小的两页文字,已有了这么几个大大的错误(小的不算在内),我的校对工作,似乎不必做下去了。我不敢说萧君一点也看不懂英文,但从这些错误中推测起来,却又不仅是文言所应该负的责任。因此,使我又不得不妄自断定萧君实在一点也不懂英文!  
  萧君的译本不足惜,万有文库的成为“万有”也不足惜;所可惜者,乃是尼采及其英译者遭了无妄之灾。尼采写这本书是非常用心的,他曾经自负地说:“我的文体是一种跳舞,它玩弄着一种匀称的形式,而嘲谑着及超越着这些匀称。”这意思是说,他袭用了各种东方哲典,腊丁文豪及条顿民族的怪诞风格,揉杂成章,而臻于“妙索环中神游象外”之致。然而不幸得很,这一代大哲学的名著,在中国却这样蹒跚地跳了出来,而竟使人笑掉牙床!          
怎样纪念屈原   
  众女兴谣诼高文见苦辛  
  哲王终未悟浊世若为亲  
  九死三湘水千秋一放臣  
  平生怀美政何意作诗人  
  这首五律是前年偶读离骚时作的。自从诗人节被规定下来之后,屈原之为诗人,在历史上又多了一个证件。年年今日,文艺界的善男信女又得忙着开会纪念,给一些从来不关心于文艺的达官贵人,贩夫走卒,豪商富绅,劳农织女,乃至走私运土,侑觞卖笑之流,大声疾呼的提醒一下:不要忘记了我们的大诗人屈原啊!  
  汉魏时代,知道屈原的人不多,但每人皆知道屈原是一个在政治上不能见容于楚国的忠直之臣,他的所以为诗人,只是在无可奈何中“援天引圣,以自证明”而已。所以提起屈原,“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话必须从他的行事与辞赋同时提到,清高第一,文采第二。晋宋而后,直至明清,屈原虽然始终是一个未曾过时退色的大文豪。而且知道屈原的人也格外多了,但他的离骚却成为风流才子的下酒物。“嘉其文采”也已经走进了邪路,“慕其清高”者也就渺然了。现在呢,印刷既方便,宣传又热烈,知道屈原的人可谓已经遍地皆是。“屈原是我们的大诗人,等于人家的檀丁,莎士比亚,歌德”,人人会这样说。不错,人家有什么,我们也有什么,于是屈原在二十世纪也还是一个挺时髦的人物,他是被用来作为替中国争取文化上的国际地位的帮闲诗人了。  
  呜呼,诗人节愈热闹,诗人却愈孤独了。  
  我怀疑屈原是否愿意与檀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同坐在一个国际享堂里共受膜拜。屈原从来没有自居于一个诗人。也没有写万行长诗的企图。也从来没有像杜甫那样地悲呼“文章憎命达”。他是因为命蹇才写文章的,并不是写文章以求命达的。屈原一生,始终在希望自己国家政治修明,至少要能够与暴秦抗衡,不受侵略。纵然自己不能执政当权,一展其抱负,也希望在位者能砥砺奋发,不贪污,不腐化。然而他终于失望了。失望之后,才写文章。这些文章是他的“苦果”,不是他的“武器”。所以这些文章当然也不会发生积极的作用。于是他只好自杀。  
  屈原的自杀,是以一个被放逐的忠臣的身分自杀的,一点也不是一个失意诗人: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他自己说得很明白了。我的诗意只在指明这一点,故曰:“平生怀美政,何意作诗人?”屈原既不自认为诗人,我们为什么把他硬拉在一批逢人送行卷,或栖栖遑遑专找公爵伯爵做护法主人的无聊文人队伍中去呢。  
  把屈原的诗人身分提高,无形中就是把他的忠臣身分掩没了。大家闹嚷嚷地纪念屈原,很可能把他变做头戴月桂冠的楚国朝廷里的弄臣,屈原之灵有知,也该后悔当初干脆不必写下那些抒哀的辞赋了。  
  一个积极地与黑暗政治环境斗争的文人,当他知道终于不能获得胜利的时候,这悲哀是何等地深沉,何等地可怜。一人之得失成败,所关系者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之从此被决定了覆亡的命运,这可不是细事。屈原之自杀,不是为了他个人之失败,而是为了他不忍看见楚国之日趋于覆亡之途。有心人在这样的场合,当然非自杀不可。但是中国文人,自古以来能了解此意义者,似乎很少。儒家虽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积极态度,但孔子也还说过一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果孔子而为屈原,我想也许还不至自杀,而宁愿遁迹海外的。司马迁对于屈原的了解,又更远了。他说:“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原自令若是。”啊呀,这样说来,屈原之自杀,竟是傻透了,在楚国做不到官,难道不能到齐秦三晋去钻营吗?中国士大夫的见解和抱负,从汉以来就这样地只关心着自己一身之得失,则虽为名臣廉吏,亦尚且不足以接武前修,屈原的悲哀,到底有几人能了解呢?  
  如果我们真能了解屈原,真在衷心地纪念屈原,我们第一要决不把他看做一个诗人,第二要赶紧使现代的屈原不再自杀。愈把屈原标榜作我们的民族诗人就是愈侮辱了屈原。  
  只管纪念死了已久的屈原而不去援手一个快要自杀的屈原,就是丝毫没有纪念屈原。屈原早已死了,楚国也早已亡了。历史上的陈迹是无法翻案的。每一个时代的人都纪念死去的屈原,而同时又都嫉忌他同时代的屈原,这史实也重复地显现到如今,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自解呢?“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治。”愿纪念屈原者,三复此言。          
书简   
  论语复刊了,鄙人被算在第一批写稿人之中,理应从速效命。刚巧日来给几个旧日的学生写去几封复信,自以为是正襟危坐而谈,不失从前讲坛风度,却不道拙荆在旁,冷然一笑,怪我何必写此幽默文字,未免轻保鄙人听她说这些信是幽默文字,不觉惊喜,既然如此,落得就以这些现成文字抄去给论语献丑。是为序。  
  一、复黄焕良——一个经济系毕业生  
  焕良同学:  
  惠书收到,所陈种种,真可谓慨乎言之,但我觉得你还应该多下克己工夫,知足于现状,方才易于生活下去。纵然你是屈居下僚,纵然有许多庸俗无知的人高高地在你之上,对你颐指气使;你毕竟已经凭你的经济学士头衔获得了一个职业。薪水虽小,每月也领到十多万块钱。你得知道有许多同学,例如中文系的蒋家彦,历史系的吴浩如,生物系的周镇,他们毕业了一年多,至今还找不到事情。他们的成绩并不坏,这是你知道的,也许你更知道他们的成绩还比你好。然而你有一个舅父把你介绍进税务局,他们却没有这样一个舅父。你在抱怨你的事情太小,他们却在羡慕你。如果你看一看他们,你该满足了吧。  
  至于说你的上司庸俗无知,那是你的幼稚了。你应该了解他们,正因为庸俗无知,他们才能做你的上司。如果他们都跟你一样地用功读书,诚心诚意的替国家做事,他们也许到现在还是你的同一个办公桌上的伙伴,如果他们的学问比你更好一些,也许此刻还在你的底下。如果不信,请往下看一看你的同事,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许多学识志气在你之上的小职员的。  
  如果你真不甘心于你现在的地位,如果你相信你的学识和才干还可以担任更高的职务,那么你也不是没有办法的。现在,你就应该向你的那些庸俗无知的上司学习了。你不要以一个经济学士的头衔自傲。你这个头衔只表示了你已经修业了大学里的经济学系的课程,而并不表示你已经学会了做科长主任或局长的才能。现在的大学之不切实际,就在这些地方。你学到了一大套理论,却一个方法都不懂。今日你还能安居于下僚而不被裁汰,我想,恐怕还是你舅父的效力而不是你这个“学士”的效力吧。  
  学习,这是一个很时髦的名词,你不必以学习为耻辱。你应当学习你的上司之所以为你的上司者。简言之,就是他的以何方法对付他们的上司而得以安稳地做你的上司。  
  如果你学会了这些方法,你就可以如法炮制。以同样的方法去对付你的上司,你可以做别人的上司。以同样的方法去对付你的上司的上司,你可以做到与你的上司同列。这是一个很专门的技术问题,决不是你在大学里所学得到的。  
  从你信上的语气看来,我相信你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你还在很幼稚地跟你的上司比学问。真可发一笑。如今在学术机关里都不以学问为用人的标准,又安能求之于一个税务局。所以我觉得应该提醒你一下,收到这封信以后,你得立刻开始注意你的上司的行仪,揣摩他们的性情脾气。凡是一个能久于其位的主任,科长或局长,必然有他的一套特殊本领。这一套本领,往往可以战败了他的职位所必需的学问,而成为他的保持地位,或甚至平升三级的因素。你所急宜学习的,就是这一套本领。大体上说起来,这些本领主要都是用于媚上的,其关于御下的部分,暂时可以不去管他。一般做主管长官的人,他们的御下政策,往往是侧重于怎样与下属隔绝,怎样使下属畏惧与怨恨。他们只要获得了上司的支持,就不惜不怕与下属为敌了。你在媚上没有成就之前,千万不可骄下。至于媚上之道,其实也不甚难,一言以蔽之,逢迎意志而已。从前的主管长官,多少还有一点学问,这些人的确不容易谄媚,因为他们有时候也会涌现一点书生气,轻蔑你的谄媚,尽管心里觉得受用,表面上却反而压住了你,于是你抛了心力,弄巧反拙。  
  现在的主管长官,胸无点墨者多,这些人其实最容易巴结。你愈肉麻,他愈高兴。尤其是对于他们的太太或姨太太,只有你暂时把廉耻丢在一边,多说几句奉承话,逢时到节,多送几份厚礼去,一定会有显著的功效。听说现在各机关人事室主任的权也很大,你们局里想必也有此一官,切宜加意奉迎,勿有千虑之一失。  
  你信上说,你的同事都跟你很好,都为你不平。这可见你虽然没有蒙上司的青睐,却已颇得同僚的拥护。但是,据我看来,这并不是好兆。你没有获得你所必须获得的,而已获得了你所不宜获得的。你必须看清楚一个事实:一万个拥护你的人不足以增高你的地位,而一个提拔你的人可以把你送入青云。你必须舍弃一万个人的拥护以求取一个人的提拔。因为,我恐怕一万人的拥护,会得妨碍了一人的提拔。你所引以自慰者,恐怕适足以自害,这一层亦非仔细思量不可。所谓群众之力,不如领袖;国家大事,固已如此;个人私事,何莫不然。  
  二、复蒋家彦——一个中文系毕业生  
  三封信皆已先后收到,因为没有时间细细作复,所以搁到今天,非常抱歉。你的不安定的情绪,由于你这三封美妙的书简,我相信我已经全部感觉到了。一个极有希望的文学青年,栖迟在一个偏僻的山城中,真是为你所自述的,不异于“涸辙之鲋”。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即使我相信你的文学成就,不久就可以把你自己建设起来,(而事实上,我也的确认为你可能有此前途,)我还是不敢替你画策,说一声“你到上海来吧。”  
  按理说,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上海是市而兼朝的都会,你要在文学事业上奋斗,的确应该到上海来。上海有许多文人,他们的文学修养都相当好,足以使你获得切磋琢磨之益。上海容易买到或看到古今中外的书,这也是你所需要的方便。上海有人会赏识你的作品,也有人会鼓励你,影响你,使你的文学修养高深起来。在上海,一个人的眼界广大,可以开拓你那狭隘固陋的胸襟。从这几点看来,我应该赞成你的计划,并且努力帮助你,使你能够来到上海,开拓你的前程。  
  自从被一个外国记者夸张地称为“冒险家的乐园”以后,上海真成为许多不幸的冒险家的目的地。这个现象,在胜利后的今天,尤其显明。但是可怜得很,大多数冒险家所发现的上海,并不是一个“乐园”,而是一个“地狱”。这些冒险家在发现了上海是个地狱的时候,已经被这个地狱所吞噬了,恐怕一辈子也不容易脱离这个魔窟。从前的上海,并不是没有地狱的。但那时候的地狱是沉没在乐园底下,除非你自愿堕落,普通的人多少可以在这个乐园里享受了他所愿意享受的。但是现在,地狱也从地下爬了出来,反而把乐园打到底下去了。在这个情形之下,你就算可以到乐园里去,也得先打地狱里穿过。因此,这乐园也跟从前的不同了。  
  如果你是一个内地的大商人,大财主,能带几千万国币或美钞到上海来,我就决不反对你来。你可以靠拆息过很舒服,很荒唐的梦一般的日子。但现在你不过是一个文学青年,你所有的资本不过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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