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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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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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是一个文学青年,你所有的资本不过是一点点闪光的天才。你想凭这一点资本到上海来放拆息,我可以断言你一定会失败得很惨的。天才与学问,在上海,岂但轮不到做冒险家的资本,简直是每一个里衖中的垃圾。真的,现在上海的里衖中,垃圾堆中找不到一块三寸以上的废布,而天才与学问却有不少蛰伏在那里。我曾经和衖口小报摊的老板谈天过几次,也曾经和一个测字的谈天过几次,觉得他们都比我所碰到过的简任官高明。  
  我刚才说过,上海并不是没有人赏识你的成就,也不是没有人能使你获益,但是这些人现在都正在过着各种艰苦的日子。他们之中,也许有些人的生活还不如一个小报摊老板或测字先生。他们至多是赏识你,并且告诉你一些为你所不知的事情。对于你的实际上的帮助,例如找一个职业,甚至在他自己家里给你腾出一个床位,都是不可能的。  
  能有余裕给你谈谈文学的人,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了。我自己就不复能像从前在内地时那样地陪同学聊天了。有一天,一个学生来找我闲谈。他还是内地的抗战作风,一坐就坐了三小时,从中国古小说谈到法国文学上的新运动。却不知道屋子里急坏了贱内,她在等我出去找钱买米。  
  不错,上海有个文艺协会,还有什么文化运动委员会,但这些会的事业只能在报纸记事上看看的,你希望他们能给你一些帮助,也是绝不可能的。第一,你没有办法加入这些会。第二,纵然加入了也不能从此中获得援助。文化运动会我不甚熟悉,好像是早办了一个什么戏院和饭店。文艺协会虽然参加过一二次,也不明白在做些什么有利于文艺或文艺家的工作。你要加入这些组织,恕我不能介绍。不过听说上海已经有了许多想加入那个会而还加不入的作家,想来一定是很不容易吧。又听说有许多文学青年曾经参加了几次盛会,多数奉缴了茶点费而吃不到茶点的。这样看来,你希望加入这些组织以为在上海学习文学的根据,也完全是与虎谋皮之计了。凡是一切文化运动,应该讲做假借“文”艺的募“化”运动。它是向你要索一些什么的,不是给与你一些什么的。这个意义你必须弄清楚。  
  以上总算答复了你的几个问题。抱歉得很,我几乎把你的每一个美梦都打破了。但事实是,我企图在你没有落进地狱之前先把你救起来。你不必想赶到上海来了。你所说的那个中学国文教员的事情也就不妨接收下来,比在家赋闲总好些。万一你还是要来,我所能给你的帮助只是(一)在我家里给你安排一个临时的床位。你不要希望我能供给你一个小小的房间。我所谓临时的床位,若不是在楼梯边,就得在走廊里。你只能晚上在那儿睡觉,白天无法在那儿工作的。(二)在我家里吃饭;可是别笑我饭菜供应欠佳。  
  (三)我介绍你给几家报纸副刊写文章。这只是为了你要努力练习写作,所以给你找这个机会。并不是为了给你找钱。现在的报馆,十之九是要欠稿费的。你希望在上海靠稿费维持生活,也是一个幻梦。说来你也许不信,何以排工高于稿费的时候还会得欠稿费。  
  其实理由也很简单。报馆里的会计先生权衡利害的结果,当然觉得作家的稿费是最应该欠的。如果他们欠了排字工人的薪水,工人立刻会罢工了。如果欠了纸帐,明天就没有纸印报了。如果欠了编辑和职员的薪俸,报馆里没有人工作了。只有欠了你的稿费,下个月还有他来跟着写稿,跟着上当。好在上海作家很多,每人写一次文章,上一次当,轮流过来也可以敷衍一年的副刊。所以,既然已经被报馆里的会计先生认为是该欠的,你也必须自承是该死的了。  
  我所能帮助你的,只有这三桩。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找一个地方去写拿不到稿费的文章;其他的事情就必须你自己去解决了。你再考虑考虑,如果确有办法解决,你就来;否则,只好以后再等机会了。  
  十一月七日  
  三、复刘美瑶——一个史学系毕业女生  
  惠函均悉,本想等见面时详谈一切,故未缕复。但因你住在女青年会,那个地方我从前曾经去过,有一个很好的会客厅,可是那环境不像一个老师访晤学生的地方;所以我不想去看你。至于到你的办公厅里去找你,尤其会叫我不舒服,故而也甚惧惮,无意冒险。星期日又不见光临,想必别有酬应。同在上海,熟人都不易见面,交通便利,亦复何补于事?  
  你放弃了助教不干,而到上海来做一个与本行无关的××公司的女职员,虽然你曾经两次表示是“失策”,是“可惋惜的”,但是,从你的信中看来,我觉得这未必是你的真话。很对不起,请原谅我是你的国文先生,而国文先生的唯一技能,就是从字里行间去寻疵索瘢。因为我觉得你信里的那些对于你现在的职业的满意的感情,一点也反映不出你对于“放弃助教不干”这一举措的悔惜。  
  其实我也并不坚劝你留在母校当助教。我的理由倒并不是为了一个助教所得的俸给太低,而是……而是,我仿佛觉得,你如果此番一做助教,你就可能终身沉浸在书籍与学问中,连结婚的机会也没有了。在今日中国的情形之下,我不敢鼓励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献身于学术研究工作中,独身到老。因为那是没有幸福的生活。你如今毅然离开学校,投身在一个热闹的,繁华的,世俗的社会中,虽然前途如何尚不可知,但至少寂寞与孤独的黯淡生活,已经被你摔脱了。  
  现在,让我来研究一下你目前的情形。我所知道的你是读历史的,你尤其熟悉唐代妇人所受于西域的影响。但是你现在所服务的公司是个专做交通与运输生意的,你的职位是秘书。我想不出你的学问与你的职业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你说你在公司里颇能称职,你的经理也曾赞美你的能力。你是五个试用女职员中间唯一的被选中录用的。你自恨不能打字,而一个打字很快的试用女职员却被淘汰了。唔,从这些data里,倘若你不以为忤的话,能不能容许我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五个试用女职员中间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我虽然不认识你们的那位经理,但推想起来,一切公司银行经理的脾气与嗜好,总是差不多的。他们虽然公开登广告请女职员,要经过考试,要大学毕业资格,事实上他们的标准还在相貌。你如果没有一副姣好的脸相,一个苗条的身段,就未必会被录龋反之,你如果没有大学毕业的资格,我想你也很有被录取的可能。你不要以为我在侮蔑你,你自己可以寻求证明的。你现在每日所做的事,是不是必须一个大学毕业生才能做得了?你说你的工作很轻松,很少,这就使我不敢想象你每天在办公厅里怎么过的了。  
  凭着你的聪明,你一定会觉得;但是又因为你是初到上海;你刚从学校里出来,就每月领到一份不算小的薪水;在喜心洋溢之余,也许你不会觉得。而在我,一个在旁边关切你的人,却觉察到你的危机了。你的经理曾经请你看过电影或梅兰芳没有?曾经坚持着用他的汽车送你回去没有?曾经邀你一同去吃午饭或晚饭过没有?曾经邀你去跳舞,当你说你不会跳舞的时候,他就自愿做义务教师过没有?想想看,如果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你的危机已经在迎着你了。如果他曾经对你不止一次地说明过他的太太是个没有学问的人,或者是个脾气怪癖的人,或者是个身弱多病的人,那危机就更接近你了。你试试看,如果有一天你迟到半小时或一小时,当你到办公厅之后,是不是会有同事告诉你:经理已经问了好几次“密司刘为什么还不来”?你如果以为经理在考核你的勤惰,而感到有些凛然,那是大大的老实了。  
  你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好职业,而人家却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好“花瓶”,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我相信你不会以“花瓶”自居,然则你所说的那些关于你的职业的话恐怕太天真了些。当然,如果有正当的恋爱的机会,恋爱的对象,你应该物色一个好的丈夫。  
  但是,在你这个场合中,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机会给你。  
  留神啊,在上海,人不能太天真了。你如果不能安全地维持你的职业而不被侵扰,我劝你还是回到母校去当助教,虽然是一个枯寂而寒酸的学究生活,但它会得保全你不被损害与侮辱了。  
  四、复王公谨——一个中文系二年级学生你托陈捷同学带来的信与书八册均收到,陈君也把你托他告诉我的话全说了。现在到北平去颇不容易,上海各大学也还是乱烘烘的没有上轨道,况且又多已开学上课,无法允许你转学,我看你还是且安心在××继续读下去吧。  
  胜利以来,一窝蜂的人回了京沪平津,几个流亡的大学也搬回了老家,使内地的学校有人去楼空之感。我想象得到你们现在的情绪,宛如盛筵散后,宾客们都打着灯笼各自回家去了,只留下一个骤然感到冷静的主人对着肴核狼藉的桌面在发呆。  
  在这种情景中,许多人会得感伤,会觉得受不了。因此有不少家在内地的人也跟着复员的人到京沪平津一带来赶热闹了。但是,他们没有想到,那些赴筵的宾客在既回到家里之后,看看门户萧然,就另外有一股清冷寂寞的凄感。此时那跟踪而来的主人也就会知道他所赶的是一个幻像的热闹了。唐人诗云:“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足下可在此中吟味其意境。  
  你如果是一个读科学或法商的,就有了非转学到京沪平津不可的需要,因为在这二三年内,内地的大学恐怕不会有什么发展,而这些学科,必须有好的教授及设备,才能对你有帮助。现在,我知道你是一个读中国文学的,而且你又倾向于国学的研究,你所希望的转学,如果仍旧想转入中国文学系,我以为还是不转出来的好。我的理由是:今日的京沪平津决不是研究中国文学的好地方。  
  你不要笑老师迂腐,我觉得研究中国文学者第一要一个静谧的环境,能够让你神游千古之上,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方能有深切的了解。现在处身于平津京沪各大都会的人,差不多天天在为生活而奔走,一家老小住在鸽笼式的屋子里,自己家里是儿啼女哭,隔壁人家是无线电的骚音,镇日镇夜不停,如何还能容许一个读线装书的人掩卷闭目,尚友古人呢?即使在学生宿舍里,这里也挤得可以。你们那里从前是八个人一室,现在学生少了许多,应该可以两个人占一间了吧?这是你所享到的最优越的权利。你可以在宿舍里铺设一个大桌子,堆上二三百本书,中间安置你那块大端砚(这是从前你无法放在小书桌上而只好藏在衣箱里的),你可以每天坐在那里吟咏自得。“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这诗句会引起你的读书趣味来。假如你到上海来了之后,你就没有这个福气了。我们这里是十二个人一个房间,房间又比你们那边小了三分之一。两个学生合用一个小书桌。你能在这样的宿舍里读书用功吗?  
  再说,读中国文学的人,与其在都会里,不如在山野里。中国文学作品,向来是山水文学多于都会文学。“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这固然是不在都会里的人所不能欣赏的,但是“万壑云霞影,千峰松桂声,”却是你所独擅的风物了。凡是读文学的人,必须先参透静的境界,而后再参透动的境界,方能驱使他的笔。你现在正是应该涵泳于静的境界中的时候,所以更不适宜于到摩登大都会的喧哗境界里来拂乱了心曲。  
  还有,谈到书,我觉得你们那边图书馆里的中文书着实不坏。至少,对于你已经尽够用了。北平或南京几个大学图书馆里,固然有更多的中文书,但上海的大学,恐怕就比不上你们那边了。我记得你们那图书馆里有六百余种的丛书,而上海的大学里,只有一部丛书集成而已。你们那边有一部曾慥类说,上海的大学里却不像有。你们那边中文系的学生不多,没有人跟你抢书,可以说整个图书馆里的中文书,都随你挑选,而上海则每个学生只能借二册书,你受得了吗?  
  至于教授的问题,我想也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样严重。固然,有好的教授可以大大的帮助你,但是即使没有一个教授,像你这样已经入门了的学生,只要自己能用功,也未尝不可以有所成就。古来的学者差不多都是自修的。何况你们那边的几位教授也不算差,而京沪平津各大学的教授,也未必全有道理。向慕虚声,学者所忌,我希望你不要学一般青年的样,口口声声的在追寻名教授,仿佛一做了名教授的学生,自己也就是个名学生了,其实是两无裨益的事。          
与客谈自杀   
  好久没有替论语写文章了。编者来了信,说这回要出复刊周年纪念号了,上次的谈吃谈病,你都没有一个字,这回非凑凑热闹不可。限期十一月二十四晚上,必须写一点什么的出来。这是“死线”(Deadline)。  
  现在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晚上,我正站死线上,兀自写不出什么可以在论语半月刊上服侍看官们的文字。正在焦急,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立刻跳起身来,说:“你来得正好。”  
  客人怔住了,问:“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要写文章。”我说。  
  可是客人反而更莫名其妙:“你要写文章,为什么反而说我来得正好”?  
  “因为我正在写不出。”我说。  
  客人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你正在写不出,厌烦得很,欢迎我来聊天,给你解解闷,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还没有弄清楚。”我说。“欢迎你来聊天,这不错。但并不是为了给我解闷。”  
  “那么……”  
  “是为了供给我一些文章的材料。”我赶忙拦着他说。  
  客人立刻变色,随手捡起一张夜报,往沙发里一沉,管他自己看报了。  
  “怎么了?敢情得罪了你?”我陪小心问。  
  “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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