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施蛰存作品选-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骸罢飧鱿衷诳梢运透懔恕!薄 
  我展开一看,竟就是那幅我所中意的《黄昏》。我看画幅背后已经在展览的时候标定了很高的价目,觉得不好意思领受这盛情,正在沉吟之际,他说:“不要紧,你收了罢。  
  我早已要送给你了,因为要等它陈列过一次,所以迟到今天。至于我自己,已经不喜欢它了,我的画最近又改变了。”  
  其时我有几个朋友正在上海经营一个书铺子,出版了许多新兴的艺术理论书。他对于这些书极为注意。我送了他几册,他自己又买了几册,勤奋地阅读着。这些新艺术论使他的艺术观起了一个大大的转变。在先,他的西洋画很喜欢摹拟印象派,他曾画了许多风景和静物,纯然取着印象派的方法。在吸收了新艺术理论之后,他突变而为一个纯粹的革命画家了。他曾经读过易坎人译《石炭王》,很高兴地给这本书画了好几张插图。  
  以后又曾画过几帧反基督教的小品。他的野外写生的对象,不再是小桥流水,或疏林茅屋了,他专给浚河的农民,或运输砖瓦的匠人们写照了。除了免不掉的应酬敷衍之外,他绝不再画中国画,他曾经招我去看一幅新作,画着一个工头正在机轮旁揪打一个工人。  
  他问我看了觉得怎样,我嘴里答应着“很好”,而心里总觉得这样的画似乎很粗犷。但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思想。他说:“为了要表现我所同情的人物,所以我的画已经不是资产阶级书斋里壁上的装饰品了。”  
  他在贫困的生活中,一个人寂寞地描绘他所同情的人物,直到死。  
  我能够了解他,然而不能接受他,这是我至今还抱愧的。现在他死了,除了寡妇孤儿,以及几帧不受人赞美的画幅以外,一点也没有遗留下什么。社会上也决不会对于他的死感觉到什么缺少,而他生前的孜孜矻矻的工作亦未尝对于社会上有什么贡献。他就只是以一个忠诚的艺术家的身分而死的。在活着的时候,也未必有人会注意他,则死了之后,人们亦不会再长久地纪念他。一个水上的浮沤,乍生乍灭,本来是极平常的事情,但我却从这里感到了异样的悲怆,为了一个友谊,为了一个伟大的人格。  
  《无意思之书》  
  约翰·罗斯金作《最佳作家一百人名录》,将《无意思之书》的著者爱德华·李亚列在第一,对于他的神味之清爽,韵律之完美,创造力之不容摹拟,深致倾倒。我因了罗斯金的推荐,早就在搜求这所谓“无意思之书”,不知究竟是怎样一部著作,值得这一世的文艺批评家如此称许。那时“万人丛书”中尚未收此书,一时竟不易买到。去年,偶然在蓬路一家旧书店中得到了此书,真是喜出望外的事。全书一册,共四卷:第一卷就是《无意思之书》,第二卷是《无意思歌谣,小说,植物学,及字母》,第三卷是《无意思诗,画,植物学及其他》,第四卷题名是《发笑的抒情诗:无意思诗歌,植物学新编》。这无意思文学大师的全部著作便尽在于此了。  
  爱德华·李亚从小就是一个很爱东涂西抹的孩子,他常常在同学的教科书上画满了画。稍长一些,他曾在一张纸板上画了一对鸟,拿到一爿小店里去卖了四毛钱。后来出了学校,就在一个万牲园里做画师。他辛勤地工作了好几年,一日,当他正在园里摹绘一羽鸟的时候,有一个老绅士走过来,站在他背后,看他画,渐渐地和他攀谈起来,到最后,对他说:“你到克诺斯雷来给我画禽鸟罢。”那时李亚竟不知道克诺斯雷是个什么地方。原来这老绅士便是窦佩伯爵第十三世。于是李亚便到了克诺斯雷,做了伯爵的门下士。现在讲究古版本的藏书家所珍视的《克诺斯雷禽囿图》便是李亚的手笔。这时他已在很用心地研究风景画了。英国的冬季使他的身体觉得不健康,窦佩伯爵便资助他旅行到意大利去,此行的成绩便是在一八四六年出版的《意大利旅行画集》。他对于旅行有特殊的嗜好,游兴所至,他简直会不顾到平安与健康。迦拉孛里亚,西西里,西那伊荒漠,埃及和奴比亚,希腊和阿尔巴尼亚,叙利亚,巴莱斯丁,这些地方都曾印过他的游踪,都曾对于他的画笔有过贡献。当时的大诗人丁尼生(TenAnyson)曾作了一首题名为“To E.L. on his Travelsin Greece”的诗,就是赠给他,恭维他的风景画的。  
  他定居在圣·雷模(San Remo)的时候,已是将近六十多岁的人了,但他还想到印度和锡兰去玩一次。第一次启行,不幸在苏彝士运河里生起病来,只好回转。直到第二次才得成功,带了许多新作回来。这便是爱德华·李亚的生平。我们看了他的好游,觉得差不多可以与我国的徐霞客相颉颃,所不同者,一个是写成了许多纪行文,一个是画就了许多风景画。《无意思之书》四种,都是他寄居在窦佩伯爵府中时所著,是供给儿童阅读的一种诗画集(有两篇散文的故事)。它的好处,除了插绘的有趣,诗韵的和谐之外,最被人所称道的便是它的“无意思”。无论是诗歌,故事,植物学,在每一句流利的文字中,都充满了幻想的无意思。他并不想在这些诗歌故事中暗示什么意思。他只要引得天真的小读者随着流水一般的节律悠然神往,他并不训诲他们,也不指导他们。这种超乎狭隘的现实的创造,本来不仅是在儿童文学中占了很高的地位,就是在成人的文学中,也有着特殊的价值。在被伊索普和拉芳丹纳这种训迪诗的势力所统治的儿童文学的领域中,李亚首先揭橥出“无意思”这大纛来做了很成功的尝试,给儿童文学一个新的生机,我们固然不能不称颂他,就是一直到了现在,一方面是盛行着俨然地发挥了指导精神的普罗文学,一方面是庞然自大的艺术至上主义,在这两种各自故作尊严的文艺思潮底下,幽默地生长出来的一种反动——无意思文学。虽然好像是新鲜的产物,但若追踪其原始,我们恐怕还得远溯到五十年前的爱德华·李亚吧。  
  然而,在我国,这“无意思”的意思是不容易被人了解的,成人的文学固然不必说,即使是儿童文学,现成的一首无意思的趁韵歌,也会有儿童文学专家来加以注释,附会出一些浅陋的道德教训来,生生地束缚住了儿童的活泼的幻想力,哪里还会有爱德华·李亚这种老傻子,肯白耗费了画笔和诗才来给儿童开辟这意想不到的乐园呢。          
五月   
  五月在欧洲,正如我国的三月一样,从古代以来一直是每年中最有趣味的月份。因为到了五月中,气候已经不再是乍暖乍寒,半晴半雨地惹人憎厌了,花都已烂漫地开放了,鸟雀的鸣声越发婉转了,这是一年中最华丽的月份,所以人们都挑定在这一个月里恣情游乐。希腊的民歌道:五月来了,五月来了,这样快乐的月份来了;四月果然有许多花,但玫瑰都是在五月里开的;四月啊,你这可诅咒的,快去罢!我盼望着甜美的五月;五月使世界上开满了花,五月将送我的情人给我。  
  五月一日,是著名的所谓五月节(May Day),正如我国的清明节一样,是很热闹的日子。英国的女孩子们,大清早就跳下床来,到田野里去挹取花草上的露水洗脸,据说这样能够美容的。在格拉斯哥以西的乡间,居民都在这一天将花朵和树枝装饰着屋子,在爱尔兰有几处地方,人们都在这天早晨种一株五月树在村庄前面,一到傍晚就拿来放在火里烧了,这又完全与我国人家门前插杨柳的风俗相仿佛了。  
  法国的劳兰纳省,女孩子们都在这天穿着纯白色的衣裳,结伴着一对一对地游行在村落间,唱着美丽的五月之歌,乡民就赠给她们许多饼饵和水果。他们还向乡下人讨钱买了小蜡烛,去燃在圣处女的祭坛上,因为五月原来是纪念圣玛利亚的月份呀。  
  选举五月后的典礼,也是在欧洲曾经热烈地通行了好几世纪的。在五月节日,从许多少女中选择出一个最美丽的来,簇拥着她在热闹的街衢上就了宝座,因为她是花的女神,所以尽可能地用许多花来装饰她。每一个过路人都得赠一点东西给她,花,钱,无论什么都可以,有些地方甚至可以每人去和她亲个嘴,也是不禁的。这种风俗的变形,还有所谓五月王,五月爵夫人,五月新娘等许多样式,但意义却大致是相同的。  
  五月节的庆祝,往往还会有祓除冬季之肃杀的意味。在十五世纪的时候,瑞典国有着一种风俗,许多骑马的年轻人,分为两队对立着,一队代表着冬季,一队代表夏季。  
  代表冬季的队长穿着兽皮衣,他的部下都以雪球和冰块作为武器;代表夏季的队长则披着树叶与花编成的衣服,他的部下都执着树枝当作武器。一声号起,两队便作战起来,如果天气很冷,那么冬季队起先总是占优势的,反之,如果天气晴和,则夏季队开头就打了胜仗。但是无论如何,最后的胜利总是归于夏季队的。冬季队的武士把灰撒满在地上,大家便围聚拢来享受一次狂欢的宴会。此外,与这种游戏含着同样意义的,还可以举出许多的风俗来,如意大利的“焚化老妇人”即是。  
  看着欧洲的这些有趣味迎春的古风,真不禁要对于这国历的五月油然而起一种特殊的喜悦。只可惜我们自从好久以前看到过圣玛利女塾的五月园游会以后,实在没有遭逢到一个灿烂的花的五月节过。谁能说我们的五月,几时才能从许多可羞的纪念日中被解放出来呢?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八日          
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   
  在文艺写作的企图上,我的最初期所致力的是诗。因为在读到《新青年》杂志的前一年,我方在中学校里读书,那时的国文教师是一位词章家,我受了他很多的影响。我从《散原精舍诗》,《海藏楼诗》一直追上去读《豫章集》,《东坡集》,和《剑南集》,这是我的宋诗时期。那时我原做过许多大胆的七律,有一首云:挥泪来凭曲曲栏,夕阳无语寺钟残。一江烟水茫茫去,两岸芦花瑟瑟寒;浩荡秋情几洄澓,苍皇人事有波澜;迩来无奈尘劳感,九月衣裳欲办难。  
  一位比我年长十岁的研究旧诗的朋友看了,批了一句“神似江西”,于是我欢喜得了不得,做诗人的野心,实萌于此。以后又从宋诗而转读唐诗了。这一转变的机缘是很有趣味的。那时我在中学四年级,要读《纳氏文法》第四册。我家里本来藏着黄布面的《纳氏文法》第四册有二十余本之多,那是我父亲在“光复”的时候从“学堂”里“揩油”来的,一向没有用处,这时市面上所有的《纳氏文法》多已经变了蓝色纸面的了。  
  同学们看见我有黄布面的,就追问起我那本书的来历。于是我就做了一笔生意,把其余的几本黄布面《纳氏文法》都卖给了同学。但是我觉得似乎不好意思以“揩油”来的东西卖钱,于是我想出一个法子来,请他们各人到扫叶山房去买一部诗集来交换。这次交换得来的诗集却都是唐诗,《李义山集》,《温飞卿集》,《杜甫集》,《李长吉集》,一时聚集在我书斋里,这不得不使以前费了工夫圈点的宋诗让位了。在这些唐人诗中,尤其是那部两色套印的,桃色虎皮纸封面,黄绫包角的《李长吉集》使我爱不忍释。它不仅使我改变了诗格,甚至还引起了我对于书籍装帧的兴趣,我酷爱精装书本的癖性实在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摹仿了许多李长吉的险句怪句。《安乐宫舞场诗》就可以作为我那时的代表作。  
  高甍接栋破天起,日暮张灯白江水。叩弦裂管一时繁,绮箔憧憧閟娇美。吹兰嚼蕊浮空脂,粉縠遮光荡眸子。叉腰垂手迥轻鸾,毾氉乱落金钗铒。搓烟点雾月华紫,不辞踏碎拖珠履。百丈游丝罥春树,抱月飘云为郎死。掌中偷掏相思字,星眼斜飞做淫媚。  
  纵雨腾花意不支,颊上红霞扑人醉。筝铜浅涩箜篌喑,明烛千枝落残穗。楚罗之帏喷冷香,阿郎枕断吴娥臂。锦衾不羡汉仙人,贴脸缝唇合情泪。不知门外玉骠嘶,长教朱轮点苔翠。  
  可是这时期并不长久,胡适的《尝试集》在我学期大考的时候出版了。我以一个暑假期反复地研究它。结果是对于胡适之的新诗表示反对了。因为我觉得他的新诗好像是顶坏的旧诗,我以为那不如索性做黄公度式的旧诗好了。但是我从他的“诗的解放”这主张里,觉得诗好像应该有一种新的形式崛兴起来,可是我不知道该是哪一种形式。  
  这个疑问是郭沫若的《女神》来给我解答的。《女神》出版的时候,我方在病榻上。  
  在广告登出的第一天,我就写信到泰东书局去函购。焦灼地等了一个多礼拜才寄到。我倚着枕读《女神》第一遍讫。那时的印象是以为这些作品精神上是诗,而形式上绝不是诗。但是,渐渐地,在第三遍读《女神》的时候,我才承认新诗的发展是应当从《女神》出发的。  
  那时候,我曾用了各个不同的笔名寄诗到邵力子先生编的《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去发表。虽然是浅薄到了不得的东西,但在我个人是很值得纪念的。  
  这时候,革新了的《小说月报》中所载的许多俄国小说的翻译,引起了我的对于小说的兴趣,并且还很深地影响了我。我于是也写小说了。许多短篇被寄出去了,过了十天,十五天,二十天,除了《觉悟》上给刊载了一二篇之外,大半都退回来了。还有一小半呢,它们的运命是不可知了。我不自觉自己的幼稚,我只要发表。此路不通,则另谋彼路,于是我投稿《礼拜六》,《星期》这些杂志了。所以,到现在有许多人骂我曾经是“鸳鸯蝴蝶派”中人,以为这是我的不名誉处,其实除了一小部分杂文之外,我那时的短篇小说倒纯然是一些写实主义的作品。  
  因我自己明白了新文学与“鸳鸯蝴蝶派”这中间是有着一重鸿沟的,于是我停止了这方面的投稿生活。同时,因为新文学杂志中没有安插我的文章的地位,于是我什么也不写了。中学毕业后,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