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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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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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人是非常尊敬其天皇的,前几年,我们的《生活周刊》上载了一篇关于天皇的小文,日本政府便小题大做说我们侮辱了他的天皇了。但在希尔许斐尔博士的书中,作者却对天皇作了更幽默的描写。或许因为作者是个德国人,是日本的同志,所以不敢提出“抗议”吧?现在且把作者记载他参加皇宫中樱花节宴会的两段关于天皇的文章抄译出来:“当天皇走过时,人们便退立在两条绳子的后面,形成一条过街。在日本,面对面地看见天皇是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因为当天皇从他那躲在御园深处的宫中出来的时候,街路上的民众必须立刻背转身子去,不准看见御车的,这个规矩,还是为了表示敬意呢?抑是为了防止暗杀?我可不能断言了。”  
  “据日本的神道讲起来,日本天皇是天神在凡间的一位代表。所以,你可以在每一家妓院里都看见有一幅天皇及其皇妃的肖像挂着。一个淫卖妇及某嫖客,在做那为了她的生意及他的情欲而做的事情之前,他们也决不会忘记先向他们的御容鞠躬致敬的。”  
  作者在这一次东方旅行中最感到奇怪的,乃是东方的妇女都向他请教如何才能生儿子。这情形恰与欧美相反,因为欧美妇女所要问的却是节育的方法。在日本,这个人口已经过多的国度里,非但民众们要多产,而且政府还仿佛在奖励多产,作者因此看出了日本的危机。在离开日本后,作者在船上记下来的一段对于日本的感想,是值得全部移译出来的:“日本呀,再会了。你们的乡村之美给我了许多,你们的古代艺术与文化给我了许多,而你们这国度里不断地繁殖起来的那些有天才的刺激力的人民,乃是给予我观感最多的。  
  “但是,如果要我对你们致几句颂辞的话,那可抱歉了。因为,在你们的已消歇了的过去,以及忙忙碌碌的现在中间,如果你们希望产生一个幸福的将来,你们必须改变许多事情。  
  “最要紧的是,跟着时代的趋势,教育你们的妇女,使她们获得她们自己的人格,现在,她们大多数还不是独立自由的生物,而是男子们的可爱的玩物。你们不能再让那些把妇女当作商品而出卖其肉体的日子悠悠如故地过去,作为一个性学家的我,如果不把我的手指按在你们的国家机构的这一个破烂的创口上,那就是我对你们不起了。  
  “其次便是你们中有许多人夸炫不已的国家情绪。这种情绪,使人们得到的印象却仿佛是一种补偿过度的自卑感。固然,在我们欧洲人中间,这种国家的自我主义,通常称之为爱国狂的,也已达到了极度;但是,在你们中间,这种爱国狂却是用一种生物学的性现象点缀起来的,而这是非常危险的。  
  “你们自己骄傲着,以为你们的生殖率之增加,已使你们的人口可以每年增加一百万;而其他强国,如英美德法诸国,则人民的生殖率正在逐渐减少下去。你们的生殖率愈涨愈高,现在已超过了第一次欧战以前的德国之生殖率了。  
  “而同时,你们这个国度,事实上已经有人口过多之患了。一个国家在人口过多之后,只有两个办法:节制生育或扩张领土。你们仿佛是在挑着第二个办法做。你们向台湾、朝鲜、满洲伸张势力。然而你们如果要扩张领土及增加国力,你们必须要捏造出(我并不说”拿出“)别的理由——一些稳当的,威风的,人道的理由来。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人家相信你们的理由,那就只因为他们没有看明白你们的行动的真正的动机。  
  “作为一个日本人民的真正的忠诚的朋友,我要劝告你们:维持一个顾及到人口问题的政策。对于人口问题及节制生育问题,不要为欧洲文化所束缚。在历史上,真正的和平及文化,没有人口政策是不会获得的。只有在根据于科学的性学原理的全部的性制度之改革的保护之下,你们的将来才能幸福,或是你们才能创造幸福。否则……”  
  (选自《待旦录》,1947年5月,上海怀正文化社)          
三、诗话、词话、书话   
无相庵断残录   
  关于王谑庵  
  沈启无先生有一篇记王谑庵的文字,大是精妙。若与周作人先生的《文饭小品》一文参读,对于王谑庵那个人及其文,多少可以有相当的认识了。前几天读江阴余武祥的《粟香随笔》,有两则关于王谑庵的云:《击筑余音》明末王筑夫撰,其开首绝句云:“谱得新词叹古今,悲歌击筑动余音,莫嫌变征声凄咽,要识孤臣一片心。”结尾亦有句云:“世事浮云变古今,当筵慷慨奏商音,宫槐叶落秋风起,凝碧池头赋此心。”作歌后遂不食而死。  
  王筑夫,名思任,字季重,山阴人。万历乙未进士,出为兴平、当涂、青浦三县。  
  监国守越,起为正詹礼部右侍郎。事已不可为,自号“采薇子”,架一庐曰“孤竹庵”,不食七日而死。性疏放,好谑浪,尝制《弈律》,避兵犹负一棋局以往。诗才情烂漫,入鬼入魔,有句云:“地懒无文草,天愚多暗云。”其险怪多类此。  
  这两条记录得奇怪。《击筑余音》一向传为归玄恭或熊开元所著,两诗亦具在,从来没有“王筑夫撰”之说。又王思任另外有一个“王筑夫”的名字,亦不见其他书志,不知金氏何所依据也。意或熊开元曾号檗庵,金氏遂误为谑庵乎?  
  王谑庵让马士英书,义正辞严,当士气沦亡的时候,有此一棒喝,真足为我越中文人张目。周作人先生据张岱所著传引转录,似亦未为全豹。清王元勋程化騄辑《明贤尺牍》则载其全文,兹抄于此:阁下文采风流,才情义侠,职素钦慕,当国破众疑之际,爱立今上,以定时局,以为古之郭汾阳,今之于少保也。然而一立之后,阁下气骄腹满,政本自由,兵权独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只知贪黩之谋;酒色逢君,门墙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而先期以走;致令乘舆播迁,社稷邱墟,阁下谋国至此,即喙长三尺,亦何以自解也?以职上计,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节义之士,尚尔相亮无佗,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枢权,授之才能清正大臣,以召英雄豪杰,呼号惕厉,犹当幸望中兴。如或消摇湖上,潦倒烟雾,仍效贾似道之故辙,千古笑齿,已经冷绝。再不然,如伯嚭渡江,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上干洪怒,死不赎辜,阁下以国法处之,则当束身以候缇骑;以私法处之,则当引领以待锄霓。  
  李莼客题王季重山水画迹诗云:“画江一檄足锄奸,孤竹庵空鹤不还,一样首阳干净土,蕺山终胜采薇山。”读此一札,真觉得谑庵之谑,直是忧国之士之以谑自隐于世者,然而终于不能不绝食而死,则谑庵仍有其不谑之处,亦是昭然若揭了。但是这乃是一个有气节的文人的本分,而不是什么独特的行为,张岱著王思任传,不及其死事,周作人先生谓“张宗子或尤取其谑虐钱癖二事,以为比死更可贵,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我以为这意见是不错的。  
  王谑庵有二女,皆能诗词,长静淑,字玉隐,号隐禅子,嫁孝廉陈树襄,早寡,著《清凉集》,《青藤书屋集》;次女端淑,字玉映,嫁永平司李丁睿子,著《玉映堂集》。  
  《国朝闺秀香咳集》录静淑诗两首,端淑诗一首,又《众香词》录静淑词三阕,端淑词八阕,均极隽雅。钱谦益有赠王大家映然子十截句,其一云:“季重才名噪若耶,缥囊有女嗣芳华,汉家欲采《东征赋》,彤管先应号大家。”可见两姊妹的文才,亦颇足以继谑庵也。  
  一九三五年  
  秋水轩诗词  
  毗陵庄莲佩《盘珠词》,昔曾在国学扶轮社出版之《香艳丛书》中得之,词一卷,即名《盘珠词》,共八十八阕,无诗。后读金武祥《粟香随笔》,因知如皋冒氏有诗词汇刻本,并由金氏补入佚诗及断句,并附以金武祥祖捧阎《守一斋笔记》之关于庄莲佩者一条。但去年我在上海来青阁书庄买得冒氏刊本《秋水轩集》,缪荃孙旧藏本,计古今体诗五十七首,诗余八十八阕。无金氏补辑之佚词及断句,亦无《守一斋笔记》,且并序跋亦无之。很失望,后得光绪初盛宣怀刻本,即所谓思补楼聚珍本,诗词并刊,与冒氏刊本校,字句略有出入,但诗亦只五十七首,词亦只八十八阕。惟有一盛宣怀跋文,云:庄莲佩名盘珠,阳湖庄有钧女,同邑孝廉吴轼妻,颖慧好读书,幼从兄芬佩学诗,出笔凄丽,词尤幽怨,入漱玉之室,毗陵女史能乐府者,莫之先也。嘉庆间,病绝复苏,谓家人曰:“顷见神女数辈,迎侍天后,无苦也。  
  卒年二十有五,吴德旋《初月楼稿》、李兆洛《旧言集》俱有传。阳湖盛宣怀识。  
  最近又购得光绪乙未可月楼刊本《秋水轩词》一卷、补遗一卷。有跋语云:吾郡庄莲佩女史《秋水轩词》哀感独绝,脍炙人口,惜抄录流传,不免讹脱,道光中费氏刊本仅止二十八阕,光绪初,思补楼聚珍本诗词并刻,而词得八十八阕,亦未能悉为校正。兹以诸家所藏钞本参校盛氏本,改其讹涣,补其缺逸,付诸手民,以广其传焉。光绪乙未闰端午,无闷居士跋。  
  无闷居士不知何许人,但可知必亦是毗陵人。我们从这一节跋语中,可知《秋水轩词》的最早刻本当为道光中的费氏刻本。可月楼刊《秋水轩词》卷首仍转刻费氏原序,署名费瑄,其辞曰:《秋水轩词》,吾师吴承之夫子德配庄孺人著也……犹忆癸未岁,瑄负笈从夫子游,手录孺人小词一帙授瑄,越今几二十年矣。”可知吴轼字承之,费瑄乃其门人。费氏所刻只其师手录之词二十八阕也。  
  可月楼刊本《秋水轩词》一卷,亦八十八阕,附补遗一卷,凡词十一阕。庄莲佩词似乎当以此本为最完备了。  
  关于庄氏的生平,《初月楼稿》及《旧言集》中的传,我都未曾见到,但《守一斋笔记》却在《粟香室丛书》中找到了。兹一并抄录于此:吾常才媛颇有,而以庄莲佩为最。佩名盘珠,庄友钧上舍之女,余姊丈蒋南庄刺史之外孙女也。幼娟好颖慧,父母钟爱之。女红外,好读书。友钧故善说诗,莲佩听之不倦,每谓父曰:“愿闻正风,不愿闻变风。”友钧授以汉唐诸家诗,讽咏终日,遂耽吟咏。稍长益工,将及笄,已裒然成集。古今体凡数百首,古体如《苦雨吟》,《牧牛词》,《养蚕词》,逼真古乐府。今体清新婉妙,佳句颇多。五言如“霜欺残夜月,虫碎一庭秋。”“浮云一片来,庭树忽无影。”“水寒鱼窟静,叶落燕巢空。”  
  “庭院忽疑月,溪桥欲断人。”“山容怜雨后,秋色爱霜前。”  
  七言如“雨意暗滋三经草,鸟声啼破一溪烟。”“展卷却如人久别,惜花又值梦初过。”“凉生池馆因秋近,润遍琴书为雨多。”“霜华欲下秋虫觉,节序将来病骨知。”  
  “叶声满院秋扶病,花影半栏人课诗。”“嫩柳似波春欲动,薄烟如雾月初生。”  
  此类皆可传诵。立庵,其外叔祖也,曾有《早春十咏》,莲佩属和《咏月》,结句云:“一样闲亭清影里,梅花含笑柳含颦”。《咏草》一联云:“一线柔香初见影,几茸嫩绿远成痕。”结句云:“无数楼台遮不住,暗拖烟雨出城根。”《咏鸟》一联云:“唤雨梅梢闺梦断,弄晴雪后晓寒清。”尤脍炙人口。嫁中表吴生,字承之,翁远宦,姑早丧,仍依母家。育子女,兼操家政,吟诗稍辄,时填小词,亦新隽可爱。体弱多病,年二十五,值清明,填《柳梢青》云:“风声鸟声,者番病起,不似前春。苔绿门间,蜂喧窗静,剩个愁人。隔帘几日浓阴,才放出些儿嫩晴,薄命桃花,多情杨柳,依旧清明。”  
  其父见之,惊谓不祥。对曰:“伤幼弟耳。”盖有弟甚慧,方数龄,昨岁殇也。是秋,莲佩竟患瘵疾夭亡。属纩时,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诵佛而已。有才无命,惜哉!  
  《柳梢青》一词,大概是这位女词人之死的忏词了。但盛氏本冒氏本可月楼本所载此词,“苔绿门间,蜂喧窗静。”两句均作“针又慵拈,睡还难着。”似较胜也。  
  关于庄莲佩的死,崇明施淑仪女史《冰魂阁野乘》中亦有一节记载:莲佩字盘珠,阳湖庄友钧女,举人吴轼之妻,幼颖慧,好读书。既长,习女红精巧,然暇辄手一编不辍,尝从其兄受汉魏六朝人诗,读而好之。因效为之,辄工。其幽怨凄丽之作,大抵似昌谷云。年二十五,以瘵卒,垂绝复醒,谓其家人曰:“余顷见神女数辈,抗手相迎,云须往侍天后,无所苦也。”其姊适蒋氏者,亦工吟咏,善吹箫,所居春晖楼,有佣能视鬼神,指其姊妹曰:“是皆瑶宫仙子,我见绿衣丫髻行空中耳。”未几,盘珠卒,未几,其姊亦卒。临终索妹所画箑为殉。先是日者推其姊年当得七十二,至是才二十七耳。  
  其说虽无稽,但盛氏施氏均作此说,似乎这位女词人之死,也颇有点李长吉的味儿了。至于她的诗,诸家均谓其似长吉,似亦并非虚誉,兹录集中《春晓》、《春晚》二曲,以见一脔:琤琮铁马东风冷,乱落樱桃糁幽径,梦里黄莺听未真,绿雾如烟隔花影。美人日午恋红衾,绿云香滑堕瑶簪,海棠夜雨愁春老,唤婢钩帘看浅深。(《春晓曲》)垂柳堤,春风短;游线十丈牵难转。落花委地愁红浅,燕尾分香留一翦。细雨拖寒期散满城,冷烟腻树莺无声。细草得意娇暮春,横阶当路历乱生。(《春晚曲》)一九三五年《邻二》的佚文茅盾先生的散文集中,有题名为《邻一》、《邻二》的两篇,是他早期的作品了。  
  一九二九年秋,我和戴望舒、刘呐鸥创办《新文艺》月刊,那时茅盾先生方从“牯岭到东京”,潜心于文学的创作,因此也给《新文艺》月刊写了三篇散文,即现在集中所收的《樱花》、《邻一》、《邻二》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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