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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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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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草》中有和雪峰诗二首,乃知冯雪峰也写过旧诗。一九二七年秋到一九二八年春,雪峰在我家小楼上住过半年,我们天天谈文艺,就是不谈旧诗。我当时爱读李商隐,一部《玉溪生诗集》常在书桌上,雪峰翻也不翻,有时还斜瞥一眼,给一个“无聊”的评语。于是我读我的李商隐,他翻译他的石川啄木。岂知四十年后,雪峰也做起旧诗来了。近几年来,还看到过茅盾、冯至、沈从文、臧克家等人的旧诗。我想,难道一顶南冠,十年浩劫,竟把许多新文学家改造成旧体诗人了吗?这是什么缘故?我的解答是:旧体诗还有生命力,还有魅力。读罢《三草》,又觉得它还有发展的前途。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一别三十年,我对聂绀弩同志简直应当折腰致敬了。于是我写了本文,十分有理由地为他“吹捧”。  
  中国旧体诗词,唐宋以后,几乎可以说已定了型,没有发展。直到梁启超、黄公度,才有意来一个“诗界革命”,但也只限于使用许多新名词、新事物。在平仄对偶的条件之下,这些新名词、新事物也还受到限制,不能随意尽量使用。王半塘作《八声甘州》词,用了一个“乌里雅苏台”,一时词人为之叫绝,可是也始终只此一句,没有能发展下去。《人境庐诗草》盛行过一时,有许多人摹仿,也终于还是酒阑人散。  
  聂绀弩同志的诗,在运用现代新名词、新事物,或俗字琐事这方面,还是追上了梁启超、黄公度的脚迹,不过他用得比梁、黄更活,更浑成,如“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出问题时有毛选,得欢欣处且秧歌”,“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以及最为人传诵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都是不刺目,不碍口的妙句。不过这条路子,也并不是梁启超、黄公度开创的,诗如王梵志、寒山、拾得、杨诚斋,词如辛稼轩、陈维崧都早已作过尝试。陈宗石称其兄维崧的《迦陵词》把“一切诙谐狂啸,细泣幽吟,甚至俚语巷谈,一经熔化,居然典雅,有意到笔随,春风物化之妙”。这段评语正可以移用于《三草》。因此,我以为这还不是聂绀弩诗格的第一个特点。  
  我说,聂绀弩旧体诗的更大的特点是它的谐趣,一种诙谐的趣味。这是传统中国诗里最少见的,日本俳句里却有不少。一个人对待反映各种时代现实的世态人情,持过于严肃认真的态度,或无动于衷的态度,都不会有谐趣。只有极为关心,而又处之泰然的人,才可能有谐趣。谐趣不是戏谑,戏谑就成为打油诗;谐趣也不同于西洋的幽默,幽默要有一点讽刺。《北荒草》第一首《搓草绳》诗句云:“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挑水》的“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脱坯》诗的“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拾穗》诗云:“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马逸》二联云:“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夫叹逝骓。”《受表扬》云:“梁灏老登龙虎榜,孔丘难化溺沮身。”全首诗则有《寄高旅》、《萧军枉过》、《悠然六十》等,都是极饶谐趣的诗篇。使人读了禁不住一笑,佩服其设想之妙。  
  一首诗,光有谐趣,还不易成为高格。聂绀弩同志的谐趣,背后隐藏着另一钟情绪:沉郁。例如“文章信口雌黄易”这一联底下却来了“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读到这一联,你还能笑吗?此外如“坐老江湖波涌跃,起看天地色玄黄。”“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天地古今情。”《雪峰六十》诗云:“天下寓言能几手,酒边微语亦孤忠。”  
  又《挽雪峰》诗颈联云“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恸辈行情。”而颔联却是“天晴其奈君行早,人死何殊睡不醒。”《赠答草》序诗云:“尊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亦全非。”  
  《锄草》云:“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寄高旅》云:“老夫耄矣人谁信,微子去之迹近哀。”《真宅》诗云:“乾坤定后无棋局,酒肉香中一佛徒。”《三草》集中有许多诗不是上联有谐趣,下联见沉郁,就是一句有谐趣,一句见沉郁。这个创作方法,聂绀弩同志自己说明了:“江山闲气因诗见,今古才人带酒怀;便是斯情何易说,偶因尊句一俳谐。”(《即事赠雷父》)正是以谐趣寓不易说之情,所以这谐趣成为一种破涕之笑,创造了诗的高格。  
  从正统旧诗的标准来衡量,《三草》中也有许多耐读的佳句,如“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草木深山谁赏美,栋梁中国岂嫌多。”“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盛世头颅羞白发,天涯肝胆藐雄才。”“非才碌碌邀奇赏,国士惺惺肯远来。”“青春此世如乌有,迟暮于人亦等零。”  
  “西风瘦马追前梦,明月梅花忆故寒。”这些联语也都是感情极为沉郁的。  
  《三草》是近几年来读到的最出色的旧体诗,体虽旧,诗却很新。所以我说旧体诗似乎还有发展的前途。不过要再出现这样一个诗人,却并不容易。我写完了我的读后感,奉题一诗为证:荒漠归来赋恼公,管城三寸尚能雄。  
  灵均愁瘁何人识,曼倩诙谐取自容;  
  大地山河棋一局,弥天风雪酒千钟。  
  撑肠芒角难消得,付与攒眉苦笑中。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四日          
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字懿孙,襄州人。他的生平不甚可知。据诸家记录,仅知他是天宝十二年(公元七五三年)的进士。大历中,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为洪州盐铁判官。刘长卿有《哭张员外继》诗,自注云:“公及夫人相次没于洪州。”大约就在大历末年。他的朋友,除刘长卿以外,有皇甫冉、窦叔向、章八元、顾况,都是诗人。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选录至德元年至大历暮年诗人二十六家的诗一百三十二首,其中有张继诗三首。高仲武评云:“员外累代词伯,积习弓裘。其于为文,不自雕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如‘女停襄邑杼,农废汶阳耕’,可谓事理双切。又‘火燎原犹热,风摇海未平’,比兴深矣。”从评语看来,可知他家世代是诗人,现在我们已无法知道他是谁的子孙。他的诗见于《全唐诗》者,只有四十余首,其中还混入了别人的诗。但宋人叶梦得曾说:“张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石林诗话》)可知他的诗,在南宋时已仅存三十余首了。  
  在唐代诗人中,张继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上名家,《唐诗品汇》把他的七言绝句列入“接武”一级中。如果这首《枫桥夜泊》诗没有流存下来,可能今天我们已忘记了他的名字。这首诗首先被选入《中兴间气集》,题目是《夜泊松江》。以后历代诗选,都收入此诗,直到《唐诗三百首》,使这首诗成为唐诗三百名篇之一,传诵于众口了。  
  从现存的张继诗中,可知他到过严州,有《题严陵钓台》诗。到过会稽,有《会稽郡楼雪霁》、《会稽秋晚》诗。也到过苏州,有《游灵岩》、《阊门即事》和这首《枫桥夜泊》诗。大约诗人在吴越漫游时,乘船停泊在苏州城外吴江上的某一个码头边歇夜。  
  吴江的下游就称松江,故至今合称吴松江。流过上海的这一段,现在称为苏州河。  
  “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一句说明了季候。霜,不可能满天,这个“霜”字应当体会作严寒;霜满天,是空气极冷的形象语。因为严寒,乌鸦都无法睡眠,所以还在啼唤。  
  半夜里已经月落,想必总在深秋或初冬的下弦。旅客在船中睡眠,这不是愉快舒服的睡眠,而是有羁旅之愁的睡眠。这一夜的睡眠又无人作伴,只有江上的枫树和夜渔的火光和旅人相对。这一句本来并不难解,只是把江枫和渔火二词拟人化。对愁眠,就是伴愁眠之意。后世有不解诗的人,怀疑江枫渔火怎么能对愁眠,于是附会出一种讲法,说愁眠是寒山寺对面的山名。直到现代,还有人引此说来讲此诗,大是谬误。接下去,诗人说在这样光景之下,旅客已经不容易入睡了,何况又听到苏州城外寒山寺里的钟声,镗镗地传来。这首诗是一般的赋写景物的诗,没有比兴的意义,读者也无可深入研究。  
  可是到了宋代,欧阳修读这首诗,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在《六一诗话》中说:“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他以为三更半夜,不是打钟的时候,故诗句虽佳,却不符合现实。他的引文,误“城外”为“台下”,“夜半”为“半夜”,不知是记忆之误,还是所见者为别的文本。  
  对于欧阳修提出的问题,许多人都不同意。《王直方诗话》引于鹄诗:“定知别往宫中伴,遥听维山半夜钟。”又白居易诗:“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复斋漫录》引皇甫冉诗:“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蔡正孙《诗林广记》亦引温庭筠诗:“悠然旅思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这些都是唐代诗人所听到的各地半夜钟声。范元实《诗眼》又从《南史》找到半夜钟的典故。《石林诗话》又证明南宋时苏州佛寺还在夜半打钟。这样,问题总算解决了,欧阳修被群众认为少见多怪。  
  寒山寺本来只是苏州城外一座小寺,自从张继此诗流传之后,成为一处名胜古迹。  
  在北宋时就有好事的慈善家捐资修葺。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有一段记录云: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杜牧诗尝及之,张继有晚泊一绝。  
  孙承祜尝于此建塔,迎长老僧庆来住持,凡四五十年。修饰完备,面山临水,可以游息。  
  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  
  据此可知寒山寺在宋代为普明禅院。凡是称“禅院”的,人民习惯上都还是称之为寺。那么它应当是普明寺。但是叶梦得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石林诗话》)这里又出现了枫桥寺的名称。大概寒山寺、枫桥寺都是俗名,而普明寺是正名。不过,由于张继此诗的影响太大,自唐代至今,一般人都只知道寒山寺。  
  枫桥,在北宋时已误为封桥。王郇公是王珪,北宋仁宗时宰相。元丰六年封郇国公。  
  他罢相后住在苏州,写了这首诗刻在石碑上,因此就纠正了封字之误。由此可知他写的诗题是“枫桥夜泊”而不是“夜泊松江”。关于这首诗和诗题,我们不免还有怀疑。如果张继的船就停泊在寒山寺外枫桥下,那么他听到的半夜钟声,一定就从岸上寺中发出,为什么他的诗句说是“姑苏城外寒山寺”,而且这钟声是“到”客船呢?我以为《中兴间气集》选此诗,题为《夜泊松江》,这是张继的原题。他的船并不是停泊在寒山寺下,或说枫桥下。而是离开寒山寺及枫桥还相当远的松江上。这样,第三、四句诗才符合情况。《枫桥夜泊》这个诗题,看来是宋代人改的。《全唐诗》在此诗下注云:“一作夜泊枫江。”可能这一段吴江又称枫江。后人不知,改为枫桥。由“夜泊枫江”而成为“枫桥夜泊”。  
  王珪写刻的《枫桥夜泊》诗碑,没有拓本传到今天,不知有无文字异同。南宋时龚明之作《中吴纪闻》,其中提到这首诗,第二句却是“江村渔火对愁眠”。到明代,王珪所写的那块碑大概已经遗失,因此由苏州书家文徵明再写一通,亦刻于石。这块碑,到了清代末年,已漫漶不清,于是由经学家俞樾(曲园)又写刻了一块诗碑。俞曲园这块碑正面写张继诗,后附跋语三行,文曰:寒山寺旧有文待诏所书唐张继枫桥夜泊诗,岁久漫漶。光绪丙午,筱石中丞于寺中新葺数楹,属余补书刻石。俞樾。  
  碑阴还刻有附记八行,文曰:  
  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宋王郇公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  
  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附刻,以告观者:郇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  
  幸有中吴纪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  
  俞樾  
  这是俞曲园写诗时对原诗文字发生了疑问,就写了这一段诗话。光绪丙午是光绪三十二年(公元一九○六年),筱石中丞是江苏巡抚陈夔龙。他也写了一段题记,刻在碑侧。正书五行,文曰:张懿孙此诗,传世颇有异同。题中枫桥,旧误作封桥。《吴郡图经续记》已据王郇公所书订正。诗中渔火,或误作渔父,雍正辑《全唐诗》所据本如此。然注云:“或作火”,则亦不以父为定本也。《中吴纪闻》载此诗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足可依据。曲园太史作诗以证明之,今而后此诗定矣。光绪丙午,余移抚三吴,偶过此寺,叹其荒废,小为修治,因刻张诗,并刻曲园诗,以质世之读此诗者。贵阳陈夔龙。  
  一首唐人的七言绝句,历代传抄,文字谬误,产生了这许多纠葛。俞曲园虽然说“千金一字是江村”,可是他自己却仍然写“江枫”,于是他的写本,正如陈筱石所说,从此成为定本。寒山寺因张继的诗而成为苏州著名的古迹,俞曲园的书法又为当世所重,而且俞曲园就在当年十二月逝世,这块诗碑极为中外人士所珍视,拓本流传甚广。日本旅游者,来到中国,必去寒山寺观光,顺便买一张俞曲园写的诗碑拓本回去作纪念。但是流传的拓本,只有碑面《枫桥夜泊》诗及跋语三行,碑阴及碑侧文字,向来不拓,因此我要给它们在这里做个记录,以保存这一段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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