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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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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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枫桥夜泊》诗及跋语三行,碑阴及碑侧文字,向来不拓,因此我要给它们在这里做个记录,以保存这一段唐诗逸话。  
  一九三六年,苏州名画家吴湖帆请诗人张溥泉也写刻了一块“枫桥夜泊”诗碑。张溥泉的大名也是继,请现代诗人张继写唐代诗人张继的诗,给唐诗又添了一段佳话。从此,俞曲园诗碑和张溥泉诗碑并列于寺中。听说,康有为也写过这首诗,有木刻在寺中,我没有见过。  
  一九三九年,抗日战争时,汉奸梁鸿志在南京成立了伪“维新政府”。当时日本大阪的朝日新闻社要举办大东亚博览会,想以这个名义把寒山寺诗碑运去。日本人所要的当然是俞曲园写的那一块。汉奸们不敢触怒人民,把原物送去献媚,于是请苏州石师钱荣初依原样复刻了一块。刻得极好,足以乱真。后来不知怎么。这块复制品也没有运去日本,就留在南京,至今植立在煦园里。  
  一首七言绝句,数百年来,为国内外人士如此爱好和重视。它又使一个荒村小寺成为千秋名胜。这是《枫桥夜泊》诗独有的光荣。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五日  
  [附记]  
  近日读郑逸梅所著《文苑花絮》,其中记张溥泉书碑事,可补此文所未详,故节录于此:吴湖帆以为俞曲园写的碑石已经残失,因此想到张溥泉亦名继,最好请他补写一石。但吴湖帆与张溥泉不相识,乃托濮一乘代请。不久,吴见报载张公逝世,甚恨请之已晚。不意过了几天,濮一乘以张公写本寄来,附函云:“此乃张公逝世前一日所写。”湖帆悲喜交集,即嘱黄怀觉选石刻之,立于寺中。  
  张公写此诗后,亦有跋语,今并录于此:余夙慕寒山寺胜迹,频年来往吴门,迄未一游。  
  湖帆先生以余名与唐代题枫桥夜泊诗者相同,嘱书此诗镌石。惟余名实取恒久之义,非妄袭诗人也。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沧州张继。  
  又,近日又见一种宋人笔记,其中记王珪写此诗碑时,正在丧服中,故未署名。今王珪所写碑已不可见,不知此说信否。俞樾写此诗后,当年即下世。张溥泉写此诗后,越日即逝。此三事巧合如此,在迷信家看来,恐寒山寺诗碑很不吉利。附记于此,以供谈助。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善秉仁的《提要》   
  十二月十七日《新民晚报》第二版《文学窗》,发表了贾植芳同志谈外国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情况。其中提到天主教神父善秉仁编的《中国文艺批评》把五四新文学划分为“可以公开读”、“不宜公开读”、“只能参考读”和“绝对不要读”四大类。贾植芳同志以为,要看“作品是否合乎天主教义”,用这个标准来为文学作品分类,这是一种“疏误”。  
  其实,并不是疏误,而正是这本书的任务。善秉仁是徐家汇天主堂的法国神父。他用法文写的《中国文艺批评》,我没有见过。但他用英文编写的《中国现代小说戏剧一千五百种提要》,我倒还有一本。  
  这本书并不是外国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著作,它是为天主教文化教育政策服务的。  
  这本书中,每一篇提要后都注明在四大类中属于哪一类。书出版后,发给全中国的天主教所办学校及文化单位,以后各图书馆购置文学书,必须参考这本《提要》。各中学图书馆,只许购藏第一类“可以公开读”的书给学生阅读。这些书被称为“洁净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署名是善秉仁神父。但事实上这本书不是他写的。这本书是许多天主教徒分别担任写稿,而由苏雪林为挂名总编辑的。苏雪林是武汉大学教授,以《棘心》一书成为著名的女作家,又以《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一书成为著名的李义山研究者。抗日战争一开始,她立即捐献价值八千元的金饰物为劳军之需。一时声名大噪,又成为著名的爱国主义者。但她又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唯物主义和无神论,对于她是格格不入的。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她也不会欢迎。一九四八年,我在上海暨南大学任教,住在文化广场旁边暨南大学教师宿舍。暑假中,有一天,苏雪林忽然来看我,说是抗战八年,没有会见,现在要出国了,将来也更无见面的机会,所以抽空来看望我。我问她,要到哪儿去。她说到梵蒂冈去。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去出家,进修道院。我对她望着,好久无话。最后,我问:“可以不去吗?”她说:“不,后天就走。”  
  我和苏雪林生平只见面过二次。第一次是在一九三三年,我编《现代》杂志的时候,她到现代书局编辑室来看过我。第二次就是一九四八年这一次。她临走时送了我一本书,就是这一本定价美金二十五元的《中国现代小说戏剧一千五百种提要》,她告诉我:这是她受天主教会委托而主编的。  
  这本书不能代表法国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著作。对我们来说,它是一本反面教材。  
  这一千五百种文学作品中,被列入“绝对不可读”的,除了一小部分是黄色文艺书之外,绝大部分是革命文艺书。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九日          
我的第一本书   
  《书讯报》有一个专栏,名为《我的第一本书》。编辑同志来组稿,要我也写一篇,我就一口答应了。过了好多天,才有空闲执笔,想还掉这一项文债。可是,一想,这个栏目意义不很明白。我的第一本什么书呢?可以是我读过的第一本书,也可以是我买的第一本书,也可以是我写的第一本书。估量编者之意,大约是希望我谈谈我所写的第一本书。不过,我又想,趁此机会,从三个方面都谈谈,也有趣味,可以作为我的一篇关于书的回忆记。  
  一九一○年,即清宣统二年,我六岁,随父母住在苏州醋库巷。过了阴历元宵节,父亲就给我举行了开蒙仪式。第二天早晨,就送我到邻居徐老夫子的私塾里。行过拜老师的大礼之后,徐老师分配给我一个靠窗的座位。我坐下来,从新做的花布书包里取出我生平所读的第一本语文读本:《千字文》。老师先读一句,我跟着照样读一句。他读了四句,就结束了一天的功课。余下来的一整天时间,就是我高声朗读这四句:“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老师只教我读字音,不给我讲字的意义。这四句,我不到放午学,都已能背诵得滚瓜烂熟,但是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元”本该是“玄”字,因为避清圣祖玄烨的讳,一切书本上所有的“玄”字,都改作“元”字。  
  这是我到中学三四年级才知道的。  
  第二天,一到学馆,第一件事就是背书,要立在老师的书桌旁边,背对着老师,背诵昨天所教的四句。这第二天的功课当然很容易,背诵四句,新学会四句。但是第三天就要背诵八句了。这样滚雪球似的读下去,十多天以后,就感到很困难,常常背漏了几句。  
  一本《千字文》,半年就读完而且背熟了。这就意味着我在初上学半年内就认识了一千个字,虽然不很懂得它们的意义,但也并不是毫无所知。现在小学一年级学生,恐怕识不到五百字。因此,我对旧社会中以“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为小学生启蒙读本的办法,现在也不很反对了。  
  我父亲有十二个书箱,藏着他平时节衣缩食买来的书,经史子集都有。我进中学后才能自己找书看,以为父亲的书,我一辈子也读不完,所以从来不想到自己去买书看。  
  可是,我在高等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同班同学常常讲曹操、刘备的故事,武松杀嫂的故事,才知道有一种书叫做“小说”。这种书,我父亲的十二个书箱里却一部也没有。于是我开始把母亲给我的零用钱积聚起来,星期日到东岳庙书摊上去买小说书看。  
  第一部就是金圣叹批本七十回的《水浒传》。  
  父亲书箱里有几本关于词的书,如《白香词谱》、《草堂诗余》之类,我也统统看过,并且学着填词。起先以为这些书都属于词曲,后来才知道词和曲是两种文学形式。  
  可是东岳庙书摊上不卖词曲书,不用说曲没有,词也没有。于是我到城里新开的云间古书处去问。那个年轻的老板兼店员请我自己到书架上去找。架上有一堆木版书,全是词曲。我几乎每本都想买,可是口袋里没有足够的钱,只拣了部书名《蕉帕记》的曲子书。  
  回家仔细一看,才知道这是汲古阁刻《六十种曲》的零本。  
  《蕉帕记》是我自己买的第一本戏剧书,也是我看过的第一本古典戏剧书。下一个星期,又到云间古书处去,买到了一部有钱大昕藏书印的《北词广正谱》。这两部书引起了我涉猎曲学的兴趣。  
  这时候,我学做小说、诗词,不自知其幼稚,写好了就向上海的鸳鸯蝴蝶派文艺刊物投稿。周瘦鹃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半月》,包天笑编的《星期》,都发表了我好几篇作品。但那时的刊物不给稿费,我也不知道发表了文章可以得到稿费,只要给我发表,就很高兴了。  
  五四运动使我懂得了封建主义、民主主义、自由主义、帝国主义这许多新名词、新思想。胡适的《中国哲学史(上册)》,是使我接触先秦诸子的第一部书。郭沫若的《女神》是我买的第一部新诗集。《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我买的第一部新文学出版物的外国小说。在早期的新文学运动中,创造社给我的影响,大于文学研究会。  
  这时,我已决心搞文学,当作家。我十分崇拜歌德、莫泊桑、屠格涅夫。狄更斯的小说,我读的都是林琴南的文言译本,虽然觉得很好,但林琴南的译本当时大受批判,我也把狄更斯归入鸳鸯蝴蝶派,以为他是英国第三、四流的作家,不值得重视。  
  我既不再向鸳鸯蝴蝶派刊物投稿,而新文学刊物如沈雁冰编的《小说月报》和创造社的《创造季刊》,在我看来,都是望尘莫及的高级文学刊物,我有自卑感,不敢去投稿。于是我一气写了十多个短篇小说,编为一集,题名《江干集》。这些小说都是在之江大学肄业时写的,而之江大学在钱塘江边,故题作《江干集》。我请胡亚光画了封面,请王西神、姚鹓雏、高君定题了诗词,交松江印刷所排印了一百本。这是我自费出版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这一集中的作品,文学和风格,都在鸳鸯蝴蝶派和新文学之间,是一批不上不下的习作,所以我不认为它是我的第一本正式的文学创作集。这一百本书,送亲戚朋友二十本,余下的八十本,都委托上海南京路文明书局代售,因为有一个同乡在这家书局中当门市部经理。过了几个月,我去向同乡打听书的销售情况,据说只卖去十多本。又过了半年,文明书局歇业,我的同乡不知转业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书不知下落,也没有结账,我一个钱也没有拿到。前几年,上海文研所的应国靖同志在上海图书馆书库中发现了一本。他借出看了一遍。承蒙他夸奖,认为这些粗糙的小说都是具有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现实主义作品。  
  一九二七年,在《小说月报》上读到夏丐尊译的日本作家田山花袋的短篇小说《绵被》,觉得很受启发。这是一篇东方气息很浓重的小说,和欧洲作家的短篇小说完全不同。我摹仿它的风格,写了一篇《绢子姑娘》。这时,沈雁冰已是我的老师,他的助理编辑徐调孚,也已是我的新朋友。我想,我已有条件去向《小说月报》投稿了。于是我把这篇小说交给徐调孚,他得到沈先生的同意,就给我发表了。这时,上海经营新文学书刊的小书店正在多起来,许多出版商需要文稿。经朋友介绍,我把《绢子姑娘》再加上二三篇没有发表的小说,凑足五万字,编成一本小说集,题名即为《绢子姑娘》,交给一家书店(现在连店名都忘了),不到三个月,就出版上市,这是我的第一本由出版商印行的小说集。《绢子姑娘》和《绵被》虽然故事情节不同,但明眼人一定看得出来,二者之间有很多相同之处,我自己心里更明白,这是一种高超的摹仿,还不能说是创作。  
  因此,我也不承认它是我的第一本新文学创作。  
  一九二八年,我和刘呐鸥、戴望舒办第一线书店、水沫书店,先后编刊《无轨列车》和《新文艺》两个刊物,这时我们的思想都左倾了。我写了二篇摹仿苏联小说的《追》和《新教育》,算是我的普罗文艺创作。当时把这二篇小说列入我们的一套小丛书《今日文库》,书名即用《追》。这是六十四开本,一张报纸的小册子。《今日文库》的第二种是画室(冯雪峰)译的苏联诗歌集《流冰》。这两本小书,不久就被国民党目为宣扬赤化的文艺书,下令禁止发行。这是我第一本被禁止的小说集。不过,第一本之后,不再有第二本,因为我不再写无产阶级革命题材的小说,所谓第一本,也就是唯一的一本。  
  我真正的第一本新文学创作集是一九二九年由水沫书店出版的《上元灯》。但是,在初版本的《上元灯》里,还有一篇《牧歌》是摹仿希腊牧歌的,算不得创作,因此我在由新中国书局出版的再版本《上元灯》中,把这篇《牧歌》也删去了。正确地说,我正式的第一本创作小说集应当是再版本《上元灯》。  
  “五四”新文学运动给我的教育,是重视文艺创作的“创”字。一个作家,必不能依傍或摹仿别人的作品,以写作自己的作品。一篇小说,从故事、结构到景物描写,都必须出于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这才算得是“创作”。我不愿意把初期的一些多少有摹仿嫌疑的作品,老着脸皮说是我的创作,因此,我否定了《上元灯》以前的几个“第一本书”。  
  这一二年来,有几位青年作家的得奖小说,被读者检举,有抄袭嫌疑。有的是故事雷同,有的是描写风景山川部分,整段抄袭外国小说的译文。这种现象,都有损于作者的品德。如果有一篇被评为好的小说,其中间有一段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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