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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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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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八年,我在香港德辅道一家小饭店里午餐,独占一对火车座。正在吃饭之时,闪来了一个“老鬼”,手提一个小皮喼(箧)。他坐下在我对面,把皮喼放在桌上,打开来给我看。我一看,都是小纸包、小玻璃瓶、小器物。纸包上,瓶上,都有木戳子打印的品名,例如“久战丹”、“芙蓉膏”、“牛鞭丸”之类。小器物奇奇怪怪,我都不识,随手捡出一个有茸毛的橡皮套,问他:这是什么东西?那老鬼不做声,伸出右手中指,把橡皮圈套了进去,我才明白,大约就是“相思套”之类的玩意儿吧。我请他一支纸烟,摇摇头,挥挥手,打发他走了。这是我生平唯一的机会,见到这么多的淫器春药。  
  因此,我敢说:这位兰陵笑笑生的淫学知识,还不如我。  
  明朝从万历年以后,很有些像罗马帝国晚期的颓废时代。从士大夫到富商地主,都在追求生活的佚乐。起造大花园,讲究饮食肴馔的精美,服御、器用,争奇斗胜,家里都养着歌僮舞女。男女之间的隐私事,也公然成为戏谑谈笑的资料。色情文学,从小说、传奇到山歌小唱,也在此时大量出现。说得美化一点,这是一个讲究生活艺术的时代;说得现实一点,这是亡国的先兆。  
  兰陵笑笑生在他的小说中插入三十七段淫事描写,也只是赶时髦,随大流,正如现在青年作家时行在他们的作品中硬安排几段“性的解放”一样。西门庆的淫器包儿里的十件淫器,作者虽然简单地说明了它们的用法与效果,但我怀疑作者并没有见过或亲自使用过这些东西。我可以举“勉铃”一件来证明。  
  “勉铃”大约正是万历年间从缅甸传来的一种贵重淫器,当时一定成为群众注意的新事物,正如三十年代初期从日本进口的避孕套一样。《金瓶梅》作者也特别重视“勉铃”。第十六回有一首西江月词赋咏这件东西:“原是番兵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瘦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展转作蝉鸣。解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名勉子铃。”  
  至于这件东西的功效,作者也有说明:  
  “妇人问道:是什么东西,怎的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西门庆解答道:“这东西名唤做勉铃,南方勉甸国出来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先把它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  
  由此可知,这是使妇人肌肉麻木,感觉不敏的东西。放入炉内,是为了加热。不过从“惯能助肾威风”一句看来,这个东西是用于男根的。但是,在三十八回中,却说:“西门庆教妇人把勉铃自放牝内。”这里就出现了矛盾。再说,这个东西别的记载中都说是“缅铃”,因为它出于缅甸。只有《金瓶梅》中写作“勉铃”,还要加一个字,作“勉子铃”,可见作者是从道听途说得来,他的地理知识中没有缅甸。  
  现在,我们看看别的记载:  
  “缅铃薄极,无可比拟。大如小黄豆,内藏鸟液少少许,外裹薄铜七十二层,疑属鬼神造。以置案头,不住旋运。握之,令人浑身麻木。收藏稍不谨,辄破。有毫发破坏,更不可修葺,便无用矣。鸟液出深山坳中,异鸟翔集所遗精液也,莹润若珠,最不易得。”  
  ——包楫《南中纪闻》  
  “滇中有缅铃,大如龙眼核,得热气则自动不休。缅甸男子嵌之于势,以佐房中之术。惟杀缅夷时活取之,皆良。其市之中国者,皆伪也。彼中名为太极丸。官属馈遗,公然见之笺牍矣。”  
  ——谢在杭《五杂俎》  
  以上两条是明朝人的记录,正是万历年间的著述。  
  “缅地有淫鸟,其精可助房中之术。有得其淋于石者,以铜裹之如铃,谓之缅铃。  
  余归田后,有人以一铃来售,大如龙眼,四周无缝,不知其真伪。而握入手,稍得暖气,则铃自动,切切如有声,置于几案则止,亦一奇也。余无所用,乃还之。”  
  ——赵翼《檐曝杂记》  
  以上是清朝乾垄嘉庆年间的记录,可知当时还有此物。  
  底下是现代人邓之诚的一条转录:  
  “滇南有树,名曰鹊不停。枳棘满林,群鸟皆避去,不复下。惟鸮之交也,则栖止而萃其上。精溢于树则生瘤焉。士人斫瘤成丸,大如鸟卵,一近人肌肤,辄自相跳跃,相传闺阁中密用。然滇中殊贵重,不能多得也。见陈尚古《簪云楼杂说》。鹊不停,即缅铃,一名太极丸。  
  鸮,或谓应作鹏。”  
  ——邓之诚《骨董琐记》  
  以上四家记述,前三家所说略同,缅铃是一个小铜球,遇热能自跳动,用不到放入炉中。缅甸男子以此物嵌于势上,与妇人合欢时使其颤动,以求刺激。此物大小的记录,从小黄豆到鸟卵,差距颇大,未知孰是。但无论如何,此物决不是放入妇人牝内的!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兰陵笑笑生实在没有见识过缅铃。  
  元人话本小说中有一篇《金虏海陵王荒淫》,其中也提到过缅铃:“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  
  这篇小说,向来有人怀疑它是明朝人的伪作。现在,我提出缅铃为证,肯定它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伪作。  
  一九九一年六月五日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李清照的《武陵春》词。文字很明白,无可曲解。但是从胡云翼的《宋词逊到《唐宋词鉴赏辞典》都根据俞正燮的《易安居士事辑》定为绍兴四年作者避乱至金华以后的作品。词的内容有“流寓有故乡之思”。  
  这样讲法,和我的理解大不同。我不知道这几位鉴赏家如何理解“闻说”与“也拟”。  
  词句明明反映出当时的情况:杭州人都在准备到金华去避难,李清照也想去金华,又感到疲于奔走流亡,打不定主意,这就不是“避乱至金华以后”的作品,而是避乱至杭州,拟去金华时的作品。  
  “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也不是怀念故乡,而是悼念赵明诚。李清照和赵明诚带了许多书画文物,渡江避难,明诚忽病死于中途,此事对李清照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当继续流移之际,看看文物犹在,而人已故世,遂有事事休之感,因而引出下片迟疑不决之情。这一句中的“物是人非”,应当理解为“物在人亡”。  
  我以为,这样讲,可以批驳俞正燮之误。奇怪的是,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人从此词明显的文句中去理解,而盲目地信从俞氏的曲解?          
房内   
  有一位荷兰学者高罗佩(VanGulik),在日本、中国和其他东方国家任外交使节十余年,对中国人的性生活发生了兴趣,写了一部书:《中国古代的性生活》,出版于一九六一年,正当我国文化闭关的时候,中国知识界非但无法见到,甚至未闻其名,不知其事。  
  一九七九年以后,我国敞开了大门,西方文化信息灵通了,我才从海外友人的通信中知道有此一书,为海外中国学者所重视,但我还是无法见到。  
  现在,居然见到了一个中文译本,书名为作者所拟另一个书名:《中国古代房内考》。  
  大约是为了避免“性生活”这三个刺眼的字,改用雅言“房内”,尽管书是“内部发行”的,也仍然可见译者还有一点顾忌。  
  书是朋友借给我的,不能久借不还,我花了整整三天把它看完了。看完之后不免长叹。第一个反应是:这本书为什么中国人不写,而让外国人来写?译者在《前言》中说:“这本书的内容对中国读者已经太陌生,简直好像是讲另一个国度。”又说:“此书对中国古代性生活研究有开创之功。”由此可知,两位译者都是青年人;他们对中国文化史的知识大约仅限于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们似乎不知道中国性学的开创之功,应当归之于江绍原、潘光旦、周作人、张竞生。而刻佣双梅景暗丛书》的叶德辉,尤其不能说他不是中国性学的开创人。  
  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收集猥亵民歌,至今无法印出。张竞生大张旗鼓地推动性学,却被“小江平”等人搞坏了,在“千夫所指”之下,丢掉北京大学教授之职,回去隐居。  
  他的《性史》终于没有写成。  
  高罗佩很敏锐地看出,中国在唐代以前,有不少性学文献。不论属于儒家或道家,都是把两性关系看作养生延寿之道。尽管它们的理论有不少虚妄,但它们还是属于医学卫生的严肃的著作。宋代道学兴起以后,唐以前的许多房术文献很快就被禁止得亡佚了。  
  作者还提出一个很值得思考的论点。他以为,房中术是很早的中国文化,印度教中的密宗,也讲究两性交合,是受到中国的影响,然后再从印度,经过西藏,反馈到中国。  
  这个论点,我以为是非常正确的。由此,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宋元以后,中国古代的房中书日渐亡佚,很少流传,儒家与道家讳言房术。而元明二代的房中书,分明是密宗经典的译本,而其内容,却有中国古代房中术的遗迹。甚至,明清二代的中国人,看到雍和宫里的欢喜佛,都以为是西藏传来的藏佛,而没有人敢于设想这些造像的原始形态,正是“天老教轩皇”的图本。  
  高罗佩毕竟是一个外国人,他收集中国人的性生活资料,还不够充分,如果没有叶德辉的那些刻本,他这部著作,恐怕未必能写成。他说中国人的性生活中,病态现象极少,这就因为他没有见到这一方面的文献资料。其实,记录性虐狂、变态性欲的资料,在历史中公然记录的,已不算少,何论笔记、野史、杂书中的许多记载?  
  关于中国近代的房中书,作者也没有见到,甚至还没有知道书名。因此,他这部著作,只能名为《中国古代的性生活》,而在明清两代的叙述中,显得很薄弱。我在《也是园书目》中见到属于“房中”的书四种:一、《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二、《因得啰菩提手印道要》一卷三、《大手印无字要》一卷四、《女丹经》八卷前三种显然是密宗经典的译本,《女丹经》有八卷之多,很可能是汇集古代房中书的道家遗书。《也是园书目》是明末清初写定的,也是园藏书散出之后,收得这些书的藏书家就不敢把这些书收入目录,因而这四部书就无迹可寻。但是,我相信,这些书还不至于全部亡佚,可遗憾的是中国人还不敢研究。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筝雁   
  姜白石解连环词上片有四句云:  
  “为大乔能拨春风,  
  小乔妙移筝雁;  
  啼秋水、柳怯云松,  
  更何必、十分梳洗?”  
  这四句句法整齐,“为”字是领字,在歌唱的时候,是一个衬字。大小乔指两个歌姬,一个能拨阮咸,一个善于弹筝。在筝声响起的时候,音乐感动心灵,两个歌姬都显得眉眼间有愁怨之情,使鬓发也松下来了。这样,她们就使人感到很美,用不到十分加意于梳妆打扮了。  
  我把“春风”解释作阮咸,因为调养乐器的动词,只有阮咸和琵琶用“拨”。奏阮咸可以简称“拨阮”。在这首词中,“春风”肯定是指阮咸而不是琵琶。何以见得?因为第三句只照顾到筝,而不联系以大乔奏的乐器。筝与琵琶都是主奏乐器,而阮咸常常是伴奏乐器。所以我把“拨春风”解作“拨阮”。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二句、第三句已被人读成:“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我看到过的最早的标点本,是一九三○年十一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白石道人词笺平》,著者是陈柱尊。以后,差不多所有姜白石词的注释本,都用这样的读法:把第二句改为五字句,而把“雁”字和“啼秋水”结合为一句。这样断句,根据的是万树编的《词律》。此书中所选定作为标准格式的是一首蒋捷的解连环,这两句是“编琼甃小台,翠油疏箔”。此外,还可以参看其他两宋词人所作解连环词,例如周邦彦词云:“似风散雨收。”杨无咎词云:“但只觉衣宽。”张东泽词云:“更细与品题。”它们都是以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姜白石这一句的句法,确是和它们不合。但是,周邦彦是知音律,自己能作曲配词的,他定下了句格,不知音律的词人就只能依着他的句格写,而不敢改变。姜白石也是一个知音律的词人,他也能作曲配词,他作解连环词,在句法上略有改动,而不妨碍曲律,有何不可?现在,硬要把姜白石的词句合于周邦彦的句格,削足适履,使这一句成为非常欠通的“小乔妙移筝”,虽然成为一个五字句,但还不是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而是二三句法,其实改了还是不合。许穆堂《自怡轩词逊收录了姜白石这首词,他以为这是一个九字句,读作“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加了一个注:“小乔下九字断句,与周作不同,想可不拘。”这是他想不出办法来解决这个疑问,只好两句并一句读,却不知从来没有这样的词句。  
  《乐府杂录》云:“筝只有宫、商、羽、角四调,临时移柱,以应二十八调。”可知移柱是为了配合各种宫调,是弹筝的特技。王建《宫词》云“玉箫改调筝移柱。”晏叔原词云:“却倚鹍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姜白石也有“玉友金焦,玉人金缕,缓移筝柱。”筝有十三弦,一弦有三柱,共三十九柱,斜列如三行飞雁,故又称筝雁。  
  贺方回词云:“秦弦络络呈纤手,宝雁斜飞三十九。”洪景伯词云:“风鬟飞乱,寒入秦筝雁。”赵虚斋词云:“何人金屋,巧啭歌莺,慢调筝雁。”晁次膺词云:“旧曲重寻,移遍秦筝雁。”这里更是明白说出“移筝雁”了,可以证实姜白石的词句肯定是“小乔妙移筝雁”,而“移筝”是不通的。可是,夏臞禅校注姜白石此词,却肯定“移筝不误”。这已使我诧异,底下又引冯延已词“谁把钿筝移玉柱”来作证明,真是不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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