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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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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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动,知已投一炸弹矣。一时里巷中秩序大乱,在菜市买卖蔬菜者皆纷纷在满街奔窜,情状甚可怖。  
  日机去后,余与内子商议行止,结果皆主张暂守镇静,非至万不得已时不动。因目下迁移,不论至沪至杭,或至乡间,俱有种种困难,不易解决。  
  十时,至赵家璧兄家,知其拟将眷属暂迁南门外乡间。十时三十分,同出到西门外,余换取手电筒一个,又至电报局发一电致沪寓,问双亲及诸妹消息,并请其斟酌上海方面情形,决定行止。沿路见乘车雇船移居乡间者络绎不绝,知识分子亦不在少数,平时之高唱抗日口号之爱国家亦多数离城他去。归途买得当日上海申报一份,价一角五分。  
  闻途人言,日机炸弹堕在新东门外铁路旁一小石桥上,大约拟以税警军官教练所(旧火药库)为目标而未命中者,盖彼此相去只一城之隔耳。  
  下午一时,有亲戚打电话来问愿同往洛巷乡间暂住否,内子婉却之。五时,余小立门外,见旧日学生张女士方经过,衣履鬓发间,颇有行色。问之,始知其从上海徐家汇雇人力车沿公路归松者,据云同行者尚有数十人,车资每辆国币四五元不等,自上午八时离徐家汇,此时始到达,烈日下临,暑气上蒸,且又越过军事障碍物数处,盖不胜其憔悴已。张女士又云,在上海时曾打电话到我家沪寓,探问我家消息,得知家人俱平安,惟余四妹腿部曾中一流弹,盖中日飞机在上空作战时,向下扫射之机枪子弹从屋顶上破瓦而下者,故悬想当不至有重创,然余已甚为忧虑矣。  
  晚饭后,打电话致振华袜厂黄君,商请明晨带一信到上海转交双亲,因知黄君有运货汽车,近日尚在往返松沪运载货物也。幸承允诺,当即作书讫。八时三十分,作家书方毕,警钟又鸣。至十时方解警,未有日机来。  
  十一时,从电话听筒中听得华阳桥镇到上海来难民八百余人,已由镇长某君妥为照料住宿,明晨即遣之来城,俾便分别收容或遣送回籍。  
  今日闻零售米肆已有限制,每人每次只能购米一元。全市当铺均已止当,小民生计,不免大受影响。此则甚可虑者也。  
  八月十七日晴  
  今晨七时,余去振华袜厂,将家信交司机人带交上海舍下。内子则经纪积蓄粮食事宜,盖市面愈益萧条,乡人进城者愈少,一过八时,即无蔬菜可买,不能不略事预备也。  
  八时,又有日本飞机来袭,在西南上空盘旋甚久,便闻轰炸声二响,大约在三十一号铁路桥方面。警报解除后,路上行人顿形拥挤,又皆离城去乡者。大约本邑居民,留者仅半数矣。  
  下午三时,有上海厂中职员步行来松者,带口信来,谓双亲将于明日返松,闻之甚慰。五时,振华袜厂送来大人手谕一通,函中嘱余等去杭州暂住,盖此信尚是十六日所书者。余及内子均以为尚非其时,且知杭州亦不免敌机骚扰,故仍不作行计。  
  晚饭后,借内子散步到大街上,看难民过境。盖自今日下午二三时起,由上海沿铁路或公路经过本邑遄返原籍者,络绎不绝。有一妇人,两手抱一婴儿,儿已酣眠,妇不忍惊醒之,抱持甚慎,行履遂艰,疲惫之状,真不忍看。又有一男子,频频问松江城何时可到,有人告以已在松江城中,始颓然席地而坐,聊以将息。凡此流离颠沛之状,一幅流民图,安足尽之。  
  归途买得上海当日立报一份,价六分。  
  八月十八日晴  
  今晨九时,与家璧同散步到城中汽车站,见由沪经松赴京杭之自备汽车甚多。此等有汽车阶级亦纷纷迁入内地,遥想上海租界内情形,当必异常危险矣。行经富户苏某住宅,竟已张挂美国旗,想必希望避免日机轰炸之故,其情可悯,其事可嗤。归途过名医夏仲芳君诊所,夏君适在门外,云家人已皆下乡,只一人枯守,遂招入小坐茗话。  
  归家后,有童子军来为松邑救济事业募捐者,余捐国币五元,我尽我力而已。  
  邻人某来舍闲话,据云本县县长甚懦怯,不甚能负荷重任。每晚必乘汽车到余山歇宿,次晨复来办公。本邑救济事业亦因无款故,迄未有切实办法,甚可慨叹。夫必有非常之才,始能应付非常之时,治世之吏才,未必宜于乱世,丁兹国难期间,政府于用人行政,诚当重行铨考也。  
  下午,朱雯兄从乡间来城,归家取物。因借我无线电收音机一具,缘乡间无电,彼即携去亦无用也。即请家璧助我装置天、地线竣事。晚,听中央电台报告,知我军连日已击落敌机二十余架,壮烈甚,为之色舞。  
  今日未见双亲返里,甚滋疑惑。  
  八月十九日晴  
  今晨六时,即又有日机来我邑上空盘旋。不久,即遥闻轰炸声甚烈,屋宇皆为之震动。解警后,闻途人纷纷传言,谓一弹似落在石湖荡方面,一弹则即在新东门内税警官佐教练所旁。越一小时许,闻人言石湖荡之三十一号铁路桥已被炸,幸损坏尚微,不至影响及交通。  
  有住居新南门内公路附近者云,连日晚间有我军用汽车满载军需从杭州方面来,经过本邑,急驶往沪,金铁之声,彻夜不绝。又云沪杭国道已因军事关系封锁,故闵行浦江渡轮已移泊松南米市渡,盖由松江经枫泾而至杭州,此段公路幸已完工,故于军事上实甚重要也。  
  下午,黄振华君来电话,谓母亲及四妹将于明日附乘渠之汽车归松,甚欣慰。三时,独行到西门外,寄出一信致南京李长之君,问渠如何去滇,余意颇欲约渠同行。邮局中人云近来邮政交通大受阻厄,此信不知何日方能到达南京。  
  八月二十日  
  晨六时半,日机又来袭。余又从睡梦中被惊醒,匆匆率家人走伏屋后土丘之麓。目睹敌机七架盘旋西方高空者数四。忽二机破空直下,疾若鹰隼,即闻轰然者三四声,继以机枪扫射声,闻之不免心悸。解警后不久,即闻人言西车站月台旁中一弹,适有沪来客车一列停驻在站,车中人纷纷逃避,致死伤甚众。又一弹堕车站北光启中学,毁新建大厦一所。又一弹堕东车站旁,死伤难民各一。  
  九时,内子嘱阿根负蓬儿去县立医院诊治暑疖,始知县立医院中已有多数受炸弹及机枪伤者投治。断股折臂,破腹绝脰者,呻吟之声,彻于户外。医士皆栗碌无暇,小儿暑疖,拒不施诊矣。男仆阿根,以前颇不以避难为然,今日在医院中睹此惨状,不觉颤栗。归来后,即谓有去志。余以此事不便相强,允其随时可行。  
  十一时,岳家有电话来,嘱内子速治行装,因已设法弄到汽油船一艘,拟合两家大小共去洙泾镇乡间姑丈家暂住,庶免再受威胁。余踌躇有顷,决意使妻儿先去。内子遂挈诸儿雇车去西门外登舟。十一时四十分,母亲及四妹乘振华袜厂汽车归家,得详悉上海情形。沪寓虽落一流弹,但四妹受创之说,则系误会。余以母亲年高,恐未能再受日机轰炸之惊,遂急为雇车,送母亲并四妹到船埠,会同内子等同去乡间。于是只余及男仆阿根二人暂作留守使矣。  
  今日居民之下乡者愈多,下午三时,路上已悄无人迹,街头巷尾,惟警察履声橐橐。  
  盖留居人口,已不及三分之一矣。余往邀家璧同到县立中学,参观该校留校教职员所治之地洞,余与赵君均拟仿治一所。归家后,日机又来,幸未投弹。五时购得上海神州日报,略知战事消息。  
  晨间无电灯,日机又来袭二次,均未投弹,大约意在侦察耳。寄舅金光藻,家人亦均已去乡,渠一人不敢在家宿夜,遂来我家宿,彼此有伴,差不寂寞。  
  八月二十一日晴  
  今晨又有敌机来袭警报二次,但均未有敌机过境。七时,男仆阿根随寄舅金光藻乘船下乡去,云过三四日当再来。余告以来否悉听其便。十时,到家璧家,看渠在竹园中督率工役挖治避弹地窖。午,即在赵家吃饭。下午在家,独居无俚,看三国志演义,并同时以陈寿志诸本传参阅。五时许,门外有叫卖上海报纸声,即出门买得当日时报一份,价六分,盖亦从上海乘自行车贩来者。晚,即以昨日所余冷饭,用开水泡热,佐以残肴食之。昨晚起即已无电,只得用煤油灯。空屋无人,幽暗中茕茕对影,辄生幻想。无线电又无从收音,更可恨。九时即就枕,中庭秋虫嘐嘐,尤有凄厉之感,肃杀哉!  
  八月二十二日晴  
  六时起床,自提小铅壶往府桥下茶馆中泡水,备洗脸及煮茶用,顺便买油炸烩一条,粢饭三十文,鸡蛋二枚。归家后洗漱讫,即就打汽炉中煮鸡蛋,并所购二事共作早餐。  
  九时,到绍兴妇人陶妈家约其每日下午来我家一次,代为浣洗衣袜,涤治便桶,盖此二事则非余所能自任者也。中午,仍至家璧家就食,谈至下午二时始返。看黄山谷诗。  
  傍晚,亲戚陈颂年率其二女来,即晚其二女为煮晚饭,购油豆腐干,皮蛋以佐餐。  
  八时,陈君等辞去,余即就枕,在床上看王荆公集,不觉入睡。  
  八月二十三日晴  
  今晨五时三十分,为警钟声催醒,即匆匆披衣走至屋后土丘下掩伏。不久即解警,但旋又报警。计自五时至正午,半日间敌机来袭不下五六次,每次三机五机不等。计北门内小北庵后落二弹,北门外菜花泾落一弹,均未伤人。西门外莫家弄底落一弹,毁屋数间,死伤多人。南门外大张泾落一弹,未证实。  
  邻人某君谓昨晚子夜以后曾有警报三次,每次均有敌机飞过本城上空,惟飞行甚高,且风势不顾,故为声甚微。然因警钟猛撞故,里人皆彻夜未睡。余闻之不觉愕然,诚不自意其何以瞌睡乃尔,了不闻知。虽然,亦未尝不佳也。  
  午,仍由陈君二女代为治炊。下午,迁居离城者益众。余独行至小北庵后,看敌机所投弹迹。一弹堕柏树林中,破土成大穴,径可寻丈,深称之。大柏树三株皆连根炸起,横倒数步外,其力量之猛可想。另一弹堕处约西去二十余码,土穴不过小圆桌大,四周丛草皆焦灼。余疑是彼大炸弹裂片所致,未必竟投二弹也。欲寻破片以作纪念,竟不可得。时有数僧人亦在视察弹迹者,谓余云:专员公署有无线电台方于前日移设小北庵中,故今日敌机即来投弹,此必有邑人为汉奸,私通情报矣。余闻之颇为凛然。  
  归途便到岳家,惟岳父一人并一仆在。即在岳家晚餐。七时归家,路上已无行人矣。  
  八月二十四日晴  
  今日晨起,决意去上海一行,藉视父亲并诸妹状况,并欲一稔战事真相。遂打电话问汽车公司有无开沪客车,答以有车,惟须到新东门站搭乘,不再驶入城中站矣。遂于八时到新东门站,始知车只开到北桥站,到北桥后,须候闵行车搭乘到漕河泾,即为终点,不能更进矣。余踌躇有顷,见搭客甚多,遂亦买票登车,八时四十分到北桥,候半小时,始得搭闵行车到漕河泾,又雇人力车到徐家汇,沿途凡岔路口皆堆置沙袋,故大汽车不便行驶通过也。从徐家汇越法工部局所设置之铁丝网,入法租界,再雇人力车到爱麦虞限路沪寓,见父亲及二妹无恙,甚慰。凭窗看我军高射炮弹在空中爆发,如朵朵小白云浮荡晴空,则生平所未见者也。  
  午饭后,到宝仑药房为赵家璧买防毒口罩并防毒药,又自买口罩半打,药一剂,即往戴望舒家,并晤陶亢德君,共谈琐碎,略悉沪上文艺界均甚兴奋努力,惟窃意在此严重时期,书生救国,徒用毛锥,任凭用尽气力,总是秀才腔调,未必有何大用处。不能作投笔班生,终是遗憾耳。  
  二时一刻,辞出戴家。乘二十二路公共汽车到徐家汇,再雇人力车到漕河泾,则长途汽车已开出矣。仍由原车返徐家汇,买时事新报一份检阅铁路局通告,知下午六时三十分上海西站有火车开往杭州,遂乘电车到善钟路,又雇人力车到宇宙风社,以为时尚早,故且再晤陶君一谈耳。五时辞出,到静安寺,买邹韬奋编辑之抗敌三日刊一份,良友战时画刊二份,即乘一路公共汽车到兆丰公园,又换乘人力车往上海西站。至则见待车者不下三四千人,拥挤月台上及站屋中皆满。皆避难返里者,余自忖必不能挤上此车,遂雇人力车径返沪寓,且留一夕,明晨返松矣。  
  晚间,初宿三楼亭子间,闻空中飞机作战声不绝,机枪及高射炮弹爆炸声甚烈,颇惴惴不敢睡,遂下楼,在客室内沙发上睡。  
  八月二十五日晴  
  晨九时到漕河泾,搭乘汽车返松,到新东门站已十一时矣。抵家后,即去招陶妈来,为泡水洗浴,既竣事,即到赵家就餐。午后一时,归家,打电话招理发师来剪发。理发师谓已停业三日,避居乡间,今日稍平静,始入城复业也。五时,甚无聊,又到家璧处坐谈,渠云明日亦拟到上海一行,藉稔战事进行状况。六时到岳家,约秋实明日同到洙泾。晚饭后归,灯下作书二通,一复杭州女弟子章慧芳,一致上海富滇新银行,问李长之君已否将云大旅费领去,藉以探知其行踪。  
  八月二十六日晴  
  今晨六时起身,入厨房取水,发觉后门已开,门旁壁上有一洞,始知夜间已有小偷来过,返身入室察看,始见母亲房中槅子窗均已被卸下,衣服零落满地。检视一周,计共被窃去母亲及诸妹旧衣三箱。又返至后门察看,始知彼小偷系破壁撬窗而入仆役室,从仆役室经厨房而达母亲卧室者。余又出后门察看,则见左邻姜姓及后邻叶姓墙上均有灰土剥落痕迹,似该小偷欲破壁而未成者。即去叩门问讯,乃知昨晚一时许曾有小偷来,拟欲破壁,幸内有居人,闻声叱止,始去而图我家也。正彷徨无计间,忽有税警官佐教练所勤务兵某来报告,谓该所昨晚步哨擒获窃贼一名,供出赃物系由施家窃来,现人赃具拘押在所,嘱余即去认领。余即嘱邻人代为看守家屋,自往教练所,告知来意,门卫即许余入内。见该小窃被缚一大树上,据云自昨夜二时迄今已历五小时矣。其人似颇识余,余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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