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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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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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著的钱。

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著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著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著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

荷西说著。淘。書。客|taoshuke。Cn

想著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著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著,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著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著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著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著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坍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著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著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小摊子坐著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

“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著,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

我询问的看著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著,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著远方的海洋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著我。

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著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

丁娜还低著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著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著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著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

“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

“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坍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著,低著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著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著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著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著,中间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著,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

我讷讷的解释著,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

莫里仍是微笑著,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著木板,上面铺著一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兵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著远方。

“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著,轻轻的摇著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著。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著向莫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

“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著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

“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他会等著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著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泪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著他。当他毫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

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

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

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

“怎么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

我惊喜的喊著。

“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

我的脸猛一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

“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谢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

莫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

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

“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著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凡。

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总只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没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乡人,孤伶伶的关著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著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

“很惨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卖,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来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病,那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知道,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穴,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著听著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上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著,送来了花香,我们对著琥珀色的葡萄酒,说著已经过去了的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

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年才等待得来的一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举起杯来,凝望著眼前一张张可亲的笑脸,心里不再自责,不再怅然,有的只是似水的温柔。

临去之前,莫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猫小狗来,夏米埃又抓了一把小黄鸡给我们。

“还可以留著卖嘛!”我说。

“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和手艺,巴赛隆纳去添了货,再从头来过,这东西不卖了。”莫里说。

“钱够吗?”我又关心的问了一句。

“不多,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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