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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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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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么知道?”

“他工作的那家杂志刊了个小启,无意中看到的,还说了他一些生前的好话呢!”

“你们在说脸狺?”半途插进来的吉瑞轻轻的问著伊底斯,又打手势叫我们不要再说下去,黛奥没睡著,眼睛又张又闭的。

我们再度沉寂了下来,旷野里,总是这样。

沙漠日出,在我们这儿总是晚,不到清早七八点天不会亮的,夜仍长著。

“说起鬼眼睛,她真看过什么?”米盖低声在问伊底斯。

“别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见,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白天的,突然迷糊了,拉著人问咦,哪来那么多帐篷羊群啊。”

“又指著空地说看,那家人拔营要走了,骆驼都拉著呢。”

“胡扯,这个我不信。”

“胡扯也扯对了,不认识的死人,叫她带信,回镇上跟家属一说,真有那么个族人早死了好几年了,来问女儿沙夏嫁到那里去了。”

“这种人,我们中国也有,总是诈人钱呢!”

“鬼眼睛不要钱,她自己有著呢!”

“她看过脸狺?”

“说是脸狺坐在树枝上,摇啊晃啊的看著人下葬,还笑著跟她招手呢,这一吓,鬼眼睛自己还买了只骆驼来献祭。”

“对啦,还有人说那祭台老装不满呢!”米盖说。

“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个大石块,平平的,没个桌子大,杀一头骆驼也放不下,可是别说放了一头,十头祭上去,肉也满不出来。”

“脸狺贪心!”我悄悄的说。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著火,它又回去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拜托啦,换个话题吧。”黛奥蒙著眼睛哀叫起来。

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轰,都僵住了。

阴气越来越重,火渐烧渐微,大家望著火,又沉寂了下来。

过了一会,米盖说∶“镇上演”冬之狮”看过没?”

“看过两遍了。”

“好么?”

“得随你性情,我是喜欢,荷西不爱。”

“舞台味道的东西。”荷西说。

说起戏剧,背后的树林又海涛似的响,我轻喊了起来∶“别说了。”

“又不许说。”米盖奇怪的看著我。

“马克贝斯。”我用手指指身后的林子。

“那么爱联想,世界上还有不怕的东西吗?”米盖骇然的笑了起来。

“总是怪怪的,问马诺林,他刚才也进去过。”

马诺林不否认也不肯说什么。

“好似会移的。”我又说。

“什么会移的?”

“树林嘛!”

“太有想像力啦,疯子!”

我翻个身,刚刚冒出来烧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阴森彻骨,四周的寒意突然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来。

“用煤气灯吧!”伊底斯说,眼光竟夹著一丝不安,总往光外面看。

又沉寂了好一会,火终于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气灯惨白的照著每一个人的脸,大家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这儿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换话题,手里环著黛奥。

“上回拾的一大块,就是这儿浮著,三毛要去了。”

“你以前来,就是捡那个?”我不禁怀疑起来,内心忽然被一只铁爪子抓住了,恐怖得近乎窒息,这一刹间,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今夜在哪儿坐著,我是恍然大悟了。

伊底斯看见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过了我,低低的说∶“以前,是为别的事情来的。”

“你”终于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实,神经紧张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张著嘴,看著马诺林,喘了一口大气,我们两个是唯一去过林子里的人,我惊骇得要狂叫出来。

马诺林轻微得几乎没有动的一个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么,他亦是明白了,早就明白了,我们就是在这鬼地方啊。

米盖不知道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心情上的大震惊,居然又悄悄的讲起来∶“有次地没裂,人却死了,大家觉著怪,仍是抬去葬了,葬了回来,没跟去的鬼眼睛却在家里发狂了,吃土打滚,硬说那人没死,脸狺要人去拿出来,大家不理她,闹了一天一夜,后来也闹得不像话,终是去了,挖出来,原是口向上埋著的人,翻开来,口竟向下趴著,缠尸布拉碎了,包头的那一块干干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湿湿黏黏的一大片挖出来,竟给活埋了。”

“耶稣基督你,做做好事,别讲啦!”我叫了起来,这一叫,婴儿也惊叫著乱踢乱哭,风又吹了,远处的夜声,有人呻吟似的大声而缓慢的飘过来,风也吹不散那低沉含糊的调子,再抬头,月亮出来了一点,身后的树林,竟披著黑影,沙沙哗哗的一步一步移过来。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

“去那里,你”“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回来啊,求求你。”

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著我。

“别说匣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著他的肩。

“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著。

呻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过去,大喊著∶“鬼闭嘴谁怕你!”

“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的笑著呢。

“睡吧!”伊底斯站了起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

“照好路,我来了。”我喊著,拖著睡袋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

“荷西,荷西,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著,你,我……”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同时。”

“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

“三毛,没有脸狺。”

“有……有……在呻吟著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子的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

我躺著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仍是冷,空气里散布著早晨潮湿的清新。

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竟长著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著。

我蓬著头爬了出来,趴著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披带著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

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著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著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五 月 花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

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

擦著满脸的汗,大口的喘著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著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

“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著。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著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灸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

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著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著,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著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著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著。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

“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著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

“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著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

“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著。”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著,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

“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

“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著窗坍。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著腰拐著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著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沂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

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著,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著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著∶“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著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著纱布,眼睛茫茫的望著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著。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著。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

“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著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著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著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

“常下雨吗?”擦著汗问著。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著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著,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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