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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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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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回头冲我笑笑,然后打手势给塔格。塔洛为我准备了一份餐具。早餐又是西式早点,我真没胃口。我端着牛奶,惺惺呷,看着吃得很文雅的舅舅。 
  我想起了我的那个梦。舅舅从轮椅上走到草地上,又从草地上走回轮椅上。我好像又看见他抹抹嘴,丢下餐巾,朝我走过来了。我认定他是个肢体健全的男人。我又呷一小口牛奶,牛奶有些凉了,有股胆昧。舅舅仍旧吃着,吃得有些急了。我呆呆地看着,恍然大悟,那个我一直以为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不是桑多,是舅舅。就算桑多长得也很漂亮,他不过是个漂亮的毛小伙子,是个男孩儿。昂佩舅舅是个漂亮的男人。这差别这么快就让我分辨出来了。我够福的,怎么总碰上漂亮的男人呢。不过,跟漂亮的男人打交道,你总免不了要犯蠢。 
  他真的很漂亮。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呢?一定是跟我发现了另一处爱情场景有关系。他脸上的起伏和缓,这说明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那宽敞的额头,说明他很聪明,也很豁达。他粗壮微黑的脖颈牢牢地顶住脑袋,这说明他是个能给女人安全感的男人。他吃那块可爱的小点心时,好像是不忍心,他多善良啊。我差一点儿把这句话抒发出来。他抬头跟我说话时,我恨不得把脑袋藏进牛奶杯里。 
  〃你慢慢吃啊,小亚威。〃 
  我哪里还能吃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太阳底下满怀爱情的大蚂蚁,坐卧不安。耳边嗡嗡响着,〃小亚威〃,'叫亚威〃。真是见鬼了,他也不是我亲舅舅,哪来这么多亲切呢?他这么说是想拒我于拜丽之外。他为什么管我叫小亚威呢?他真的不算老。 
  我坐到镜子前面,伸出双手照镜子。我脑袋里的所有空间都被那张成熟的散发男人气息的脸占着呢。我的手指蠕动着,那皮肤质感真强,像画儿似的。那天那个拜丽抚摸他……一想起拜丽,我好像喝了一杯冰水,脑袋顿时条理清晰。我真是疯了。 
  我为什么要迟起,为什么要去和那个舅舅一同吃早饭,我忘了我的使命。我不是应该把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伸到舅舅脸前的碟子里,去拿一块小点心吗?不是想看看他对蓝宝石的反应吗?昨天晚上不是这么安排好的吗?我居然被那个舅舅的那张很老的脸给迷住了。我为什么没戴上戒指就去端详那宽额头了呢。我从枕头下面翻出戒指,塔洛走了进来。我对她说。 
  〃你才十七岁,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对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的男人动什么感情。那样你会未老先衰,会早死,会马上就变成一个老太太。〃 
  塔洛冲我笑,我吓一跳,我以为她听懂了我的话。当然,她不会听懂我的话的。 
  上帝给每个人的机遇都是一样的。鲁滨逊和那个幸运的彩督山伯爵和你没什么不同。你不能总是抱怨那些夜里响起的歌声搅了你的香梦。我以前跟你说过歌声,萨维城夜晚的歌声。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字歌。这些歌很美,但对于我来说,它只是歌声。昨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因为歌声不再只是歌声。我的生命好像因为他才在延续,这时候没人会睡得着。 
  我围着薄毯,朝舅舅房间的灯光走去。歌声和灯光一同从门的四周漫出来。歌声低沉、舒缓,夹着几分哀怨。我不能不靠近它们。我蹲在门下,忘记了自己,忘了自己蹲在一扇随时可能被人打开的门下。不要总是记着我可怕的婚礼你才是我快乐的天堂回忆是我惟一的财富因为有你,我的伐尔堡姑娘我才会怀念,才会悲伤。 
  歌声恋恋不舍地走远了。我的魂灵也重新找到了我。伐尔堡的姑娘一定是金发碧眼吧。我从门缝看见轮椅上的那双脚还在轻抖,仿佛歌声还在,韵律依旧。 
  在我魂灵返回不久还没有安顿好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跳了起来。薄毯滑落了。站在我身后的是桑多。我愣怔地看他,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穿得太少了。可能是出于对桑多的愤怒,也可能是因为满怀爱情,我一点儿也没慌张,沉着地从地上捡起落毯披在身上。从桑多脸前又从容又高傲地走回房间。 
  我回手关门时,发现桑多一直跟着我。 
  〃你要干什么?〃我像主人一样发问。 
  他不说话,看着我。 
  〃你想进来吗?〃 
  他还是不说话,看着我。他有意不说话百分之一百是别有用心。 
  我拉开门,站到一旁,桑多走了进来。 
  我披着薄毯坐在床边,不停地向桑多发问,他都不回答。后来,我有点热了,出了好多汗,毯子的毛直扎我。我就不再问桑多了。我想我不说话就等于下逐客令了。他就该走了。可是我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在萨维城,男女独处,沉默意味着彼此愿意一辈子在一起,意味着白头偕老。 
  桑多走到我身边,掀掉我身上的薄毯。我仿佛被高手点了穴道,一动也不能动。我看着他脱掉衣服,露出古铜色的身体。他丝毫没有窘迫的感觉。他像结婚多年的丈夫走向妻子那样走向台灯。在他关灯前的那个瞬间里,转身着我。他的目光居然也和昂佩舅舅一样柔和。〃不要总是记着我可怕的婚礼,你才是我快乐的天堂。〃歌声从我的心上流过,充满了整个房间。 
  灯关了,我也想把我这个萨维城之夜打住。如果你是我,是一个十七岁的疯姑娘,第一次有了男人——那男人健壮漂亮,第一次体味那欢悦后的疲惫,你一定不想多说什么,一定想在那温柔的怀抱中安安静静地睡着,像迈入死亡一样走进梦乡。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员佩舅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睡得沉沉的。 
  临动身时,我收拾行装,有两件事。我从旅行包里发现大道的信。我回忆那些细节,是塔泪洗我长裤时把它放到了包里。我没多想就把信放回了原处。此外,我的蓝宝五戒指不在了。无非有两种可能:它的主人把它接回去了,或者它又找到了新主人。 
  我背起旅行包,它和来时一样轻。到萨维城这些日子,我没上街买任何东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截断了。 
  我跟那个舅舅和塔格告别。我从昂佩舅舅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因我的离去而起的变化。我站在楼梯前,朝蓝宝石主人的房间望了望。门还那样虚掩着。我在心里默默地向她告别。 
  我真想问问拜丽在哪儿,可是那个舅舅已经说了再见,一路小心的告别话。我只好走了。 
  我下了楼梯,出了院门,走进还是那么僻静的小巷。我心里不好受,也许这就是惜别之情吧。 
  只有塔格一个人站在门口目送我。我走到巷口回身向她招手。我哭了。我想没时间了,不然我会把那个胸罩摘下来留给她。我想抱抱她,她是个挺好的姑娘。 
  桑多骑在摩托上等我。我坐进持斗。车飞快地开走了。一路只有风声,我们再一次沉默。 
  到了机场以后,时间还早。桑多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我把舅舅给我的机票连同证件一同交给了他。他走了。我坐在候机厅的皮椅上,看着桑多的背影,又想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 
  桑多用手撑着头,微笑着。他的脸好像更年轻些,多了几分稚气。 
  〃你也是第一次吗?〃 
  桑多真诚地用力点点头。我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你看,是蓝宝石的。〃 
  桑多看着我手上的戒指,一点也不惊奇。 
  〃是梅兰的。〃他说。 
  接着,他像我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悄悄地给我讲了梅兰——从前和拜丽一样漂亮的女人。 
  桑多讲完以后,我很惊讶。桑多对我表现出的惊讶非常不理解。 
  〃这事听起来很奇特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说这种事听起来的确很奇特。如果我把这事告诉那个妈妈,说她的弟弟与比他年长的前妻离婚后,仍旧让她住在家里,像对待母亲那样赡养她,那么那个妈妈一定会比我更惊奇。 
  桑多摇着脑袋笑了。 
  〃你为什么肯定她不会感到惊奇?〃 
  桑多又摇头。 
  〃你告诉我那个拜而是谁?〃 
  桑多凑近我,我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 
  〃再来一次,我就告诉你。〃 
  已经是清晨了。微弱的光亮透过薄窗纱渗进屋里。我知道这个夜晚的一切已经毁了,再也没有什么萨维城之夜了。当我抓在桑多脸上的手松开时,觉得累极了。我好像从未那么软弱过。人活着总是被人愚弄,只有死了以后,才会活得踏实。桑多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多么不可信啊!到处都是狗东西。 
  广播里的声音在催促北京的旅客尽快办登机手续。我背起包朝桑多走去。 
  我也许该原谅桑多,但他的交换意识所带给我的屈辱,妨碍我那么做。 
  我走近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按两下,这么做我要表达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从他手上接过机票和证件,声音很小,说了一声再见。 
  我知道故事不该在这里结束。但是我累了。请相信我,至少请相信我身心已经带着的创伤。我像漏眼的破布袋,什么也盛不了。我原想下了飞机,再对蓝天道声再见,就什么也不说了。 
  可我还得再说几句。 
  我真的那样做了。我向蔚蓝的天空说再见,好多人看我,我没看他们。因为我看见大道站在出口那儿等我。我向他跑过去。我刚一跑近他,就高兴地问他怎么会来接我等等一大堆问题。我心里很安慰,谁知道我这时候有多么需要帮助吗? 
  〃我不是来接你的,碰巧了。〃 
  〃你在工作,对吗?〃 
  〃有个代表团。〃 
  我从头谅到脚。 
  但是大道却抓住我,严厉地责问。 
  〃你去哪儿了?〃 
  〃我去哪儿,你不知道吗?〃 
  〃那样我就不费话了。〃 
  〃这么说是鬼给我写信了?〃 
  〃写信?你以为我就那么吝啬吗?我拍的是电报,电报。一共三封。都退回来了。〃 
  我努力使自己站稳。 
  〃你到底去哪儿了?〃 
  〃萨维城……萨维城……〃 
  〃萨维城?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它在哪儿?〃 
  我从大道身边走过去。人像照片一样在我眼前涌过去。我坚持着,我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我就要倒了。 
  〃往这边走,乘888路汽车。〃 
  我和大道一同赶到医院时,我身上的肌肉又开始紧张。我担心那个妈妈也会问我:〃你去哪儿了?〃她要是像大道那样问我,那我就是被所有的人给出卖了。 
  那个妈妈躺在床上,脸色很苍白,但表情很安详。爸站在她的床头。她看见我走进来,马上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放松了。我得救了。我的血又那么热了。我抓住她的手,好像也抓住了这个世界。 
  她急切地让我坐到她身旁。她不给我和爸打招呼的时间。我突然就懂了。我预感她要死了。她比医生更先知道她的病,所以她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为我安排了暑假。 
  〃你见到他了吗?〃 
  她的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桑多?〃 
  她摇摇头。 
  我知道她牵挂的是谁,我用力点头。我的心第一次和她贴得那么近。 
  〃他好吗?〃 
  我又用力点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爸站在那儿呢。 
  〃他跟你提过我吗?〃 
  我点头。 
  她累了,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然后她又拉住我。那是她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他是我从前的丈夫。〃 
  我望望爸。他和原来一样站在他妻子的床头。 
  我长嘘口气。在我像一棵大树一样躺倒以前,我没来得及,但我真想说:这是个多么乱套的世界啊。可惜,我什么也没说,就躺下休息了。

  

左 肾

  你好,朋友。 
  第二次见面他就是这么招呼我的,我停下自行车,看着他,他笑吟吟地走近我。我记得他,虽然只打过一次招呼而且是在半年前,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每天都在这个大学的校园里溜达,天天说这句话。Deutsch,Deutsch。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点点头。 
  就是德语的意思。你看这多奇怪,咱们说德语,他们说Deutsch。世界是个大号林子,什么鸟都有。各种鸟说各种话,你说对不? 
  我又点点头。 
  上一次你看见我过去。没认出我,我说。 
  没错,我知道这回事。他说着喝了一口手里拿的芬达饮料,然后继续对我说。我那段时间记忆力彻底丧失,过去的事情全忘了,整个一个新人。 
  他又喝了一口,嘴唇上留下了一块橙色的印记。他有一米八十多,穿戴很整齐,长相蛮气派的。我觉得他什么地方像我小时候认识的另一个疯子,有时显得气宇轩昂。 
  你知道嘛,他又接着对我说,今天我起得很早,我一起得早就什么都记得。我爸太聪明了,他应该是教授的教授,他开始捅我左肾,他一桶我左肾,我就能睡觉了,然后我就又把从前的事情记起来了。 
  他说完又喝了一口饮料,然后接着说。 
  左肾,左肾太重要了,也是我爸太聪明。 
  你现在干什么? 
  有点儿忙。他说。 
  工作了? 
  你一提我想起来了,明天我第一天开始上班,黄河大饭店,polier;一个月挣一千。 
  好好干,我祝贺你。 
  谢谢你。我终于独立生活了,不靠我爸了。 
  这样不错。我说。 
  你知道不错。从精神病院出来,我就没离开过我爸,我媳妇都跑了,可我爸没跑,你能看出这差别吧。 
  我认真听他说,想起了一个作家朋友的父亲,他的生活大部分是在轮椅上度过的,因此他的父亲许多年为他做着一切。有一天我去看望这位朋友,突然感到他的房子莫名的空旷。我说了我的感觉。他说,他父亲走了。我们都没再说话,好像那位平时也很少说话的父亲又走回来了。于是这一瞬间的沉默十分在重。 
  你刚才没听我说话,我发现了。他对我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想到了另一个朋友的父亲。 
  就是,你能想到朋友的父亲,我也得为我爸想,你说是不?他不要我独立生活,他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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