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全) 作者:红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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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全) 作者:红柯-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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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

                          有几架飞机专门寻找尕司令,大群大群的炸弹呼啸而来。苏军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马仲英和他的参谋变成一片火海,便向边防军司令部发报:36师溃逃南疆,师长马仲英被炮火击中。

                          战报同时发往迪化苏联领事馆,领事马上通知盛世才。盛世才不相信。领事说:“飞机投弹五分钟,机关炮把地面犁了几遍,他能钻到地心里去?”

                          “他会死而复生。”

                          “你的恐惧心理太严重了,放松一下,你要明白,马仲英败了,他在逃命,一个逃命的英雄是不可怕的。”

                          盛世才命令他的装甲分队加速前进,盯住36师,“对匪首马仲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领事笑,“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轿草除根。”

                          盛世才告诉总领事,“我们中国人从古就讲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一个人只要有三寸气在,就能扭转乾坤。”

                          “噢哟,多么可怕的复仇精神,我完全理解督办的心情。”

                          迪化新政府已不是金树仁当主席时的烂摊子了,甚至连那个精明能干的第一任边防督办杨增新也比不上新政府。新政府全是进步青年,思想活跃,在军事之外,更注重宣传和教育。新政府的政工人员成功地策反了马仲英的盟友和加尼牙孜阿吉与虎王饶勒博斯。

                          36师刚进入天山,就遭到饶勒博斯哈密军队的袭击。在飞机坦克追击下逃命的36师跟一头受伤的猛兽一样,被拦路的小猎狗激怒了,吼叫着扑上去,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哈密军队打垮了。从激战的场面来看,没有发现马仲英,马仲英和他的大灰马太醒目了。但也没有发现担架或者哀悼的迹象。盛世才几乎要相信马仲英死亡了,36师虽败,但尚有实力,群龙无首,收编他们就是了。

                          盛世才过了一个安宁之日。仅仅一天一夜,他什么也没干,倒床就睡,他的弦绷得太紧啦,稍一松懈就一松到底,漫无边际地沉下去,一片漆黑,闷头往下沉,跟无底洞一样。他正在飞速下坠,无底洞有了底,他大叫叫不出声,他被人猛地摇醒,是夫人邱毓芳,有重要情报,机要参谋就在客厅等着。盛世才不顾一切冲出去,看电文。36师在铁门关与和加尼牙孜血战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惨重,激战最关键的时候马仲英和他的大灰马出现在阵地上,36师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攻克天山最险要的雄关铁门关,和加尼牙孜的部队损失数千人马,逃向尤都鲁斯大草原。这只猛禽又浮出了水面。铁门关之战跟头屯河之战一样将会传遍天山南北,传遍整个中亚细亚。从古到今,破铁门关者只有清朝的左宗棠和这个娃娃司令马仲英。中亚有两个铁门关,一个在新疆,另一个在乌兹别克,据说当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世界时在铁门关前遭到惨败,马其顿军队进攻的狂潮终于平息下来。盛世才慢慢地品味着这场出色的战役,他简直难以容忍自己的脑袋,想什么问题都想得那么精辟那么透彻。也只有他这种军事专家才能体会到铁门关之战的深远影响。在这块尚武的土地上,一场气壮山河的大战就意味着一切。在盛世才心潮起伏的时间里,夫人和参谋悄悄地站在一旁,盛世才终于平静下来,“给我电话,接苏联领事馆。”总领事已经知道铁门关之战。盛世才说:“马仲英活着,亲自指挥这场战斗。”总领事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36师已经被强大的红军赶出天山,平坦的塔里木盆地没有任何屏障,飞机和装甲部队将大显身手,古老而神秘的塔里木马上要变成屠场,变成墓地,多么辽阔的墓地呀!”

                          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边缘,古城库尔勒,与城池相连的是闻名中亚的大海子博斯腾湖,大草原一般辽阔无垠的芦苇包围着滚滚波涛,很容易被人看成大海。

                          鸟儿都飞不过去的辽阔水域。长途征战的36师官兵伫立在潮润的海风里,一场荡涤灵魂的沐浴,默默地祈祷。追击而来的苏军装甲部队看到这景象惊呆了,飞机坦克的轰鸣声根本不存在。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祈求真主安拉。”

                          “谁也保佑不了他们,该死的野蛮人,飞机坦克要好好教训他们。”

                          苏军官兵的谈论很快被打断了,是那些被俘的36师伤兵。俘虏从晕目中苏醒,苏醒后的生命平静而安详,“大海朝我们涌动,我们爱慕大海。”

                          “去爱慕死亡吧!”一名苏军军官拔出手枪,顶在俘虏的脑门上。俘虏失去了一条腿,双手被捆在炮塔上,他的神情矜持而孤傲,他根本不看军官和那把枪,他眼瞳里很平静地展开了整个博斯腾湖,他脸上露出微笑,一下子把军官惹火了,“你爱慕的是死亡!”“死亡是最深邃最古老的大海。”枪响了,挨枪的人仅仅偏了一下脑袋,好像故意抛掉了另一半脑袋,剩下的这一半酣然入睡,根本不理这个疯子。疯子又放一枪,竟然打偏了,连打三枪,都没打着。上司及时制止了他的疯狂,不能在中国人面前露出蠢相。上司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显露蠢相: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官兵亲手教训中国人。跟一个勇士一样,不能光靠飞机坦克装甲车,俄罗斯有的是小伙子。

                          骑兵一直在后边跟着,现在赶上来了。每个骑兵前面带一个36师的俘虏,枪顶着俘虏的后心。骑兵列队向前,逼近36师。36师阵地上没有动静。第一排枪响之后,一百多俘虏栽倒在血泊里,另外三百多俘虏喊着扑向马蹄子,扑向马背上的骑兵。36师阵地上机枪猛烈扫射,青马旅跃出战壕,暴雨般的子弹击落大批骑手。那匹大灰马最先冲上去,冲进苏军骑兵部队,更多的36师骑手冲上来,真正的骑兵之战拉开序幕,在坦克装甲车前边展开激战,不到一小时,红色骑兵团全被砍掉了。

                          坦克装甲车愣了片刻,在等飞机。飞机很快过来了。飞机盯着大灰马。大灰马很快跑远了。

                          在博斯腾湖南边,塔克拉玛干沙漠横在眼前,无路可逃。维吾尔人告诉大家这是死亡之海,进去出不来。尕司令勒紧马缰,马要冲进大沙漠,尕司令得问清楚塔克拉玛干到底有多大?维吾尔汉子指指天指指地,天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地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尕司令放心了,“弟兄们,我们从河州起兵找的就是这条路,儿子娃娃跟我上啊。”36师官兵以战斗队形冲进死亡之海。

                          尾随而来的飞机盘旋一下,请示后方指挥官,指挥官大叫,“骑兵能去你们不能去吗?冲进去,狠狠地打。”飞机坦克很快就追了上来。

                          飞机果然有大用场,骑兵能摆脱坦克装甲车,却摆脱不了飞机。飞机放开手脚低空飞行,专打大灰马和马背上的尕司令。所有的飞机都认识尕司令,这个傲慢的家伙,炸弹和机关炮老逮不住他。现在飞机从四个方向围上来,织起一张火网跟捕鱼一样撒出去,罩住了大灰马,大灰马栽倒了,机关炮打出一团血光,炸弹紧随其后,大灰马被炸没了。硝烟慢慢散尽,在远方失去骏马的骑手甩开双腿狂奔,飞机大吃一惊,绕圈子冲上去。还是四架,很快就到了骑手的头顶,弹雨泼下去,在骑手的腿脚间溅起一团团白烟,这个家伙跟羚羊一样敏捷灵活,又窜出去了。飞机俯冲盘旋,火网撒下去,方圆几百米,硝烟弥漫,这个家伙正爬一道沙梁呢,飞行员连他的领章都看清楚了,接着是他的面孔,一张英武漂亮的面孔,一个佩剑的美男子,竟然是个美男子。长眠在死亡之海吧!飞行员按下按钮,炸弹跟鸟群一样飞向金黄的沙梁,沙浪翻滚散开,沙漠换了个样子,跟一张大床换了床单一样,所有的痕迹全被抹平了。塔克拉玛干,真正的大海,比海更真实更神秘。飞行员给上司的报告简洁明了,“我亲手埋葬了马仲英!”

                          第一部(12)

                          红柯

                          1934年春天,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飞机坦克打破宁静的那一年,也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①最后一次中国之行。赫定先生用五十年时间五次深入中亚腹地,寻找罗布泊的准确位置。他的一切融人这片土地。当他意识到英国和俄国要夺取这块土地时,他向国民政府建议,尽快修筑内地到新疆的国防公路,重新开通古丝绸之路。赫定先生受国民政府委托,以七十岁高龄最后一次进疆进行勘察活动。

                          ①斯文?赫定(1865-1952):瑞典探险家。

                          在哈密吐鲁番,赫定勘察队受到马仲英的热情接待。

                          当勘察队抵达库尔勒时,到处都是溃兵,人们都在谈论马仲英的死亡,苏联飞机撒下的传单跟雪片一样一飞舞。溃兵沿大山往库车奔跑。赫定问这些士兵:“你们已经没有指挥官了,为什么不回甘肃老家去?”

                          “我们的司令是马仲英。”

                          “马仲英已经死了。”

                          “胡说哩,苏联人跟盛世才一个裤裆里放屁,他们说尕司令死,尕司令就死呀?没那么容易!”

                          一拨士兵又一拨士兵,他们口气坚定,根本不相信尕司令会死。这些壮健红润的甘肃小伙子,毫无失败后的沮丧和绝望,像去赶庙会,从沙漠深处返回大路。

                          那条沿天山南麓伸向库车的丝绸古道跟河流一样汇聚着越来越多的36师士兵。

                          他们把赫定先生称作尕司令的洋朋友。在哈密城外的戈壁滩上,赫定和他的勘察队竟然发现尕司令和士兵在一起踢足球,偏远的中亚大漠竟然有足球!洋朋友喜出望外,两个瑞典小伙子技痒难忍,加人其中,兴奋得跟马一样嗷嗷直叫。那么辽阔的足球场!球门就在地平线上,太阳守在那里左晃右晃。对准太阳——射门!

                          当听说这位七旬高龄的老人从少年时代就向往中国,数次进入死亡之海,穿越欧亚大陆,尕司令佩服得五体投地,亲手泡上二炮台茶端给这位瑞典老人。老人用洋点心请客,老人发现这个娃娃司令是个严格的穆斯林,不喝酒不抽烟,只吃少量饼干和牛肉,饮食很节制。清瘦修长却体格剽悍,一个标准的斯巴达式的古典武士。

                          “什么是斯巴达?”

                          老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用《三国》里的马超来解释,“将军就像反西凉的白袍将军马超。”

                          “哈哈哈,马超,马仲英,好好好!就是马超。你简直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要活到你这年龄我就安然了。”

                          “你父亲去世了?”

                          “叫国民军给害了。”

                          “对不起,我引起你的悲伤。”

                          “我不悲伤,这有啥悲伤的,人的生死都是前定的。”

                          尕司令扬起脑袋吼了两声河州花儿:丢下个尕妹子走西口,离河州又过个兰州;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儿子娃要报个冤仇。

                          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尕司令扒下军装,皮带里扎着白衬衣,带上一帮小伙子又冲上戈壁滩,一个射门,足球跟炮弹一样“轰”一下把太阳击落!大地上漫开一大摊红红的血。辉煌的大漠黄昏。

                          “他还是个孩子,我的小儿子跟他一样大。”

                          老人泪花闪闪。一定是上帝伸出奇妙的大手,在北欧童话般的森林王国和中亚荒凉的土地之间划了一道线。老人又拦住一群士兵,“你们的指挥官死了,快去找他的尸体,给他举行葬礼。”

                          “尕司令死不了,能死也就不是尕司令了,老爷爷你是尕司令的洋朋友,你就不该信这破传单。”

                          “可你们进去的是死亡之海。”

                          “我们出来进去好几回了,飞机撵不上,我们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跟喝凉水一样。”赫定先生快晕了,赫定进去过好几次,每次都要经历死亡的劫难。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怎么活着出来的,这些士兵跟小孩捉迷藏一样兴致勃勃面无惧色,赫定小声问他们,“你们吃什么?”

                          “吃四脚蛇①,吃胡杨。”

                          ①四脚蛇:即蜥蜴。

                          “沙漠没有水,你们喝什么?”

                          “喝马尿喝人尿咂人身上的汗。”

                          现在老人相信尕司令没有死,无法战胜的死亡,简直就是神话。

                          最后一个走出死亡之海的是尕司令。老天有眼,一场暴风,把他从沙层里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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