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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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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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盈平心里一紧,赶忙闭拢嘴唇,同时心底里涌出一种罪孽感,都什么岁月了,自己怎么竟还敢哼唱腐朽反动的“四旧”啊?!他下意识地朝四周望望,还好,毛竹蓊翳的山坡上,只有他一个人举伞踽踽独行…… 
  他加快了脚步。他是要往童二娘家去,那里是他眼下惟一尚能得到温暖的地方…… 
  2蒋盈平落生的时候,正是父亲蒋一水在海关当职员混得最好的阶段,家里的生活不仅富裕,而且相当讲排场,那时候家里雇了两个保姆,一个专管带他;另一个只管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兄弟姐妹们都长大以后,大家合看那时蒋盈平的照片,照片上的蒋盈平坐在一辆洋味十足的玩具汽车里,身穿漂亮的海军衫,白胖胖,娇憨憨,大家就都指戳着照片上的他批判说:“好一个资产阶级小少爷!”“温柔富贵乡的产物!”“整个儿一个‘多余人形象’!”“怎么好意思拿去给工人贫下中农看!” 
  但是父亲蒋一水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个资产阶级分子,其实很难说。他是在家境中落乃至经济上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放弃协和医科大学的学业,而去报考海关当职员的,因为并无过硬的背景,所以考上的不是纯粹白领的坐写字楼的“内班”,而是更接近蓝领的在关口查验货物的“外班”,所以解放后定成分充其量不过定为一个旧职员而已。但在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因为中国海关由帝国主义控制,有相对独立的体制,薪酬较高且较稳定,所以即使一个小小的“外班”职员,家中也能一度雇用两个保姆,生活水平确实大大超过一般的城市居民。但蒋盈平的大哥蒋盈农和二哥蒋盈工落生时和那以后的几年中,蒋一水开始还并未进入海关,后来又是试用期而未正式被录用,所以头两个儿子都没赶上蒋盈平这么好的“待遇”,而等妹妹蒋盈波和弟弟蒋盈海落生时,就逐渐进入了抗日战争时期和抗战最艰苦的阶段,在重庆海关当职员的蒋一水尽管跟其他部门的职员比起来仍旧薪酬较高,家里的生活水准也远远降落在蒋盈平童年时代以下了。蒋盈平童年时代的那种“得天独厚”的娇养状态,对他一生的身心都埋下了许多特有的因素。   
  四牌楼 第六章(3)   
  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因素,就是对亲友的依赖性。 
  对亲友感情深挚,这本来是好事,但发展到成年后仍然不能将自我与亲友作必要的区分,不能将亲友之情控制在合适的程度之内,不能在必要时将这感情剥离或淡化,则就往往使亲友感到难堪,而蒋盈平自己则感到失落,失落感的积蓄往往又使他分外地感到孤独、寂寞、惘怅和凄凉,结果,又爆发为对亲友之情的新一轮渴求和追逐…… 
  比如说,蒋盈平去看鞠琴他们文工团的演出,跑到后台去找鞠琴,鞠琴本是很高兴的,论起来他们不仅是蜀香中学的校友,因蒋盈波的关系鞠琴又认了蒋一水夫妇作干爹干妈,叫蒋盈平一声“小哥”不成问题,更欢迎他对演出说些赞扬的话提出些建设性的意见。但相貌上分明已经是一个大老爷们的蒋盈平一见了鞠琴,便主动抓住她的双手,双脚连蹦,以一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式的语气尖声欢呼:“哎呀!太好啦!直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啊!……”惹得后台的人们都不禁侧目,鞠琴便只得从他粗大的手掌里退出自己的一双手,尴尬万分地说:“哪儿呀……唱得还不够好,你多给我们提意见吧……”而蒋盈平对鞠琴的不快竟浑然不觉…… 
  再比如,表妹田月明早已“罗敷自有夫”,嫁给混血儿西人一两年了,蒋盈平却还总时不时地给田月明写些信,抬头便称“咪妹儿”,那是田月明父母即蒋盈平姑妈姑爹一度对田月明的昵称,蒋盈平小时候同田月明一处玩耍时这样叫她本不足怪,但人家已俨然西人之妻了,你还“咪妹儿”长“咪妹儿”短,合适么?蒋盈平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他在信尾还要署上“一起坐罐罐的小表哥”这样的字样,惹得西人有一回忍不住跟田月明吵了起来:“一起坐罐罐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么不要脸?!”田月明气得胸堵喉胀,费了好半天劲才跟西人解释清楚:他们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小时候曾住在一处,每晚在屋檐下坐成一排,往痰盂罐罐里撒尿拉屎,如此而已,蒋盈平这人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儿童罢了。信里讲的无非都是些看了什么电影呀、什么演员演得极糟呀、什么插曲谱得极好呀之类的废话……西人毕竟也在蜀香中学里和田家、蒋家见过蒋盈平,细想他写信给田月明也确乎并无什么歹意,便不再追究,但心中毕竟厌恶,而蒋盈平久久不知…… 
  蒋盈平上大学时,跟同班的同学倒不怎么交往,跟京剧社的同伴那真是情同手足,他常把社里的同伴请到城里家中,也不管给操持饭菜的母亲增加了多少负担,随便就留下三个五个在家里吃饭,他是一点儿也不到厨房里帮忙,只是在客厅中同他们嬉笑欢谈,一会儿同“袖珍美男子”鲁羽一唱一和地奚落某个过气青衣,怪腔怪调怪模怪样地学那“沙嘶劈哑”的唱腔和已不能卧鱼的僵硬身段,一会又同专攻荀派花旦戏的詹德娟争论《红楼二尤》里一个唱段的处理,要么就跟范玉娥抬杠,范玉娥认为当时独自挑班的名须生奚啸伯的唱腔很有味道,他便用力撇嘴,偏说:“糟极了,凉白开!蚊子叫!”……有的男同学城里没有家,在吉祥、长安等剧场看完夜戏回不了北大,他就留他们在自己家过夜,一同跟他们在客厅地板上打地铺睡,睡下熄了灯还要唧唧咕咕、咯咯呵呵地笑,也不管里间屋的父母给吵得如何睡不安宁……更有一回把一同看完谭富英难得一露的《南天门》的何康和范玉娥都领回了家中,结果只得让母亲在里屋同范玉娥一起睡,烦请父亲到外屋睡小床,而他同何康打地铺,后来二哥蒋盈工知道了训了他一顿,他才嘟噜着个嘴,答应以后不再带女同学来家里留宿…… 
  毕业了,京剧社的骨干差不多都同届,大家分手时固然都有点依依不舍,但别人都不像蒋盈平那样,似乎京剧社是他的第二生命乃至他那惟一生命实体中的重要部分,他跟谁握别时都要泪湿衣襟……唱铜锤花脸的程雄是学地质地理的,自愿到青海省的地质勘探队去工作,他们那个专业分配得早,程雄先走一步,那时蒋盈平他们系的分配方案还没公布下来,蒋盈平到火车站为程雄送行,车还没开,蒋盈平便拉着程雄的手哭开了,程雄不禁有些吃惊——论交情他们处得确实相当不错,但似乎也犯不上这么个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情景!程雄魁梧粗壮,蒋盈平站在他对面也并非娇小玲珑,更非女性,而且几天来不及刮胡子,分明也是个大骨架的黑胡子汉,却当着月台上那么多人,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的做派,程雄心想你的真挚友情我领了,可千万别再让旁人看着当作笑话,便抽出手拍拍蒋盈平肩膀说:“伙计,这没有什么!没有不散的筵席,话说回来,也不是从此不摆筵席,咱们同台唱一出《二进宫》的机会早晚能有!”程雄和蒋盈平在京剧社里关系极好,但因为蒋盈平排的程派折子戏里几乎都没有花脸的角色,因此他俩竟从未在一出戏里搭档过,曾有过以程派唱法处理《二进宫》中李艳妃一角的计划,又因伴奏问题不能妥善解决而终成泡影……程雄说这话本意在让蒋盈平振作起来,乐观起来,谁知蒋盈平听了竟哽咽出声,爽性掏出一方手帕捂脸痛哭起来,程雄“咳”了一声,摇摇头转身走了,蒋盈平擦完泪水擤完鼻涕抬眼一看,程雄已然离去,不禁发愣……独自走出车站时,心里又仿佛空无所依,又仿佛坠上了一块铅砣……   
  四牌楼 第六章(4)   
  到了湘北那所县三中以后,除了上课、开会、劳动,蒋盈平就蜷缩在学校为他提供的楼角那间单人宿舍里给亲友写信,要么就用半导体收音机听电台播出的京剧节目。那间宿舍面积不算小,除了一张四季支着蚊帐的大木床而外,便只有一桌、一柜、两把椅子和一个脸盆架而已,显得空空落落,加以地面返潮,他不得不经常向总务处要些石灰来撒在床下屋角,屋子里总弥漫着一股石灰和霉菌交混的气味,夜深人静之时,他便简直寂寞得恨不能化为一只小小的潮虫,因为潮虫爬进墙缝里肯定比他这样一个人独处要温暖而充实得多…… 
  县三中的校长、同事乃至工友,还有同学和一些同学的家长对他都很尊重,因为他来自北京,来自北大,人又温和,教课又认真,他同当地人在一般性交往上也从未感到过不快,但他没有也不想有也没有能力使自己在那样一个人地生疏的环境里和身边的人建构起一种朋友的关系,当地人简直没有了解和喜欢京剧的人,他们也喜欢看戏乃至也偶尔唱几句戏,但那是与京剧差异颇大的花鼓戏。他谨慎地不让当地人知道他是个酷爱京剧青衣艺术又特别是程派青衣艺术的“怪人”,只是当一个人独处时,他才轻轻地哼唱起程腔,比如《春闺梦》中的“二六板”转“快板”:……细想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又比如《荒山泪》中的“西皮慢板”:……听三更真个到月明人静,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忙移步隔花荫留神觑定,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 
  兴浓时更把屋门拴紧,把一条旧床单披在肩上顺到臂上手中且当水袖,随着哼唱来几个身段,舞几回水袖。凡此种种,竟都从未被淳朴的当地人窥破。 
  一放寒暑假,蒋盈平便赶快动身返回北京,一回北京他便如同涸辙之鱼又被放回了江湖之中,除了同父母弟妹等共享了团聚之乐,他便轮流去寻访那些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京剧社旧友,去得最多的是何康、范玉娥那两口子家里,他们必定留他吃饭,有时吃过中饭又聊又唱,不觉天晚,便又一起下面条吃晚饭……唱花旦也兼能唱青衣的詹德娟分在一个国家机关工作,嫁了个丈夫是个并不喜欢京剧的处长,蒋盈平也跑到詹德娟家里去叙旧,詹德娟对他的接待很勉强,那位硬邦邦的丈夫更是表面礼貌而频频侧目,蒋盈平却直到第三次以后才看懂了人家的眼色,出得那家的门后却并不检讨自己的孟浪,而悲叹世上人情的淡薄……他也去找过黄绿青,黄绿青打成右派后下放到远郊一个磷肥厂当装料工,当他下工后忽然发现蒋盈平找上门来时不禁惊愕莫名,尽管他相信蒋盈平的善良和直率,也感念蒋盈平的那份同窗和同好的情谊,但坎坷的遭遇已全然磨尽了他原有的活泼与诙谐,他早已不再看戏不再唱戏并且不再想戏,蒋盈平则对黄绿青大失所望,他是听说黄绿青摘了右派帽子才去找他的。他原以为他们在一起至少可以回忆一下《锁麟囊》里那薛湘灵和胡婆的对手戏,当时黄绿青以彩旦应工的胡婆(尽管还都只是排演而未正式上台彩演),该有多么风趣,多么逗哏啊!但已然全不见当日潇洒风姿的黄绿青却只是眯着鱼尾细碎的眼睛,一支接一支地抽劣质香烟,非常不情愿地接着他那些聊戏的话茬,眼睛还总往别处晃,似乎很怕别人听见他们那其实绝无半点政治内容的谈话……蒋盈平从黄绿青那里返城时,望见市内的万家灯火,心里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哀愁…… 
  惟有“袖珍美男子”鲁羽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他比蒋盈半晚一届,从化学系毕业以后分配到一家制药厂当技术员,他依然是个大戏迷!依然是个圈内的名票!他陪着回京度假的蒋盈平一夜接一夜地看当时演出的京剧,又带他到一个区工人俱乐部组织的业余京剧队里去过瘾,那时候经费不足票友们无法彩排便搞些清唱,蒋盈平便也去客串清唱,记得一出《贺后骂殿》唱得好过瘾!要么他就到鲁羽家听京剧唱片,鲁羽家有自己的独门独院,保存得有许多旧的百代公司录制的京剧唱片,四大名旦的,四大须生的,名武生杨小楼的,名丑萧长华的……全有,唉,真是听不够!而最最开心的是他同鲁羽两个一边喝着茶一边褒贬当时尚活着尚演出的那些个京剧名角,明明是当时极走红极被报刊推崇的某某演员,《戏剧报》用其剧装照登大封面的,鲁羽偏大声地用丑角腔调说:“糟!糟极了!整个儿一个潮糟糕!”逗得蒋盈平乐不可支,而鲁羽又偏认为当时已经既无扮相也无嗓子的筱翠花“好极了!极好!”又学着当时已然完全不能下蹲的昆曲名伶韩世昌如何扮演《游园惊梦》里的春香,如何用低粗的嗓音唱曲,但那又绝非讽刺,而是向蒋盈平展示韩世昌的魅力不但未减反而逾老弥增……蒋盈平不由得不双脚跳着拍手高喊:“好啊!”……   
  四牌楼 第六章(5)   
  有一年寒假,一天蒋盈平正在家里精读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忽然鲁羽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一见他劈面便说:“你怎么还在这儿没事人儿似的?大事不好了!”他忙问:“怎么?”鲁羽说:“程雄野外作业砸断了腿,在西宁那边住了一百天院,这几天才转回北京,还在医院里躺着哩!这下怕再上不了台了!”蒋盈平不禁惊愕:“你待怎讲?!”鲁羽便更大声地说:“程雄他瘸了!” 
  蒋盈平和鲁羽一块儿去到程雄所住的医院,蒋盈平想到程雄从此竟是个瘸子了,悲从中来,鼻子发酸,但他们刚进入住院部,便听见外科病室那边传来铜锤花脸瓮声瓮气的清唱声: 
  蛟龙正在沙滩困, 
  忽听春雷响一声, 
  向前抓住袍和带, 
  金殿之上打谗臣…… 
  没错,是程雄在唱《大保国》!蒋盈平和鲁羽赶忙循声而去,在一间六个床位的病房里,程雄架着一支拐,正站在窗边为病友们清唱呢,还有旁边病室里一些能走动的病友也都围在那里聆听…… 
  好友重逢,自然欣喜异常。程雄说他无比遗憾的并不是再难登台彩演铜锤花脸了,而是这个意外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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