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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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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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有个轰动一时的“人体艺术美术作品展”,算是三十多年头一回在官方准允的展览会上挂出了若干全裸的女模特儿油画像,参观的人潮涌来涌去,有人惊骇不已,有人赞叹不止。蒋飒和常娥也结伴去看了那个展览,转完两圈,蒋飒忽然发现好像是展览组织者之一在现场接受若干新闻记者的采访,她便大大方方地挤到最跟前,大声地发问:“为什么这个展览只有女裸体的画没有男裸体的画?!不是人体艺术吗?难道只有女的是人,男的不是人?!” 
  她的出现,特别是那锋利的问题,使在场的人都不禁一惊,尽管因为顿时围聚过许多凑热闹的人,秩序一时有些混乱,兼以主持者没想到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在工作人员跑来维持秩序的当口,主持者也就赶快走开了。但后来报纸上登出的文章里,还是有提及这个场面引用她那一串子质疑的,那确是一个不应回避的问题。 
  有位评论家,后来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里面转引了“一位年轻女观众”即她的问题以后,便发挥说:“女权主义运动的潜流,正在变动中的中国大地上拱动……”其实蒋飒发出那串质问的心理契机中并没有什么“女权主义”,她那样问,全然出于一种积郁已久的苦闷。 
  当蒋飒12岁左右随着父母从南方下放地重新返回到北京,暂住在南郊屠宰场的一间小屋里,并且经常跑到场南的内部火车站观看运羊的闷罐车卸羊,又扬着树枝子帮人家轰羊入圈时,她对男女的区别还是混混沌沌的;但是有一天她又尖着嗓子欢叫着轰了一阵羊以后,突然下体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令她不适而惊慌……她扔掉树枝跑回那间暂住的小屋,母亲蒋盈波正在屋里和面准备包饺子,母亲看见她一脸的汗水把那惶恐的表情衬托得格外强烈,不由得马上问她:“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她捂着短裤的裤裆,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母亲说:“妈,我、我……我流红水儿了……” 
  那一天经过母亲的指点,她才知道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有根本的不同。 
  ……不是故意,并且不曾浮跃到心理的上几层,在日常生活中,她渐渐感到父亲的身体比母亲的身体更有一种无形的鉴赏价值。在炎热的夏季,父亲在家里不仅经常只穿一个汗背心,更有干脆赤膊的时候,这时在一瞥一触之中,就觉得父亲肌腱的紧凑饱满和浴后体毛体臭的毕现,都格外好看好闻,令人欣悦钦羡。后来父亲面容明显衰老,皱纹日多日深,头发日疏日白,但直到突然病倒以前,那胴体都仍然还不失其强壮和雄悍……在父亲和母亲因为这个那个发生争执乃至吵骂时,她总是超越是非判断而不假思索地站到父亲一边。再渐渐大起来,她就总从心底里觉得母亲有负于父亲,是一种根本性的单向欠负,她冷眼旁观,心存不平,因而对待母亲,即使是简单地喊她去吃饭,她也总是报之以一脸的阴郁,这当然也就更促深了母亲对她的嫌厌与对嘹嘹的超过实际的高评价与公然的偏向…… 
  小舅蒋盈海是个作家,曾经同二舅蒋盈工一起议论过她母亲蒋盈波和父亲屈晋勇日渐疏离的感情状态,那是在小舅家中。她当时同小舅妈在厨房里包饺子,小舅、二舅没把她当成一个心性上已然成熟的角色而加以避讳,所以议论的声音很大。她却随着手中包饺子的动作把那些议论都紧紧包裹到了心中。 
  小舅议论说:“阿姐这几年一天到晚满脑门子心思是职称的事。也难怪,偏赶上更年期,你想她学校里挨挤兑,身体上又不适,脾气暴躁,动不动跟勇哥无端地发作,也就难怪了!” 
  二舅附和说:“现在这个体制,也真没什么道理。晋勇他们那么大个单位,上千人,不动产就值好几千万,可因为属于北京市,北京市整个儿才是一个部级,下面的二商局才是一个局级,食品公司才是一个处级。因而肉联厂只摊上一个科级,晋勇在部队里原是大尉,现在转业到这么个厂子,工资级别不仅比一二把手都高,比局里的头头脑脑们也高,所以这几年人家涨工资,他却完全不能动,阿姐少得了叨唠他吗?当然不光是为那点钱,阿姐是个自尊心最强的人,从小如此。如今忽然又时兴论学历,评职称,晋勇有什么学历,他工会主席评哪门子职称,所以阿姐心里头,怕就把他看轻了几分,再不像当年一个河北小地方的一个什么专科学校里灰头土脑的小教员,仰看北京堂堂部队文工团的一条扛四个豆的大尉那么觉得光彩照人、可敬可爱了……唉唉,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走运的时候,也有那背运的时候哟……”   
  四牌楼 第十五章(5)   
  小舅便又说:“我几次去,都好像两个人刚冲突完……勇哥倒只是默不作声地招待我,阿姐却有时候还要借题发挥地恶声恶气,比如一边捅煤炉子一边暴躁地埋怨:‘就这个命就这个命……搞得我活了这么大连暖气也享受不了!’要么突然大喝一声:‘屈晋勇,你又把汤勺胡撂到哪儿去了?!’……当然实在也是祸不单行,阿姐明明是研究生的学历,英语测试成绩优秀,又有学术论文发表在有关的刊物上,课时不消说早够了,带实习学生反映也不错,可人家就能在组织‘无记名投票’的时候把她‘差额’掉,阿姐去找院领导,人家用‘深表同情’、‘名额有限’两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她的这种不幸所造成的心理上的创伤,勇哥又不能深刻地领会到,或者虽然领会到了,却又不会帮着调解,你想他们在一个屋顶底下,还能和谐吗?北京市的规定偏是,单位分房子夫妻以男方为主,阿姐他们学校分房子,又没阿姐的份儿,而勇哥他们单位的新房子,盖在丰台那边,阿姐死活不愿意去。有一回我刚说了句‘丰台那边如果挨着花乡那风景空气倒是挺不错的’,阿姐就粗声恶气把我顶了回来:‘那你怎么不赶快搬过去?!我就不愿意将来在那么个地方养老!我要住得离城近!我要住城里头!’后来北京市规定有点变化,单位分房子夫妻以职务职称高的一方为主,阿姐好不容易终于评上了副教授职称,学院里好不容易又有一轮分房,这回阿姐终于排名在分房红榜的头几位。可是,又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障碍:勇哥他们单位坚决不同意他们将所住的旧房倒换给学院,他们交不出旧房,也就分不到学院新房,嗬,这下阿姐对勇哥的怨气就更大了。据说勇哥对付她的惟一办法,就是沉默,这样夫妻两人简直就不说话了,同在一个屋顶下,那该有多难受啊……” 
  二舅便也叹气:“是呀!可后来阿姐又非拉着勇哥搬到了现在这么个学院的旧单元里,除了有暖气和管道煤气,面积一点儿没扩大,地点也一样不怎么好……” 
  小舅解释说:“阿姐认为这样总算摆脱了不能退房的窘境,这还算是学院开恩,‘干分’她的哩,她说这样再下一轮分房,就没有倒换不出旧房的障碍了。再说,住进学院宿舍,信息灵通,找人方便,今后再为自身的利益奋斗,不会像漂在永定门外那么远的地方那样窝囊了……唉,我们社会当中的中年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这些年来忙来乱去的,不都是这一类的事情吗?阿姐是最不顺的例子之一罢了……” 
  二舅便建议:“你们作家,不是已经写了《人到中年》吗?其实一篇哪里够,无妨再多写一些,你就可以用这些素材写一篇嘛,一定牵动许许多多读者的心……阿姐和勇哥的遭遇,不就是个警世大悲剧吗?……” 
  那边议论到此,蒋飒忽然把拿到手中的一块饺子皮掉到了地下,小舅妈就跟她说:“没关系没关系,算了不要了……” 
  谁也不知道蒋飒心里头涌动着一些什么。 
  其实她是在暗笑。二舅老了,不去说他。小舅居然成了作家,还闹腾得挺有名,可你听他那些个谈吐,他究竟懂得多少人心?现在谁还要看他写的那些个小说?什么评职称当中的勾心斗角呀,住房拥挤引出的一家人摩擦呀,夫妻的吵嘴和互不理睬呀……烦人不烦人,讨嫌不讨嫌? 
  ……应该表现和探究的,是那些更深层的东西,那些隐秘的,一旦意识到你的灵魂便会瑟瑟发抖的东西…… 
  妈妈和爸爸结婚这么多年,还生下了哥哥,生下了我,可妈妈究竟懂不懂得欣赏爸爸那个美丽的男性身体?这个具有标准男子汉魅力的强健躯体,尽管没有了一条杠四个豆的包装,没有漂亮的职务和职称标签,没有依附在身体上的如蜗牛壳那样的“大房子”。可依然是值得紧紧地拥抱、亲吻……的啊,妈妈对爸爸,怎么会丧失了这最起码的感情?或者从来也未曾真正具有过? 
  对小舅那样的作家不要再抱什么指望,尽管他每出一本新书都要在扉页写上“请阿姐勇哥指正”的字样,乃至又另起一行写上“嘹嘹和飒飒留玩”,送到我们家来,那样的大小开本不一的小说集散文集什么的在组合柜的书架格上已经占据了半尺多的长度,但是至少嘹嘹和我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嘹嘹不感兴趣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喜欢文学,任何文学书都不读;我的不感兴趣,则恰恰相反,倒是因为我越来越酷爱文学。这几年里真没少读文学书,我读的当然不是妈妈当年读的那些个什么《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一类的苏联小说,也不仅仅是当年她们也能读到的什么托尔斯泰、契诃夫,《简·爱》、《红字》、《包法利夫人》、《德伯家的苔丝》,还有什么安徒生、易卜生、马克·吐温、海明威之类,我读了多少最新的翻译小说和青年作家的力作啊……特别令我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共鸣和悸动的是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那本薄薄的《情人》,用那样的文学来对比衡量小舅的那些小说散文,对不起,小舅的东西就仿佛只是森林边上的几丛丑灌木,小河湾里的几茎瘦芦苇,甚或只不过是些塑料花和瓷娃娃,天知道他怎么竟也会轰动,也有人崇拜!   
  四牌楼 第十五章(6)   
  ……要过同妈妈、小舅他们那一辈全然不同的一种新生活,首先是一种全新的感情生活,一种从坦诚地对待生命本体最深层的渴望所引发出的真正称得上是美好的生活!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把那种生活体验像玛格丽特·杜拉斯般地写出来,或许还要超出那个已然是满脸皱纹的法国老太婆的笔力,并不是为了让世界惊奇,更不是为了让小舅惭愧,而仅仅是为了欣悦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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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拐角。那条街的那个拐角。人行道边的栅栏上,常跳坐上一些个小学生,栅栏便像五线谱,小学生便像音符。一种都市的旋律。 
  拐过去,栅栏消失。有个铺面,不是汽车司机,谁注意?吃了一惊。正弯腰在那里撬汽车轮胎。用一根铁钎将轮胎与钢铁的轮心分离。用力。男体的美必须在用力的情况下方能生动地活现。力与美。美与力。上帝怎样造出的亚当?那样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斜方肌……那样的筋腱与皮肤下肌肉与筋腱的收缩与滑动……直起腰,于是有美丽的锁骨,更美丽的胸膛…… 
  男人是不是都在潜意识里默默地鉴赏每一个呈现于光线下的女人,年轻的女人,还没有衰老的老人?女人呢?常娥凑在她耳边轻轻地承认过,她喜欢过中学里的体育老师,还有游泳场的那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救生员……他们的身体,是的,不是他们的面孔,首先不是他们的五官,而是他们的身体……她不感到羞耻,因为那是审美。 
  可是常嫦能懂吗?即使她懂,她意识的深处也有那个,她敢于跟最亲密的女友,跟姐妹们悄悄地说出来,并加以探讨吗?不,不可能。不要尝试跟她交流这个,哪怕是试探性的。常肯定不懂。可怜的常,她满脑子“托福”,还有GRE,还有秀水东街的美国领事馆,还有如何才能不被拒签什么的,也许将来她忽然开窍,并且后来居上,但现在她肯定还是一个软壳儿蛋,根本就还没有被生出来,别看她能一口气背出上千个英语单词,她的这部分意识还是一片漆黑。 
  大表姐蒋唱呢?现在她是广州郊区一所中学的教师,优秀班主任,姥爷姥姥要是都还活着,肯定会让整个家族的后代都向她看齐。她惊惊咋咋地跟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们讲过,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乖孩子,忽然有一天遇上了个“手抄本”,一读便变坏了,仿佛一碟没来得及搁进冰箱的豆腐,经过一个伏天的夜晚立马就馊臭难闻。当然有那样的事。但社会不能整个儿变成个大冰箱。好久好久没见着唱姐了,也许她如今的思维更立体更细腻,但是可以想见,光她的职业这一条,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理结构和思维定势。人跟人总是不同,甚至非常非常不一样,尽管他们的细胞液里有着某些相同的来源,细胞核里有着某些相似的遗传基因。 
  徒劳。企图用一根理性的针,牵着逻辑的线,缝缀内心最隐秘的欲望,使其成为一件可以展示的衣裳……没必要。就是那样。骑自行车去报社,画版式,数字数,校标题,安插图,喝茶水,聊天,开玩笑……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条街道,那么个拐角,拐过去没有那么块“汽车打气补胎”的招牌,没那么个铺面,可临到下班路过,总还是忍不住下车来。仿佛自行车出了什么毛病,又仿佛不认识路了想找人认路,最后就什么也不仿佛,站在那人行道的白蜡杆树下,痴痴地望着那修理汽车轮胎的汉子,那美丽的男性胴体,那鲜活的罗丹式的雕塑…… 
  嘹嘹很惊讶。从成都跑到北京来度暑假的二舅的儿子表哥蒋凯也很觉得古怪。小舅的宝贝儿子蒋帆还不懂得惊讶,因而只是对她们傻笑。嘹嘹和凯凯没想到在健美精英赛的场子里遇上了她和常娥,那一回的精英赛只有男子健美运动员出场。固然去看那表演的女观众并不算少,总有五分之一以上,但像她和常娥那样并非随男士而来,跑到前排就座,并且豪爽地为她们所支持的运动员拍掌乃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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