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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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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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吱吱喳喳,简直就像一只大烧饼,盘旋在王榨的上空,我脑袋里的肿瘤也不是好日的,它把这些声音都吸进去,一不高兴就放出来。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木床和棉花

    在这片乱麻一样的声音中,我首先听到床响,接着是喘气,还有一种什么声音,被闷在了被窝里。    
    我分辨出那是一种肉碰肉的声音。硬肉和软肉,瘦肉和肥肉,各种肉一对一地对撞,肉疼肉痒,潮起潮落,肉变得不是肉,变成了水,水也不是水,变成了火,火变成了电,电变成了光,光变成了气。肉经过了一番水火,瘫倒了,烧焦了,电麻了。人人在每家的床上又好象不在,忽然重了又忽然轻了,重得沉在了地底下,轻得飞上了屋顶。    
    床板夜夜不息,响得吱吱咯咯的,好象是一片欢呼和鼓掌。    
    二皮叔说在别的村不是这样的,木匠做床,睡上去不响才算高明。哪个木匠做结婚的床不小心,让听房的人听见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找他干活。但王榨永远也不会变得如此无趣,从二皮叔的爷爷的爷爷那辈起,王榨的床就获得了解放。    
    据二皮叔说,四季山的枫树,一看见王榨的人来砍树,就纷纷自己倒地,它们乐意让自己变成王榨的新娘床。那些树在山上呆了几十年,除了鸟和草和灌木,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多,最多也就是猫头鹰、豺狗和豹子。作为一棵树,这是远远不够的,也没有电影看,也没有庙戏听,也没有架打,也没有西瓜偷,也不能去马连店玩,也没女人睡,它们早就呆腻了,它们一看见二皮叔,齐唰唰眼睛发亮,脚跟一使劲,扑嗵扑嗵扑倒在地。然后它们就被剥了皮,锯成板,刨光,凿洞、楔榫,又刷上漆,描上鸳鸯戏水,荷花莲藕,一棵树能这么漂亮吗?不能!一棵树能这么风光吗?不能!    
    一棵树被二皮叔变成了一位新娘子,油光水滑,又羞羞答答,它满心欢喜地呆在新房里,铺上了新席子,铺上了新褥子。棉被是新郎从新娘家事先运回来的。有人嫁女,头年就要种棉花,棉花开花了,有黄的,有粉红色的,大朵大朵,喇叭形状,口朝天,热烈喜庆,一片棉田都是喜洋洋的。花落了结棉桃,棉桃咧嘴也笑嘻嘻的,嘴越张越大,告诉所有的人:要出嫁了,要出嫁了。然后它们就变成了棉被,有五斤重的,有三斤重的,一共八床,够新娘一辈子盖的了。    
    木床不知道棉花的事,但它知道新娘的事。它听到一阵炮仗声,呛鼻的硫磺味扑进新房里,木床闻到了,但它不知道这叫硫磺味,它以为新娘身上长着这股味道呢,如此难闻,于是心里一阵后悔。    
    木床正想哭,喜娘却进来了。喜娘也叫牵家婆,一共两个,有儿有女、平头正脸的妇女,一个牵着新郎的手,一个牵着新娘的手,双双进了洞房。新人要喝辣茶,一人一碗,这件事情实在是奇怪。他们坐到了床上,床上有许多豆子,生的熟的混在一起,闹、叫、唱、笑,烟、茶、花生、红枣、瓜子、蚕豆、苕果、米糖、茶叶蛋,许多的人,许多的东西,像揉面一样搅在了一起,两个新人当馅,别的乱七八糟当面。揉来揉去,人走了,门关了,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房的喜灯蒙着红纸,整个房间的光线跟灶间差不多,温暖、柔软、神秘,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木床在温红的光中看到新娘的身体,像一截长莲耦,半截南瓜,两只白梨,人的身体原来跟瓜果也差不多。胡萝卜、大白菜、佛手、半开的石榴、微红的樱桃、一下又一下的苹果、流汁的密瓜,喘息在它们的内部一阵又一阵地升起,半透明的液汁像风一样鼓荡,它们你追我赶,你挤我压,它们跑着跑着就收不住脚,呼拉一下流到了体外。    
    混杂着各种瓜果气味的液体既新鲜又香甜,还略有一点豆腥味。樱桃变得更红,坚硬、挺立、微颤,新郎的鼻子靠近它,嘴唇微开,散发着热气。石榴已经完全裂开,变成一朵暗紫色的花,带着暗紫色皱折的花瓣,吸取所有的光线,同时散发腥甜的香气。    
    所有的花都开了。    
    肉体湿润温热,四肢张开,搂抱翻滚冲撞俯仰起伏。木床发出了声音,床单被子枕头全都喘息着使劲,男声和女声从花的深处、从暗紫色的皱折、从骨头、汁液、血、毛发一阵阵升起,在床的上方紧紧缠绕。    
    如果不是新婚蜜月,木床上的声音就远没有那么好听。在人的一生中,好的东西总是很少,多了就不好了,就像扯坨粑,每天都吃还有什么吃头。    
    我坐在村尾的那棵大柳树上,听到各家各户的床和肉体的声音,虽然像拍巴掌一样单调,但,每个声音都是笑盈盈的。    
    想到妞儿穿上二皮叔编的蓑衣的样子,我就觉得它有点像四丫姨,雍容华贵,仪表不凡。哪头牛会有人这么宠呢,有谁会像我这么宠牛呢。人一有人宠,马上就会变得娇气滴滴的,像四丫姨,王大钱一宠她,她说话的声音就变得嗲嗲的,王大钱跟五丫好,她一眨眼就变成一只母老虎。    
    我宠着妞儿,妞儿的眼睛就水灵灵的。    
    二皮叔好象知道我的心思,他说,牲畜就跟人一样,人也跟牲畜一样,人和牲畜都是互相转世的,上一世是人,这一世说不定就成了牲畜,这一世是牲畜,下一世不定还成了人。一头猪,你们看是猪,我看它就是一个娘儿们,哪哪都是,它不说话,心里可明白着呢,你看它的眼睛,可明白呢,它心里说,这个二皮,知疼知热,下辈子我变个女人做他老婆。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村子里的海洋(一)

    那三个公家人坐在河岸上,天已经快黑了,他们还不走。公家不让私人杀猪,他们来抓违章的人,抓到就罚款。    
    二皮叔在别人的院子里杀猪,他刚刚把猪毛刮干净,远远就看见了那三个人坐在那边。二皮叔醒过神来就开口骂道,这些发瘟的鸡巴,狗鸡巴日的烂野,抽筋的,绝八代的!    
    他一边骂一边给猪开膛。这时他的手就不像一片在水里游动的树叶,而是像一只大铁锤,左擂右击的,晃钩上的猪临时成为了一只沙袋,沙袋稀里哗啦的散了架,然后又在二皮叔的骂声中成为了发瘟猪,你们这些瘟猪,杀了都没人吃,想罚我的钱分来自己花,花你们的猪鸟吧。他三下两下掏出了猪的肺,猪的肝,把大肠小肠都翻了出来。    
    我二皮叔的胆气就是从猪那里来的。    
    他在没猪可杀的日子里是一个顺民,除了有一点低级趣味,连老婆都不打。此外他还是一个能工巧匠,会编篾晒腔,会做木工,会箍木桶,会打毛衣,会做鞋,在王榨,完全是一个三好男人。我奶奶说,二皮见了猪血就像一个男人,没见猪血像一个女人。    
    猪给我二皮叔以力量。    
    我看见有一根隐形的细道子,把猪血里的力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二皮叔。我认为,猪身上的力气,和人身上的力气一样,都是一些气泡。牛的汽泡最坚硬,猪的软一点,人的气泡在牛和猪之间,气泡越多力气越大。    
    猪身上的气泡喜欢我二皮叔。它们一闻到我二皮叔的气味就出发,咕噜咕噜往外冒,然后飘过屎尿,飘过锄头和铁铲,飘过水缸和咸菜罐,从我二皮叔的胳肢窝进入,气泡来到二皮叔的脸上,他的脸就从青黄变成红润,来到他的裤裆,裤裆就会鼓起来,来到他的胆,胆就会变大。    
    气泡飞舞,热血沸腾,那三个公家人,就要倒霉了!    
    我二皮叔转眼就来到了他们的跟前,他认得这三人就是乡食品站的人。他问胖子,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胖子说,我们。瘦子说,我们在这里乘凉。    
    二皮叔转身就走,他边走边喊大眼。大眼是他的侄子,最喜欢打架,路上又遇到了细胖,细胖比大眼还爱打架。三个人一路走一路嚷嚷,说要抓那三个人来打一顿。那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在,他们还没走走到村中间,全村的人都知道有架打了,一时间,一种节日般的喜庆浸透了王榨。    
    要打架了!一个喜讯从村头传到村尾。    
    传到树上,树上的喜鹊说:要打架了!喳喳喳。传到地上,地上的石头说:要打架了!    
    传到蚂蚁窝,蚂蚁说:要打架了!吱吱吱。    
    兰细娘说:要打架了!    
    安南爷说:要打架了!    
    线儿说:要打架了!    
    我奶奶说:要打架了!    
    火车说:要打架了!    
    大头说:要打架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刹时有了一种暖洋洋的光彩。每一个人,都兴冲冲,每一道眉毛都飞舞,每一只嘴巴都咧着。眉毛和嘴巴布满了王榨的天空,王榨的狂欢节又一次降临了!    
    所有的脚都在奔跑,嘴巴对脚说:打架去!脚对手说:打架去!手对扁担、对棍子、对擀面仗说:打架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在跑,一时河堤上全是人。    
    那三个人看见这种势头,也连忙奔跑起来。一跑跑到了下湾子村,他们在下湾子藏了起来。下湾子说,你们王榨怎么连女人都这么爱打架!王榨的男女老少到处找,竹园厕所柴屋,屋前屋后连鸡巴毛都不见一根。    
    大家气得要死,大家说,如果抓到他们,就说他们偷稻谷,把他们打趴下。大家说,都夜里八九点了他们还坐在河堤,不是想偷稻谷是想干什么。大家说,这个理由就可以打了,打他狗婆子养的!    
    怀着疲惫和遗憾,大家睡着了。大家睡了一夜,在早上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呜呜声,像电视里的救火车。大家说,难道着火了?难道我们马连店也一日千里有了救火车?    
    大家纷纷起床,却看到了警车。    
    警车停在河堤上,一个铁家伙,还呜呜叫了几下子。像母猪叫,像牛叫,像公山羊叫,又都不像,真是一个牛日猪下的东西。大铁玩意儿,趴在我们的河堤上,就让它死在那儿吧,这狗婆子逼养的。    
    警车来要抓人,大眼躲到了柴堆里,细胖躲到了粪炕里。    
    二皮叔没有躲,就被抓到了警车里。    
    此外警车还要顺便抓赌。十多个人正在二皮叔家打麻将,马连店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好几个,挺着胸,进了门。他们把住了四张桌子,喊道:打麻将的留下,围观的出去!边喊边推边赶,像赶猪一样,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赶完了猪赶狗,赶完了狗赶鸡。鸡鸭猪狗赶完了,叭嗒一声拴了门。    
    顿时,二皮叔的屋子成了孤岛,王榨的群众组成了大海。呼啦啦,大海涌来又涌去,堵住了孤岛的门口,大海说:不要脸,来搜别人的钱,这些龟儿子,发瘟的,狗婆子日的!缺钱花了让你娘卖逼去,把你老婆卖了,把你女儿卖了!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村子里的海洋(二)

    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浪锋之上,举起了二皮婶。    
    二皮婶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又瘦又小,脸上皱巴巴的,还没有一头母猪好看。但是,海水把她举到了浪尖上,海水的声浪,从她的鼻子眼睛直灌进去,大海说:踹门!踹门!踹门!    
    大海说:拿脚踹啊!把脚举起来!    
    浪头拥着二皮婶的身子,浪尾抬着她的屁股,浪又七手八脚地伸出许多手来,浪说,这是你家的门,你就使最大的劲踹吧。一二三,二皮婶狠命一脚,门轰的一下踹开了。    
    如同天上打了一个大雷,击中了我二皮婶,她立时变了一个人。一根草变成了一棵树,一朵棉花变成了一个玉米棒子,一只鸡变成了一头狼。一个女人成为了一位泼皮大师。    
    门一踹开,大海涌了进去。派出所的人正在搜打牌的人身上的钱,东一堆西一堆的正放在桌子上,二皮婶跳上去,一勾手,就把钱卷光了。一片嘴巴喝采,一片脚丫掩护,脚丫让开了一道缝,二皮婶像水一样消失在大海里。公家人的气噌噌往脑门上顶,却又听到了叫骂声,骂了他们本人,又骂他们的娘儿子老婆。    
    公家人忍无可忍,决定给一点厉害王榨看看。他们把武器从宝葫芦里放了出来,袖口一抖,传票像一把剑,闪闪发光,他们举着传票说,签字吧,每人罚款二百元。    
    二皮婶,捣蛋的女大师,从天而降,或者,从隐身的大海里呼的跳出来,一把夺过传票,三下两下,噌噌的就撕了。众声又喝彩:打得好啊打得好,打得鬼子无处逃。这是一首过去年代的歌,群众歌曲比赛的时候全村人都会唱,但谁是鬼子?难道是公家人吗?    
    众声在合唱,河水哗哗流,河里正好有满满一河水,河是干渠,夏天放水最满。河水看到河堤上站满了人,男女老少,花花绿绿,边看边骂,有人把担柴的冲担往地上一扎,说,推他狗娘养的。河水问:你们要干什么?众人说:把狗娘养的警车推进河!    
    二皮婶坐进了车里,不让公家人走。公家人说,下来,她说,我死也不下来。    
    人自为战,各打各的,一派混乱。混乱之中组织终于来了,组织就是禾三叔,禾三叔侧身从警车里一把拽下二皮婶,他对公家人说,你们快走吧!公家人坐上车,连屁都顾不上放就走了。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树上

    我脑子里的瘤子听见二皮叔在屋子里录口供,一问一答。人是你打的吗?不是。谁打的?不知道。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谁?我侄儿。你们干什么?过路。你侄儿现在在哪里?不知道。    
    桌子很生气,纸也很生气,笔更生气。笔一生气笔嘴就堵住了。    
    桌子后面的大白脸公家人,就让二皮叔到外面蹲着。    
    二皮叔蹲在一棵板粟树的树荫下,追忆似水红苕。他不知道二皮婶什么时候才能送饭来,他的肚子里好像有几头猪,把他的肠子都当粮食啃光了,肚子里烧得热闹。    
    红苕金黄,冒着热气,煮熟的红苕最顶饥,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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