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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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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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采用到史书文苑传或文学传序,笔记,论诗等;也不限于文学方面,郭君
相信“文学批评又常与学术思想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因此中国的文学批评,
即在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中,也足以看出其社会思想的背景”(一至二面),
所以随时引证思想方面的事件。这已不止于取材而兼是方法了。用这个方法
为基本,他建立起全书的系统来。《自序》里说“此书编例,各时期中不相
一致,有的以家分,有的以人分,有的以时代分,有的以文体分,更有的以
问题分”(三面),关键全在思想背景的不同。思想影响文学批评之大,像
北宋的道学,人人皆知;但像儒道两家的“神”“气”说,就少有注意到的。
书中叙入此种,才是探原立论。郭君还有一个基本的方法,就是分析意义,
他的书的成功,至少有一半是在这里。例如“文学”、“神”、“气”、“文
笔”、“道”、“贯道”、“载道”这些个重要术语,最是缠夹不清;书中
都按着它们在各个时代或各家学说里的关系,仔细辨析它们的意义。懂得这
些个述语的意义,才懂得一时代或一家的学说。他的分析也许还有未尽透彻
的地方,如“情文”的分类(一二○面)等,但大体是有结果的。
“文学批评”一语不用说是舶来的。现在学术界的趋势,往往以西方观
念(如“文学批评”)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姑无论将来是好是坏,这
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但进一步,直用西方的分类来安插中国材料,却很
审慎。书中用到西方分类的地方并不多,如真善美三分法(六三、一八九面),
各类批评的名称(一○三面)偶尔涉及,无庸深论;只有纯文学、杂文学二
分法,用得最多,却可商榷。“纯文学”、“杂文学”是日本的名词,大约
从De Quincey 的“力的文学”与“知的文学”而来,前者的作用在“感”,
后者的作用在“教”。这种分法,将“知”的作用看得太简单(知与情往往
不能相离),未必切合实际情形。况所谓纯文学包括诗歌、小说、戏剧而言。
中国小说、戏剧发达得很晚;宋以前得称为纯文学的只有诗歌,幅员未免过
窄。而且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汉赋算不算纯文学呢?再则,书中说南北朝以
后“文”“笔”不分(一四一面),那么,纯与杂又将何所附丽呢?书中明
说各时代文学观念不同,最好各还其本来面目,才能得着亲切的了解;以纯
文学、杂文学的观念介乎其间,反多一番纠葛。又书中以魏晋南北朝的文学
观念与我们的相同(三面),称为“离开传统思想而趋于正确”(八面)。
这里前半截没有甚么问题,后半截以我们自己的标准,衡量古人,似乎不大
公道。各时代的环境决定各时代的正确标准,我们也是各还其本来面目的好。
此外可以商榷的还有几处。如《诗》六义中“赋”、“比”、“兴”三
者影响后世诗论极大,而“比兴”更是历代评诗的金科玉律;甚至清代词人
也用此标准。书中《经学家之论诗见解》一章未详说此层,仅云:“汉人解
诗之失只在泥于王道”,似乎是不够的。又论“八病”以为沈约所谓“轻”
“重”,刘勰所谓“飞”“沈”即后世所谓“平”“侧”;按阮元《揅经室
续集?文韵说》,邹汉勋《遗书?五均论》(《五音二十五论》之三)及胡
小石君《中国文学史》中都有此说,可资引证。又唐人选唐诗中如《河岳英
灵》、《中兴闲气》诸集,多有叙文或评语,足供钩稽。这些人论诗、选诗,
自成一派(参看朱东润《司空图诗论综述》,见《武汉大学文哲季刊》三卷
二号),似当列一专章论之。又书中有几节专载书目提要,颇伤体例,再版
时似可删去。又书中分期,以南宋、金、元直至现代为“文学批评完成期”。
“完成”一语,暗示止境,不如改“集成期”好些。这末了两层郭君在《自
序》中已提起一些了。
1934 年 10 月。
陶诗的深度——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
(《层冰堂五种》之三)
注陶诗的南宋汤汉是第一人。他因为《述酒》诗“直吐忠愤”,而“乱
以廋诗,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为何语”,故加笺释。“及他篇有可发明者,
亦并注之”①。所以《述酒》之外,注的极为简略。后来有李公焕的《笺注》,
比较详些;但不止笺注,还采录评语。这个本子通行甚久;直到清代陶澍的
《靖节先生集》止,各家注陶,都跳不出李公焕的圈子。陶澍的《靖节先生
年谱考异》,却是他自力的工作。历来注家大约总以为陶诗除《述酒》等二
三首外②,文字都平易可解,用不着再费力去作注;一面趣味便移到字句的批
评上去,所以收了不少评语。评语不是没有用,但夹杂在注里,实在有伤体
例;仇兆鳌《杜诗详注》为人诟病,也在此。注以洋密为贵;密就是密切,
切合的意思。从前为诗文集作注,多只重在举出处,所谓“事”;但用“事”
的目的,所谓“义”,也当同样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最初的出处,
不管与当句当篇切合与否;兼重“义”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诗
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倒损了它的天然。
钟嵘也曾从作者方面说过这样的话;但在作者方面也许可以这么说,从读者
的了解或欣赏方面说,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来历,却一面教人觉得作品意味
丰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那些才是作者的独创。固然所能找到的来历,
即使切合,也还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
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尽可不觉得;可是读者得给搜寻出来,才
能有充分的领会。古先生《陶靖节诗笺定本》用昔人注经的方法注陶,用力
极勤;读了他的书才觉得陶诗并不如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平易,平易里有的是
“多义”。但“多义”当以切合为准,古先生书却也未必全能如此,详见下。
从《古笺定本》引书切合的各条看,陶诗用事,《庄子》最多,共四十
九次,《论语》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用吴瞻泰
《陶诗汇注》及陶澍注本比看,本书所引为两家所无者,共《庄子》三十八
条,《列子》十九条;至于引《论语》处两家全未注出,当时大约因为这是
人人必读书,所以从略。这里可以看出古先生爬罗剔抉的工夫;而《列子》
书向不及《庄子》煊赫,陶诗引《列子》竟有这么多条,尤为意料所不及。
沈德潜说:“晋人诗旷达者征引《老庄》,繁缛者征引班杨,而陶公专用《论
语》。汉人以下宋人以前,可推圣门弟子者渊明也。”①照本书以引,单是《庄
子》便已比《论语》多:再算上《列子》,两共七十次,超过《论语》一倍
有余。那么,沈氏的话便有问题了。历代论陶,大约六朝到北宋,多以为“隐
逸诗人之宗”,南宋以后,他的“忠愤”的人格才扩大了。本来《宋书》本
传已说他“耻复屈身异代”等等①。经了真德秀诸人重为品题②。加上汤汉的
注本,渊明的二元的人格才确立了。但是渊明的思想究竟受道家影响多,还
是受儒家影响多,似乎还值得讨论。沈德潜以多引《论语》为言。考渊明引
① 以上引语均见汤序注。
② 《腊日诗》及《杂诗》第十二都极难解。
① 《古诗源》九。
① 拙著《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中有辩,见《清华学报》九卷二期。
② 参看真德秀《跋黄瀛甫拟陶诗》,见《文集》三十六。
用《论语》诸处,除了字句的胎袭,不外“游好在《六经》”、“忧道不忧
贫”两个意思③。这里《六经》自是儒家典籍,固穷也是儒家精神,只是“道”
是什么呢?渊明两次说:“道丧向千载”④。但如何才叫做“道丧”,我们可
以看《饮酒》诗第二十云:“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
使其淳”。“真”与“淳”都不见于《论语》⑤,什么叫“真”呢?我们可以
看《庄子?渔父》篇云: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真”就是自然。“淳”呢?《老子》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
王弼注云:
言善治政者无形无名,无事无政可举,闷闷然卒至于大治,故曰“其政闷闷”也。其民
无所争竞,宽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
陶《劝农》诗云:“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感士
不遇赋》云:“? 。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 。”。
“抱朴”也是老子的话①,也就是“淳”的一面。“真”和“淳”都是道家的
观念,而渊明却将“复真”“还淳”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此所谓孔子学说
的道家化,正是当时的趋势②。所以陶诗里主要思想实在还是道家。又查慎行
《诗评》论《归园田居》诗第四云:“先生精于释理,但不入社耳。”此指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二语。但本书引《列子》《淮南子》解“幻化”
“归空无”甚确。陶诗里实在也看不出佛教影响。
陶诗里可以确指为“忠愤”之作者,大约只有《述酒》诗和《拟古》诗
第九。《述酒》诗“廋词”太多,古先生所笺可以说十得六七,但还有不尽
可信的地方,——比汤注自然详密得远了。《拟古》诗第九怕只是泛说,本
书以为“追痛司马休之之败”,却未免穿凿。至于《拟古》诗第三,第七,
《杂诗》第九,第十一,《读山海经》诗第九,本书也都以史事比附,文外
悬谈,毫不切合,难以起信。大约以“忠愤”论陶的,《述酒》诗外,总以
《咏荆轲》,《咏三良》及《拟古》诗,《杂诗》助成其说。汤汉说:“三
良与主同死,荆轲为主报仇,皆托古以自见”。其实“三良”与“荆轲”都
是诗人的熟题目:曹植有《三良诗》,王粲《咏史》诗也咏“三良”;阮瑀
有《咏史》诗二首,咏“三良”及荆轲事。渊明作此二诗,不过老实咏史,
未必别有深意。真德秀、汤汉又以《拟古》诗第八“首阳”“易水”为说;
但还只是偶尔断章取义。刘履作《选诗补注》乃云:“凡靖节退休后所作之
诗,类多悼国伤时托讽之词。然不欲显斥,故以‘拟古’‘杂诗’等目名其
题”,二十一篇诗就全变成“忠愤”之作了。到了古先生,更以史事枝节傅
会,所谓变本加厉。固然这也有所本《毛诗传郑笺》可以说便是如此;但毛
③ 《饮酒》诗第十六及《癸卯始春怀古田舍诗》第二。
④ 《示周掾祖谢》及《饮酒》诗第三。
⑤ 据日本森本角藏《四书索引》。
① 十九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②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六○二至六○四面。
郑所引史实大部分岂不也是不切合的!以上这些诗,连《述酒》在内,历来
并不认为渊明的好诗。朱熹虽评《咏荆轲》诗“豪放”,但他总论陶诗,只
说:“平淡出于自然”,他所重的还是“萧散冲澹之趣”①,便是那些田园诗
里所表现的。田园诗才是渊明的独创;他到底还是“隐逸诗人之宗”,钟嵘
的评语没有错。朱熹又说:“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这却有些对的。《杂
诗》第五云:“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饮
酒》诗等十六及《荣木》诗也以“无成”“无闻”为恨。但这似乎只是少壮
时偶有的空想,他究竟是“少无通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人。
钟嵘说陶诗“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应璩诗存者太少,无可参
证。游国恩先生曾经想在陶诗字句里找出左思的影响②。他所找出的共有七
联,其中《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确可定为《和刘柴桑》
诗“山泽久见招”、“荒途无归人”二语所本,“聊欲投吾簪”确可定为《和
郭主簿》诗第一“聊用忘华簪”所本。本书所举却还有左思《咏史》诗“寂
寂扬子宅”(为渊明《饮酒》诗“寂寂无行迹”所本),“寥寥空宇中”(为
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萧索空宇中”所本),“遗烈光篇籍”(同上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所本),及《杂诗》“高志局四海”(为渊明
《杂诗》“猛志逸四海”所本)四句。不过从本书里看,左思的影响并不顶
大;陶诗意境及字句脱胎于《古诗十九首》的共十五处,字句脱胎于嵇康讨
赋的八处,脱胎于阮籍《咏怀》诗的共九处。那么,《诗品》的话就未免不
赅不备了。但就全诗而论,胎袭前人的地方究竟不多;他用散文化的笔调,
却能不像“道德论”而合乎自然,才是特长。这与他的哲学一致。像“结庐
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
自安”①。都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虽然他是并不讲什么句法的。
本书颇多胜解。如《命子》诗,“既见其生,实欲其可”的“可”字,
注家多忽略过去,本书却证明“题目入以‘可’字,乃晋人之常”②。《和刘
柴桑》诗,题下引《隋书?经籍志?注》,“梁有‘晋’柴桑令《刘遗民集》
五卷,《录》一卷”。证“刘柴桑”即“刘遗民”。此事向来只据李公焕注,
得此确证,可为定论。又“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或以为比酒之醨薄,
或以为赋,都无证据。本书解为比,引《魏书?徐邈传》及《世说》,以见
“魏晋人每好为酒品目,靖节亦复尔尔”①。《还旧居》诗“常恐大化尽,气
方不及衰”,次句向无人能解;本书引《礼记?王制》“五十始衰”,及《檀
弓?郑注》,才知“常恐? 。不及衰”,即常恐活不到五十岁之意②。《饮酒》
诗第十六“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旧注都以“孟公”为投辖的陈遵,
实与本诗不切;本书据诗中境地定为刘龚,确当不易③。又第十八前以杨子云
自比,后复以柳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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