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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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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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词和副词;还有后世的代词和联结词(词类名称,用王了一先生在《中国
现代语法》里所定的)。别的如动词等,却很少复音化的。这个现象的原因
还待研究,但是已经可以见出中国语还是单音为主。本书说“复音语词以二
字连缀者为最多,其次则三字四字”(三面)。双声叠韵词就都是“二字连
缀”的。三字连缀似乎该以上一下二为通例。书中举《离骚》的“忳郁邑余
侘傺兮”,并指出“忳与郁邑同义”(一八面),正是这种通例。这种复音
语词《楚辞》里才见,也最多,似乎原是楚语。后来五七言诗里常用它。我
们现在的口语里也还用着它,如“乱哄哄”之类。四字连缀以上二下二为主,
书里举的马融的《长笛赋》“安翔骀荡,从容阐缓”等,虽然都是两个连语
合成,但是这些合成的连语,意义都相近或相同,合成之后差不多成了一个
连语。书里指出“辞赋中颇多此种手法”(二○面),笔者颇疑心这是辞赋
家在用着当时口语。现代口语里也还有跟这些相近的,如“死气白赖”、“慢
条斯理”之类。不过就整个中国语看,究竟是单音为主,二音连语为辅,三
四音的语词只是点缀罢了。
郭先生将中国文体分为三个典型,就是“文字型,语言型,与文字化的
语言型”(六六面)。他根据文体的典型的演变划分中国文学史的时代。“春
秋”以前为诗乐时代,“这是语言与文字比较接近的时代”。文字“组织不
必尽同于口头的语言”,却还是经过改造的口语”;“虽与习常所说的不必
尽同,然仍是人人所共晓的语言”。这时代的文学是“近于语言型的文学”
(六八至六九面)。古代言文的分合,主张不一;这里说的似乎最近情理。
“战国”至两汉为辞赋时代,这是“渐离语言型而从文学型演进的时代,同
时也可称是语言文字分离的时代”。郭先生说: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极重要的时代,因为是语文变化最显著的时代。此种变化,分为
两途:其一,是本于以前寡其词协其音,改造语言的倾向以逐渐进行,终于发见单音文字的特
点,于是在文学中发挥文字之特长,以完成辞赋的体制,使文学逐渐走上文字型的途径;于是
始与语言型的文学不相一致。其又一,是借统一文字以统一语言,易言之,即借古语以统一今
语,于是其结果成为以古语为文辞,而语体与文言遂趋于分途。前一种确定所谓骈文的体制,
以司马相如的功绩为多;后一种又确定所谓古文的体制,以司马迁的功绩为多。(六九至七○
面)
“以古语为文辞,即所谓文字化的语言型”(七一面)。这里指出两路的变
化,的确是极扼要的。魏晋南北朝是骈文时代,“这才是充分发挥文字特点
的时代”,“是以文字为工具而演进的时代”(七二面)。
“文字型的文学既演进到极端,于是起一个反动而成为古文时代”,隋
唐至北宋为古文时代。书中说这是“托古的革新”。“古文古诗是准语体的
文学,与骈文律诗之纯粹利用文字的特点者不同”。南宋至现代为语体时代,
“充分发挥语言的特点”,“语录体的流行,小说戏曲的发展,都在这一个
时代,甚至方言的文学亦以此时为盛。”这“也可说是文学以语言为工具而
演进的时代”(七三至七四面)。语体时代从南宋算起,确是郭先生的特见。
他觉得:
有些文学史之重在文言文方面者,每忽视小说与戏曲的地位;而其偏重在白话文方面者,
又抹煞了辞赋与骈文的价值。前者之误,在以文言的余波为主潮;后者之误,又在强以白话的
伏流为主潮。(七四面)
这是公道的评论。他又说“中国文学的遗产自有可以接受的地方(辞赋与骈
文),不得仅以文字的游戏视之”,而“现在的白话文过度的欧化也有可以
商榷的地方,至少也应带些土气息,合些大众的脾胃”。他要白话文“做到
不是哑巴的文学”(七五面)。书中不止一回提到这两点,很是强调,归结
可以说是在音节的课题上。他以为“运用音节的词,又可以限制句式之过度
欧化”(一一二面),这样“才能使白话文显其应用性”(一一七面)。他
希望白话文“早从文艺的路走上应用的路”,“代替文言文应用的能力”,
并“顾到通俗教育之推行”(八九面)。笔者也愿意强调白话文“走上应用
的路”。但是郭先生在本书自序的末了说:
我以为施于平民教育,则以纯粹口语为宜;用于大学的国文教学,则不妨参用文言文的
长处;若是纯文艺的作品,那么即使稍偏欧化也未为不可。(《自序》四面)
这篇序写在三十年。照现在的趋势看,白话文似乎已经减少了欧化而趋向口
语,就是郭先生说的“活语言”,“真语言”(一○九面),文言的成分是
少而又少了。那么,这种辨别雅俗的三分法,似乎是并不需要的。
郭先生特别强调“中国文学的音乐性”,同意一般人的见解,以为欧化
的白话文是“哑巴文学”。他对中国文学的音乐性是确有所见的。书中指出
古人作文不知道标点分段,所以只有在音节上求得句读和段落的分明;骈文
和古文甚至戏剧里的道白和语录都如此,骈文的匀整和对偶,古文句子的长
短,主要的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这种句读和段落的分明,是从诵读中
觉出(三八至三九面,又《自序》二至三面)。但是照晋朝以来的记载,如
《世说新语》等,我们知道诵读又是一种享受,是代替唱歌的。郭先生虽没
有明说,显然也分到这种情感。他在本书自序里主张“于文言取其音节,于
白话取其气势,而音节也正所以为气势之助”(三面),这就是“参用文言
文的长处”。书中称赞小品散文,不反对所谓“语录体”,正因为“文言白
话无所不可”(一○四至一○八面),又主张白话诗“容纳旧诗词而仍成新
格”(一三二面),都是所谓“参用文言文的长处。”但是小品文和语录体
都过去了,白话诗白话文也已经不是“哑巴文学”了。自序中说“于白话取
其气势”,在笔者看来,气势不是别的,就是音节,不过不是骈文的铿锵和
古文的吞吐作态罢了。朗诵的发展使我们认识白话的音节,并且渐渐知道如
何将音节和意义配合起来,达成完整的表现。现在的青年代已经能够直接从
自己唱和大家唱里享受音乐,他们将音乐和语言分开,让语言更能尽它的职
责,这是一种进步。至于文言,如书中说的,骈文“难懂”,古文“只适宜
于表达简单的意义”(三九面);“在通篇的组织上,又自有比较固定的方
法,遂也不易容纳复杂的思想”(《自序》三面)。而古诗可以用古文做标
准,律诗可以用骈文做标准。那么,文言的终于被扬弃,恐怕也是必然的罢。
《语文通论》里有一篇道地的《学文示例?序》,说这部书“以技巧训
练为主而以思想训练为辅”,“重在文学之训练”,兼选文言和白话,散文
和韵文,“其编制以例为纲而不以体分类”,“示人以行文之变化”(一四
五至一四九面)。全书共分五例:
一、评改例,分摘谬、修正二目,其要在去文章之病? 。。二、拟袭例,分摹拟、借袭
二目,摹拟重在规范体貌,借袭重在点窜成言,故又为根据旧作以成新制之例。三、变翻例,
分译辞、翻体二目,或迻译古语,或檃括成文,这又是改变旧作以成新制之例。四、申驳例,
分续广、驳难二目,续广以申前文未尽之意,驳难以正昔人未惬之见,这又重在立意方面,是
补正旧作以成新制之例。五、熔裁例,此则为学文最后工夫,是摹拟而异其形迹,出因袭而自
生变化,或同一题材而异其结构,或异其题材而合其神情,? 。这又是比较旧作以启迪新知之
例。(一四九至一五○面)
郭先生编《学文示例》这部书,搜采的范围很博,选择的作品很精,类列的
体例很严,值得我们佩服。书中白话的例极少,这是限于现有的材料,倒不
是郭先生一定要偏重文言;不过结果却成了以训练文言为主。所选的例子大
多数出于大家和名家之手,精诚然是精,可是给一般大学生“示例”,要他
们从这里学习文言的技巧,恐怕是太高太难了。至于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乐
意学习这种文言的,姑且可以不论。不过这部书确是“一种新的编制,新的
方法”,如郭先生序里说的。近代陈曾则先生编有《古文比》,选录同体的
和同题的作品,并略有评语。这还是“班马异同评”一类书的老套子,不免
简单些。战前郑奠先生在北京大学任教,编出《文镜》的目录,同题之外,
更分别体制,并加上评改一类,但是也不及本书的完备与变化。这《学文示
例》确是一部独创的书。若是用来启发人们对于古文学的欣赏的兴趣,并培
养他们欣赏的能力,这是很有用的一部参考书。
《清华学报》
禅家的语言
我们知道禅家是“离言说”的,他们要将嘴挂在墙上。但是禅家却最能
够活用语言。正像道家以及后来的清谈家一样,他们都否定语言,可是都能
识得语言的弹性,把握着,运用着,达成他们的活泼无碍的说教。不过道家
以及清谈家只说到“得意忘言”,“言不尽意”,还只是部分的否定语言,
禅家却彻底的否定了它。《古尊宿语录》卷二记百丈怀海禅师答僧问“祖宗
密语”说:
无有密语,如来无有秘密藏。但有语句,尽属法之尘垢。但有语句,尽属烦恼边收。但
有语句,尽属不了义教。但有语句,尽不许也,了义教俱非也。更讨什么密语!
这里完全否定了语句,可是同卷又记着他的话:
但是一切言教只如治病,为病不同,药亦不同。所以有时说有佛,有时说无佛。实语治
病,病若得瘥,个个是实语,病若不瘥,个个是虚妄语。实语是虚妄语,生见故。虚妄是实语,
断众生颠倒故。为病是虚妄,只有虚妄药相治。
又说:
世间譬喻是顺喻,不了义教是顺喻。了义教是逆喻,舍头目髓脑是逆喻,如今不爱佛菩
提等法是逆喻。
虚实顺逆却都是活用语言。否定是站在语言的高头,活用是站在语言的中间;
层次不同,说不到矛盾。明白了这个道理,才知道如何活用语言。
北平《世间解》月刊第五期上有顾随先生的《揣龠录》,第五节题为《不
是不是》,中间提到“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一问,提到许多答语,
说只是些“不是,不是!”这确是一语道着,斩断葛藤。但是“不是,不是!”
也有各色各样。顾先生提到赵州和尚,这里且看看他的一手。《古尊宿语录》
卷十三记学人问他:
问:“如何是赵州一句?”
师云:“半句也无。”
学云:“岂无和尚在?”
师云:“老僧不是一句。”
卷十四又记: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道什么?”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两句。”
同卷还有:
问:“如何是目前一句?”
师云:“老僧不如你!”
这都是在否定“一句”,“一句”“密语”。第一个答语,否定自明。第二
次答“两句”,“两句”不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还是个否定。第三
个答语似乎更不相干,却在说:不知道,没有“目前一句”,你要,你自己
悟去。
同样,他否定了“祖师西来意”那问语。同书卷十三记学人问“如何是
祖师西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卷十四记着同一问语:
师云:“床脚是。”
云:“莫便是也无?”(就是这个吗?)
师云:“是即脱取去。”(是就拿下带了去。)
还有一次答话:
师云:“东壁上挂葫芦,多少时也!”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祖师西来意”是不可说的。这里却说了,
说得很具体。但是“柏树子”,“床脚”,“葫芦”,这些用来指点的眼前
景物,可以说都和“西来意”了不相干,所谓“逆喻”,是用肯定来否定,
说了还跟没有说一样。但是同卷又记着: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云:“有。”
云:“几时成佛?”
师云:“待虚空落地。”
云:“虚空几时落地?”
师云:“待柏树子成佛。”
既是“虚空”,何能“落地”?这句话否定了它自己,现在我们称为无意义
的话。“待柏树子成佛”是兜圈子,也等于没有说,我们称为丐词。这些也
都是用肯定来否定的。但是柏树子有佛性,前面那些答话就又不是了不相干
了。这正是活用,我们称为多义的话。
同卷紧接着的一段: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因什么向院里骂老僧!”
云:“学人有何过?”
师云:“老僧不能就院里骂得阇黎。”
(阇黎=师)
又记着: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板齿生毛。”
这里前两句答话也是了不相干,但是不是眼前有的景物,而是眼前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是没有,是否定。但是“骂老僧”,“骂僧黎”就是不认得僧,不
认得师,因而这一问也就是不认得祖师。这也是两面儿话,或说是两可的话。
末一句答话说板牙上长毛,也是没有的事,并且是不可能的事;“西来意”
是不可能说的。同卷还有两句答话:
师云:“如你不唤作祖师,意犹未在。”
这是说没有“祖师”,也没有“意”。
师云:“什么处得者消息来!”
意思是跟上句一样。这都是直接否定了问句,比较简单好懂。顾先生说“庭
前柏树子”一句“流传宇宙,震铄古今”,就因为那答话里是个常物,却出
乎常情,却又不出乎禅家“无多子”的常理。这需要活泼无碍的运用想象,
活泼无碍的运用语言。这就是所谓“机锋”。“机锋”也有路数,本文各例
可见一斑。
《世间解》月刊。
解诗
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讨论诗的传达问题。有些说诗应该明白清楚,
有些说,诗有时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样明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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