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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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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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题辞道:
在危险的时期,群众的心有权力。只有个人的心能创造有价值的东西,这时候却不看重
了。人靠着群众的心抵抗敌人;靠着个人的心征服“死亡”。作这本有意思的书的人们知道这
一层,他们告诉我们,“再别怕了”。
集中的诗差不多都是一九四○前五年内写的。选录有两个条件:一是够
好的,一是够近的。为了够好,先请各位诗人选送自己的诗,各位选者再加
精择;末了儿将全稿让几位送稿的诗人看,请他们再删一次。至于“够近的”
这条件,是全书的目的和特性所在,《给读者》里有详尽的说明:
“过去五年时运压人,是些黑暗而烦恼的年头;可是比私人的或个人的
幸福更远大的幸福却在造就中。凡沉思'的人'是不能不顾到这些烦恼的。人
不再是上帝的玩意了:眼见他的命运归他自己管了——一种新责任,新体验
到的危险。”这本书的名字取自买司斐尔德的题辞;原拟的名字是“人对着
自己”(Man Facing Himself)。“这句话写出战争,也写出了诗。? 。虽
然时势紧急,使我们去做大规模的,拚性命的动作,可是我们中没有一个因
此就免掉沉想的义务。这战争我们得‘想’到底;这一回战争对于思想家相
关'之切',是别的战争所从不曾有过的。? 。著述人,政治家,记者,宣教
师,广播员,都赞同这个意见? 。诗的重要不在特殊的结论而在鼓励沉
思。? 。人要诗,如饥者之于食,不为避开环境,是为抓住环境。因为诗是
生活的路子的一个例子。人要的是例子;不是诗人写下的聪明话,是他们沉
思的路子;更不是别的旧诗选本,是切于现时代的事例和实证——这事例和
实证表显人类用来测量并维持那些精神标准的权力。本书原不代表一切写着
诗的英国诗人;可是只要诗人同是活着的人,本书也可以代表他们,并可以
代表人类。因为时代的诗是人类的声音。这种诗没有劝告,没有标语;只有
自觉的路子。诗人在写作的时候,他们是自己的一帖解药,可以解掉群众心
理'的影响';他们将孤注押在自己这个人身上,这个自觉的人身上,这个面
对自己的人身上。这样做时,他们就表显怎样为人类作战”。——这一番话
和麦克里希的话是可以互相映发的。
现在选译本集的诗二首,作为例证。
冬鸳鸯菊
簇着,小小的仿佛一口气,
不是颗花儿,倒是一群人;
好像在用心头较热的力,
造他们心头自己的气温。
他们活着:不怨载他们的
地土,也不怨他们的出世。
他们跟大地最是亲近的,
他们懂得大地怎么回事;
这儿冬天用枯枝的指头
将我们拘入我们的门槛,
他们却承受一年最冷流,
建筑他们的家园在中间。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
吃着苹果,摘下来从英国树,
脚底下是秋季,我们在战争。
战氛的星球上许害了疯症,
眼睛里能见到一切的据凭——
黄蜂猛攫着梅子,像我们一流,
但他们聪明些,有分际——四方
都到成熟期,除我们一帮
无季节,无理性,有死而不自由。
话有何用。我们本然的地位
是本然的自我。人能依赖的
希望还是人,虽然人类遭了劫。
希望会将恨来划破了大地
和人的脸;但若尽力于无害的,
我们,这最后的亚当,未必最劣。
麦克里希文中论到爱略忒(T。S。Eliot)曾说道,“冷讽是勇敢而可以不
负责任的语言,否定是聪明而可以不担危险的态度。”冷讽和否定是称为“近
代”或“当代”的诗的一个特色。可是到这两首诗就不同了。前一首没有冷
讽和否定,不避开环境而能够抓住环境,正是“负责任的,担危险的语言”。
那鸳鸯菊耐寒不怨,还能够“用心头较热的力,造他们心头自己的气温”,
正是我们“生活的路子的一个例子”。后一首第一节虽由冷讽和否定组织而
成,第二节却是“表示接受和信仰的语言”——跟前节对照,更见出经验的
强烈来。这正是“面对着自己”,正是“自觉的路子”。“话有何用”;重
要的是力行。“但若尽力于无害的,我们,这最后的亚当,未必最劣。”“无
害的”对战争的有害而言;这确见出远大的幸福在造就中。苹果是秋季的符
号,也是亚当的符号;亚当吃了苹果,才开始了苦难。“我们这最后的亚当”
也是自作自受,苦难重重。可是我们接受苦难,信仰自己,负起责任,担起
危险,未必不能征服死亡,胜过前辈的亚当。这两首诗的作者虽然“将孤注
押在自己这个人身上”,可是“自己这个人”是“作为社会分子”而生活着;
所以诗中用的是“他们”“我们”两个复数词。作为社会分子而生活就是“公
众生活”,就是“政治生活”;对于这种生活的经验,就是“怎样为人类作
战”。这种诗似乎可以当得麦克里希所谓“能做现在所必需做的新的建设工
作的诗”。这两首诗里用的都是些“削去修饰的词儿”。译文里也可见出。
这跟一般称为“近代”或“当代”的诗是不同的。近来还看到一本英国诗选,
题为《明日诗人》(Poets of Tomorrow)(第三集),去年出版。从这本书
知道近年的诗人已经不爱“晦涩”,不迷恋文字和技巧,而要求无修饰的平
淡的实在感,要求明确的直截的诗。还有人以为诗不是专门的艺术而是家庭
的艺术;以为该使平常人不怕诗,并且觉着自己是个潜在的诗人(分见各诗
人小传)。那么,这两首的平淡也是近年一般的倾向了。
我国诗人现在是和这些英国诗人在同一战争中,而且在同一战线上,我
国抗战以来的诗,似乎侧重“群众的心”而忽略了“个人的心”,不免有过
分散文化的地方。《再别怕了》这本诗选也许是一面很好的借镜。
(三十二年)
诗的形式
二十多年来写新诗的和谈新诗的都放不下形式的问题,直到现在,新诗
的提倡从破坏旧诗词的形式下手。胡适之先生提倡自由诗,主张“自然的音
节”。但那时的新诗并不能完全脱离旧诗词的调子,还有些利用小调的音节
的。完全用白话调的自然不少,诗行多长短不齐,有时长到二十几个字,又
多不押韵。这就很近乎散文了。那时刘半农先生已经提议“增多诗体”,他
主张创造与输入双管齐下。不过没有什么人注意。十二年陆志韦先生的《渡
河》出版,他试验了许多外国诗体,有相当的成功;有一篇《我的诗的躯壳》,
说明他试验的情形。他似乎很注意押韵,但还是觉得长短句最好。那时正在
盛行“小诗”——自由诗的极端——他的试验也没有什么人注意。这里得特
别提到郭沫若先生,他的诗多押韵,诗行也相当整齐。他的诗影响很大,但
似乎只在那泛神论的意境上,而不在形式上。
“自然的音节”近于散文而没有标准——除了比散文句子短些,紧凑些。
一般人,不但是反对新诗的人,似乎总愿意诗距离散文远些,有它自己的面
目。十四年北平《晨报?诗刊》提倡的格律诗能够风行一时,便是为此。《诗
刊》主张努力于“新形式与新音节的发现”(《诗刊》弁言),代表人是徐
志摩、闻一多两位先生。徐先生试验各种外国诗体,他的才气足以驾驭这些
形式,所以成绩斐然。而“无韵体”的运用更能达到自然的地步。这一体可
以说已经成立在中国诗里。但新理论的建立得靠闻先生。他在《诗的格律》
一文里主张诗要有“建筑的美”;这包括“节的匀称”“句的均齐”。要达
到这种匀称和均齐,便得讲究格式、音尺、平仄、韵脚等。如他的《死水》
诗的两头行:
这是 一沟 绝望的 死水,
清风 吹不起 半点 漪沦。
两行都由三个“二音尺”和一个“三音尺”组成,而安排不同。这便是
“句的均齐”的一例。他也试验种种外国诗体,成绩也很好。后来又翻译白
朗宁夫人十四行诗几十首,发表在《新月杂志》上;他给这种形式以“商籁
体”的新译名。他是第一个使人注意“商籁”的人。
闻、徐两位先生虽然似乎只是输入外国诗体和外国诗的格律说,可是同
时在创造中国新诗体,指示中国诗的新道路。他们主张的格律不像旧诗词的
格律这样呆板;他们主张“相体裁衣”,多创格式。那时的诗便多向“匀称”、
“均齐”一路走。但一般似乎只注重诗行的相等的字数而忽略了音尺等,驾
驭文字的力量也还不足;因此引起“方块诗”甚至“豆腐干诗”等嘲笑的名
字。一方面有些诗行还是太长。这当儿李金发先生等的象征诗兴起了。他们
不注重形式而注重词的色彩与声音。他们要充分发挥词的暗示的力量;一面
创造新鲜的隐喻,一面参用文言的虚字,使读者不致滑过一个词去。他们是
在向精细的地方发展。这种作风表面上似乎回到自由诗,其实不然;可是规
律运动却暂时像衰歇了似的。一般的印象好像诗只须“相体裁衣”,讲格律
是徒然。
但格律运动实在已经留下了不灭的影响。只看抗战以来的诗,一面虽然
趋向散文化,一面却也注意“匀称”和“均齐”,不过并不一定使各行的字
数相等罢了。艾青和臧克家两位先生的诗都可作例;前者似乎多注意在“匀
称”上,后者却兼注意在“均齐”上。而去年出版的卞之琳先生的《十年诗
草》,更使我们知道这些年里诗的格律一直有人在试验着。从陆志韦先生起
始,有志试验外国种种诗体的,徐、闻两先生外,还该提到梁宗岱先生,卞
先生是第五个人。他试验过的诗体大概不比徐志摩先生少。而因为有前头的
人做镜子,他更能融会那些诗体来写自己的诗。第六个人是冯至先生,他的
《十四行集》也在去年出版;这集子可以说建立了中国十四行的基础,使得
向来怀疑这诗体的人也相信它可以在中国诗里活下去。无韵体和十四行(或
商籁)值得继续发展;别种外国诗体也将融化在中国诗里。这是摹仿,同时
是创造,到了头都会变成我们自己的。
无论是试验外国诗体或创造“新格式与新音节”,主要的是在求得适当
的“匀称”和“均齐”。自由诗只能作为诗的一体而存在,不能代替“匀称”
“均齐”的诗体,也不能占到比后者更重要的地位。外国诗如此,中国诗不
会是例外。这个为的是让诗和散文距离远些。原来诗和散文的分界,说到底
并不显明;像牟雷(Murry)甚至于说这两者并没有根本的区别(见《风格问
题》一书。)不过诗大概总写得比较强烈些;它比散文经济些,一方面却也
比散文复沓多些。经济和复沓好像相反,其实相成。复沓是诗的节奏的主要
的成分,诗歌起源时就如此,从现在的歌谣和《诗经》的《国风》都可看出。
韵脚跟双声叠韵也都是复沓的表现。诗的特性似乎就在回环复沓,所谓兜圈
子;说来说去,只说那一点儿。复沓不是为了要说得少,是为了要说得少而
强烈些。诗随时代发展,外在的形式的复沓渐减,内在的意义的复沓渐增,
于是乎讲求经济的表现——还是为了说得少而强烈些。但外在的和内在的复
沓,比例尽管变化,却相依为用,相得益彰。要得到强烈的表现,复沓的形
式是有力的帮手。就是写自由诗,诗行也得短些,紧凑些,而且不宜过分参
差,跟散文相混。短些,紧凑些,总可以让内在的复沓多些。
新诗的初期重在旧形式的破坏,那些白话调都趋向于散文化。陆志韦先
生虽然主张用韵,但还觉得长短句最好,也可见当时的风气。其实就中外的
诗体(包括词曲)而论,长短句都不是主要的形式;就一般人的诗感而论,
也是如此。现在新诗已经发展到一个程度,使我们感觉到“匀称”和“均齐”
还是诗的主要的条件;这些正是外在的复沓的形式。但所谓“匀称”和“均
齐”并不要像旧诗——尤其是律诗——那样凝成定型。写诗只须注意形式上
的几个原则,尽可“相体裁衣”,而且必须“相体裁衣”。
归纳各位作家试验的成果,所谓原则也还不外乎“段的匀称”和“行的
均齐”两目。段的匀称并不一定要各段形式相同。尽可甲段和丙段相同,乙
段和丁段相同;或甲乙丙段依次跟丁戊己段相同。但间隔三段的复沓(就是
甲乙丙丁段依次跟戊己庚辛段相同)便似乎太远或太琐碎些。所谓相同,指
的是各段的行数,各行的长短,和韵脚的位置等。行的均齐主要在音节(就
是音尺)。中国语在文言里似乎以单音节和双音节为主,在白话里似乎以双
音节和三音节为主。顾亭林说过,古诗句最长不过十个字,据卞之琳先生的
经验,新诗每行也只该到十个字左右,每行最多五个音节。我读过不少新诗,
也觉得这是诗行最适当的长度,再长就拗口了。这里得注重轻音字,如“我
的”的“的”字,“鸟儿”的“儿”字等。这种字不妨作为半个音,可以调
整音节和诗行;行里有轻音字,就不妨多一个两个字的。点号却多少有些相
反的作用;行里有点号,不妨少一两个字。这样,各行就不会像刀切的一般
齐了。各行音节的数目,当然并不必相同,但得匀称的安排着。一行至少似
乎得有两个音节。韵脚的安排有种种式样,但不外连韵和间韵两大类,这里
不能详论。此外句中韵(内韵),双声叠韵,阴声阳声,开齐合撮四呼等,
如能注意,自然更多帮助。这些也不难分辨。一般人难分辨的是平仄声;但
平仄声的分别在新诗里并不占什么地位。
新诗的白话,跟白话文的白话一样,并不全合于口语,而且多少趋向欧
化或现代化。本来文字也不能全合于口语,不过现在的白话诗文跟口语的距
离比一般文字跟口语的距离确是远些;因为我们的国语正在创造中。文字不
全合于口语,可以使文字有独立的地位,自己的尊严。现在的白话诗文已经
有了这种地位,这种尊严。象征诗的训练,使人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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