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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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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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读的《潜隐的爱》(见顾先生《火灾》序),是一篇极好的代表。一个孤
独的蠢笨的乡下妇人用她全部的心与力,偷偷摸摸去爱一个邻家的孩子。这
是透过一层的表现。性爱的理想似乎是夫妇一体,《隔膜》与《未厌集》中
两篇《小病》,可以算相当的实例。但这个理想是不容易达到的;有时不免
来点儿“说谎的艺术”(看《火灾》中《云翳》篇),有时母爱分了性爱的
力量,不免觉得“两样”;夫妇不能一体时,有时更免不了离婚。离婚是近
年常有的现象。但圣陶在《双影》里所写的是女的和男的离了婚,另嫁了一
个气味相投的人;后来却又舍不得那男的。这是一个怪思想,是对夫妇一体
论的嘲笑。圣陶在这问题上,也许终于是个“怀疑派”罢?至于广泛地爱人
爱动物,圣陶以为只有孩子们行;成人是只有隔膜与冷酷罢了。《隔膜》,
《游泳》(《线下》中),《晨》便写的这一类情形。他又写了些没有爱的
人的苦闷,如《归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离弃的妇人,《孤
独》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却的》(《火灾)中)里田女士与童
女士的同性爱,也正是这种苦闷的另一样写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还有一面是尊重个性。圣陶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
身上。他写出被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
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写一个农妇的。对于中等家庭的主妇的服从与苦辛,
他也有哀矜之意。《春游》(《隔膜》中)里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两
封回信》里说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里的蕙兰”,也
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他后来在《未厌
集》里还有两篇小说《遗腹子》,《小妹妹》),写重男轻女的传统对于女
子压迫的力量。圣陶做过多年小学教师,他最懂得儿童,也最关心儿童。他
以为儿童不是供我们游戏和消遣的,也不是给我们防老的,他们应有他们自
己的地位。他们有他们的权利与生活,我们不应嫌恶他们,也不应将他们当
作我们的具体而微看。《啼声》(《火灾》中)是用了一个女婴口吻的激烈
的抗议;在圣陶的作品中,这是一篇仅见的激昂的文字。但写得好的是《低
能儿》,《一课》,《义儿》,《风潮》等篇;前两篇写儿童的爱好自然,
后两篇写教师以成人看待儿童,以致有种种的不幸。其中《低能儿》是早经
著名的。此外,他还写了些被榨取着的农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负压得不
能喘气的。他憧憬着“艺术的生活”,艺术的生活是自由的,发展个性的;
而现在我们的生活,却都被揿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极厌恶这些模
型或方式;在这些方式之下,他“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
(见《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说的另一面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假如上文所举各例大体上可说
是理想的正面或负面的单纯表现,这种便是复杂的纠纷的表现。如《祖母的
心》(《火灾》中)写亲子之爱与礼教的冲突,结果那一对新人物妥协了;
这是现代一个极普遍极葛藤的现象。《平常的故事》里,理想被现实所蚕食,
几至一些无余;这正是理想主义者烦闷的表白。《前途》与此篇调子相类,
但写的是另一面。《城中》写腐败社会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疑忌与阴谋;
而他是还在准备抗争。《校长》与《搭班子》里两个校长正在高高兴兴地计
划他们的新事业,却来了旧势力的侵蚀;一个妥协了,一个却似乎准备抗争
一下。但《城中》与《搭班子》只说到“准备”而止,以后怎样呢?是成功?
失败?还是终于妥协呢?据作品里的空气推测,成功是不会的;《城中》的
主人公大概要失败,《搭班子》里的大概会妥协吧?圣陶在这里只指出这种
冲突的存在与自然的进展,并没有暗示解决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写《桥上》
与《抗争》,他似乎才进一步地追求了。《桥上》还不免是个人的“浪漫”
的行动,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故事;《抗争》却有“集团”的意义,但
结果是失败了,那领导者做了祭坛前的牺牲。圣陶所显示给我们的,至此而
止。还有《在民间》是冲突的别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说从《线下》后半部起)的一个重要的特色,
便是写实主义手法的完成。别人论这些作品,总侧重在题材方面;他们称赞
他的“对于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描写”。这是并不错的。圣陶的生活与时代都
在变动着,他的眼从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与女人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
一些事件了。他写城市中失业的知识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师
的苦闷;他写战争时“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与一部分村镇人物的利己主义,
提心吊胆,琐屑等(如茅盾先生最爱的《潘先生在难中》,及《外国旗》)。
他又写战争时兵士的生活(《金耳环》);又写“白色的恐怖”(如《夜》,
《冥世别》——《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纪事》)。
他还有一篇写“工人阶级的生活”的《夏夜》(《未厌集》)(看钱杏邨先
生《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见《现代中国文学作家》第二卷)。他这样“描
写了广阔的世间”;茅盾先生说他作《倪焕之》时才“第一次描写了广阔的
世间”,似乎是不对的(看《读〈倪焕之〉》,附录在《倪焕之》后面)。
他诚然“长于表现城市小资产阶级”(钱语),但他并不是只长于这一种表
现,更不是专表现这一种人物,或侧重于表现这一种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
作品里。这时期圣陶的一贯的态度,似乎只是“如实地写”一点;他的取材
只是选择他所熟悉的,与一般写实主义者一样,并没有显明的“有意的”目
的。他的长篇作品《倪焕之》,茅盾先生论为“有意为之的小说”,我也有
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记》里还说:“每一个人物,我都用严正的态度如实
地写”,这可见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这时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着充分的
客观的冷静(初期作品如《饭》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发精炼,写实
主义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爱的。——只
有《冥世别》是个例外;但正如鲁迅先生写不好《不周山》一样,圣陶是不
适于那种表现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写实主义之路》(林伯脩译)里说
写实主义有三种。圣陶的应属于第二种,所谓“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在
这一点上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我可以承认。
我们的短篇小说,“即兴”而成的最多,注意结构的实在没有几个人;
鲁迅先生与圣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们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谨严
而不单调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品更胜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别体,《隔膜》
自颇紧凑,但《不快之感》及《啼声》,就没有多少精彩;又《晓行》,《旅
路的伴侣》两篇(《火灾》中),虽穿插颇费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
的重载》却较好)。这些时候,圣陶爱用抽象观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渊”,
“烦闷之渊”等,在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陈旧或浮浅了。他又爱用骈句,有
时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风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释的地方,往往太正经,又
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叙述,但后面那一个公式与
其说明,也太煞风景了。圣陶写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往往嫌平板,
有时说教气太重;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圣陶写作最快,但决非不经心;
他在《倪焕之》的《自记》里说:“斟酌字句的癖习越来越深”,我们可以
知道他平日的态度。他最擅长的是结尾,他的作品的结尾,几乎没有一篇不
波俏的。他自己曾戏以此自诩;钱杏邨先生也说他的小说,“往往在收束的
地方,使人有悠然不尽之感。”
1930 年7 月,北平清华园。
茅盾的近作——《三人行》、《路》
若将茅盾的创作分为三期,这两部中篇小说属于第二期。第一期代表是
《蚀》,那著名的三部曲,描写一些知识分子的幻灭动摇和追求——他们都
没有出路。《虹》是过渡的东西,细磨细琢的描写还和《蚀》一样,只是女
主人公有了出路,意识形态便显明多了。不过这部书没有写完,而且像是在
给一个女人作传,不免有些个人主义英雄主义的色彩。第三期包括他最近的
作品,如《林家铺子》(《申报月刊》一)《春蚕》(《现代杂志》二,一)
和长篇《子夜》的片断(《文学月报》一与二)。这里写江浙农村的破产,
暴露上海金融界的秘幕。前一种不但取材切实,且语简意多,因果历历分明,
而又不是说尽。后一种材料也切实,但还只见一鳞一爪,无从评论,这两种
作品里用的文字也向着“大众化”走,与以前不同。
《三人行》与《路》写的还是知识分子,而且是些学生,与《幻灭》的
前半和《虹》的取材一样。茅盾君大约对于十六年前后的青年学生的思想行
动非常熟悉,所以在他作品里常遇着这些青年人。他在这两部书里都暗示着
出路,书名字便可见。虽然像画龙点睛似地,路刚在我们眼前一闪,书就“打
住”了,仿佛故意卖关子,但意义是有的。意义简单明了,不像《虹》,读
了也许会只看他怎样热热闹闹在写那女主人。据《路》的“校后记”,虽然
印行在《三人行》之后,写成却似乎在前;作风也与旧作相近些。《三人行》
以三个人代表现代三种青年的型式,虽不是新手法,而在作者却是新用。这
样三一三十一,作为一个中篇,自然不能再用细磨细琢的工夫。假如《蚀》
与《虹》是大幅的油画,这只是小张的素描罢了。
《路》写的是一幕学校风潮的斗争。事情是反对教务长。学校在武昌;
风潮发生正在反共的当儿。那教务长卑劣极了,也阴险极了;一面利诱校内
“魔王团”的学生,一面借了反共的名字,捕去那些为首的“秀才派”的学
生。他胜利了,可是学生们还是“持久战”。书中主人公叫火薪传,也是“秀
才派”。他从怀疑主义转入虚无主义,终于脚踏实地走上了路。主人公的转
变写得很自然。恋爱是本书另一大关目。收场几乎全写的这个,似乎有些轻
重倒置。出面的女子有三个,写得分明的只有杜若。她是《蚀》里孙舞阳章
秋柳一流人,但远不及她们有声有色。这部书里不少热闹场面,可是读的时
候老觉得冷清清的。也许是取材太狭了,太单调了;也许是叙述太繁了,太
松泛了。结构是不坏的,以火薪传的出路始,以他的出路终;中间穿插照应
也颇费了些苦心。书中有一个“雷”,是真能苦干的人,他影响了火薪传。
书中写他的周侧面影,闪闪烁烁的,像故意将现实神秘化,反倒觉得不大亲
切似的。
《三人行》比《路》写得好,因为比《路》用笔经济些。三人是“许”
“云”“惠”。“许”本是个运命主义者,后来转入侠义主义,成了“中国
式的吉诃德”。他想浪漫地独力去抵抗恶势力,结果牺牲在恶势力底下。“惠”
是个虚无主义者。他“只觉得一切都应当改造,但谁也不能被委托去执行”;
他的其实是“等待主义”。他是要自己毒死自己的。只有“云”,那看准了
“实际的需要”的人,他有“确信”,克服着自己,走上了他的路。这书里
也有恋爱,可是只有一个女人,一个跟着物质的引诱走的女人。“许”与“惠”
都爱她,但是都失败了。“阔少爷张”和“足球李”是醉生梦死的家伙,仅
仅用来做配角而已。还有一个“柯”,是有正确的见解的。书里说“那样的
人并不是凤毛麟角,现在到处都有那样的人”,这便是写实,与《路》里写
“雷”不同了。书中借了“惠”的父亲暗示一般商业的衰颓与苛捐杂税,又
借了“云”的父亲暗示一般农村的破产。而以“许”的找出路起手,与无路
走的“惠”与在路上的“云”对照着收场,可见作者眼睛看在那里。茅盾君
最近在《华汉地泉》的读后感里说:“一部作品在产生时必须具备两个必要
条件:(一)社会现象的全部的(非片面的)认识,(二)感情地去影响读
者的艺术手腕”。这两层他自己总算是做到了。这部书虽不及他那三部曲的
充实,但作为小品看,确是成功的。
1933 年1 月23 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64 期。
《三秋草》
这一本彼俏的小书,共诗十八首,都是去年八月至十月间所作,多一半
登过《新月》。
《新月诗选》里有卞君的诗四首。其中《望》《黄昏》《魔鬼夜歌》,
幽玄美丽的境界固然不坏;但像古代的歌声,黄昏的山影,隐隐约约,可望
而不可见《寒夜》便不同,你和我都在里头,一块儿领略那种味道。那味道
平常极了,你和我都熟悉,可是抓住了写来的是作者。前三首还免不了多少
的铿锵,这一首便是说家常话,一点不装腔作势。
《三秋草》里的诗是《寒夜》那一类。陈梦家君在《新月诗选》序言里
说作者的诗“常常在平淡中出奇”,这一集里才真是如此。十八首里爱情诗
极少;假如有,《一块破船片》与《白石上》也许是的。爱情诗实在多,太
多,看这本书至少可以换换口味。《一块破船片》用笔真像《发影》,旧比
喻,新安排,说得少,留得可不少。不哭不喊不唠叨,干脆。《白石上》乏
些,不免拖泥带水;但他在跳,这个念头跳到那个念头;或远或近,反正拐
弯抹角总带点儿亲。不用平铺直叙,也不用低徊往复,只跳来跳去的;别的
诗也往往这样写,如《西长安街》《几个人》。
作者的出奇是跳得远的时候,一般总不会那么跳的。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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