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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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在纽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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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迪,你辛苦了,”郭燕看着丈夫若有所思的神态,便热情地对那小女孩说,“谢谢你。你回家告诉你妈妈,明天早一点来上班,有批货要赶。” 
  “知道了。” 
  温迪答应着,走出了门。 
  客人走出门后,房间里静极了,象是夏天一场暴雨来临前夕的闷热空气。 
  王起明,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他点燃一支香烟,陷入思考。 
  郭燕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当然知道即将爆发的将是怎样一场风暴。于是,她坐在丈夫身边,示意他不要发脾气,不要对女儿过于凶狠。 
  她捅了捅他的腰,以示提醒。 
  他没有接受这提醒,却把她的手拨到了一边。 
  她知道,这场冲突不可避免了。她紧张地期待着。 
  宁宁还在抚弄小狗。 
  这18岁的姑娘当然也嗅出了紧张空气中的味道。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低声哼着歌。 
  “宁宁,”他开始了询问,竭力在声调中注入一些平静,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因颤抖而走调,“你,学会抽烟啦!” 
  宁宁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马上又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偶尔。”宁宁满不在乎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不是回答,而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使王起明有些愤怒。 
  他增大了声音: 
  “我的问题是,你会抽烟了?” 
  “Yes。”(是。)她索性承认了。 
  “是不是大麻?”他追问。 
  “I……don’t know。”(我……不知道。) 
  “谁教你的?” 
  “Someone。”(一些人。)“哪些人?” 
  “你一定要知道吗?”宁宁冷静地反问父亲。 
  “这不重要。”王起明承认,“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Eoreun!”(好玩!) 
  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站起身,一甩马尾松头发,向楼自己的卧室走去。 
  “站住!” 
  她没有站住。 
  “站住!” 
  “i want go to bed!”(我想上床睡觉!)她说。 
  “不行!” 
  “我要去睡觉!你没权利阻止我!”宁宁扭过头,充满仇恨地望着父亲。 
  “我有权利,我是你爸爸!” 
  “爸爸也没有权利,这是自由的国家!” 
  宁宁也大声地吼了起来。她的声音往常是那么悦耳动听,现在却显得尖细,难以忍受。 
  父女便就这样对峙着。 
  烟灰掉到了地上,王起明也没有察觉。 
  郭燕走到女儿身边,耐心地劝说:“宁宁,有话好好跟爸爸说,不要这个样子。爸爸,我,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宁宁没有答话。 
  郭燕的眼圈有点红:“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地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吗?我们把你从北京接来,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的生活,好的条件,好的……前途。你可,你可不要走偏了路呀。只要,只要你能幸福,妈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着,她伤心地哭出了声。 
  “为了我,为了我,”宁宁恶狠狠地说,“你们口口声声地说为了我,你们为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起明听了这话,觉得太冤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 
  “真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不为了你,为了谁,你说!” 
  “Who know。”(谁知道呢?)它它说。 
  宁宁把头一歪,又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起明实实在在不习惯女儿的这种轻描淡写,实在不习惯她的这种姿态,甚至害怕她的纽约腔英语。 
  “我希望你放尊重点,从今往后,我不不允你在家里说英语,我听不惯,我受不了!”他吼叫着。 
  “以前非让我说英语不可,现在你又烦我说英语,你到底让我说什么话?”宁宁入说了中文,更带出了几分强硬。 
  “我要你说人话!”他又拍了下桌子。 
  “起明!” 
  郭燕觉得他的话也开始刺激人了。她想要制止丈夫,制止女儿,制止这场火山爆发般的突冲。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除了流泪,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丈夫发怒,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蔑视和仇视自己的丈夫以外,她毫无办法。现在,她如同站在山下的行人,看着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坠下山崖,束手无策。 
  “你该说老实话,说人话!起码对你的父母!” 
  王起明发怒时,略带颤抖。 
  “好好,我说,我说。”宁宁把小狗往地上一扔,就说了起来。像座冰山化了冻,像水库开了闸,一下子,把积压在心底里的话全部冲泄出来。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这漫长的五年里,你们管了我什么?你们知道我哭了多少回,又为什么哭?你们又知道我天天想,都在想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老实说,那时,我很想你们,过新年,过春节,我都非常非常想念你们。我知道,你们给我寄了很多钱,很多钱,可是,我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爱,我需要爸爸结实宽大的胸膛,我需要妈妈温暖的胸怀。你们给过我吗?你们给得了我吗?她越说越激动,嗓子都变了声。 
  “爸爸,妈,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跟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今后,请你们别对我寄于太好、太多的希望。我……我……你们不了解我!” 
  “宁宁,那你就说出来,也好让我们了解呀!”郭燕有点哀求自己的女儿了。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女儿有可能说出一些她最不愿听的事情,讲出一个悲剧来。 
  “你说吧,说!”王起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说。 
  “好,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们。” 
  宁宁陷入了沉思。她有一阵没有说,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的多,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得不到你们的爱,我的心里冰冷如三九的冬天。在我16岁的那年,也就是来美国的前一年,为了听你们的话,为了进入美国,我去英文补习学校。我不愿意去学英语,但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觉得满意,我去了那所英文补习学校。 
  “在我的班上有一个男孩子叫刘雄。他很英俊,非常……爱我;我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学习英语,一起去餐馆吃饭,一起……去……他的家……后来,后来,我就怀了孕。” 
  “什么?” 
  王起明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要掉了出来。 
  “宁宁!” 
  郭燕的呼喊完全是撕裂心脾的顺喊叫。她伸出手来抓住丈夫的肩膀。 
  “你们喊什么!” 
  宁宁厌恶父母对于她几年前的怀孕表露出这种惊诧。 
  “现在你们知道了,着急了,喊出了声,可当时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宁宁反过来责问她的父母。 
  王起明和郭并听到了这样的责问,哑口无言,垂下了他们的头。 
  宁宁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在人工流产的手术台上,我疼,我疼!我喊你们,我大声地叫,妈妈!妈妈!你在哪儿?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呀!那时候,我多么需要你们啊,我多么愿意你们用手拍拍我的头,哪怕是把我骂一顿也行呀!” 
  郭燕哭更伤心了,王起明额头上的青筋暴凸起来。 
  “那个,那个坏小子呢?”他追问。 
  宁宁颤抖着点上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吸着香烟。 
  这次,王起明并没有立即拦阻。 
  “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是个流氓。后来,他因为别的姑娘的事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宁宁又把这一切说得轻描淡写,平平淡淡,仿佛她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这样的姿态,王起明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冲上去,揍这个不肖的女儿一顿。可是,深深的内疚又感染着他,使他没有勇气走到女儿面前去打她,甚至不敢抬头正面去看她。 
  “到了美国,”宁宁继续向下说,“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厂、生意、挣钱,就想把我成天锁在家里才好,这样你们就可以称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们的包袱,又可以为你们看家。 
  你们既可以在外面充当财主老,又可在众人面前炫耀你们有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儿。你们想一想,这不太自私了吗?” 
  她哭得好伤心,每一声都好像从五脏的深处发出来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于双臂的不断颤抖,即头顶上小马尾松,也跟着不停地哆嗦着。 
  手上的烟灰也被震掉了长长的一大节,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劲地用脚一捻,形成了一团乌黑的斑迹。那斑迹,在那没有一点污点,洁白的地毯上,显得那么刺眼。恐怕,这一辈子也弄不下去了。 
  她又抽了一大口烟:“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难道,为了你们的成就,我作出的牺牲还不够吗?难道,让我到了美国还继续为你们作出牺牲?为了你们的地位,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样,天天关在家里,为了三顿饱饭向你们摇尾乞怜吗?不,爸、妈,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说完了。她觉得已经把自己心头需要倾诉的都倾诉出来了。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脱。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楼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马尾松头发,在她头后一颠一颠地颤动着,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宁宁离开了,客厅显得异常的空荡。 
  “可怜的孩子……” 
  郭燕说了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起明双手抱起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声。 
  宁宁回到卧室,一头扑在了床上。 
  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发出太大的响,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哭着,在枕头下面,她的哭声“呜呜”的。她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溻湿了的枕头,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两行清亮亮地眼泪,从眼睛里向外涌,挂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级的化装品,弄成了黑黑的两团,猛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又点上了烟,回忆着,今天下午杰姆斯对她的粗野。回忆着,十六岁那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怜自己的命苦,自怜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并不想用一些话来刺伤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说出来后,他们的心有多疼。当她看到爸、妈那种惊愕、伤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同情和怜悯里,还夹杂着一种快感,一种报复者的快感。 
  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我就那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难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国时,虽然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美国的爸爸、妈妈,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货,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这样问着自己,在回忆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漫山的树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顶,数不清摔了几个跟斗。我在山顶上,北风呼啸之中,尽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么怕有人看见我象个傻子一样地在香山的山顶上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从遥远的美国突然来到这里,听见我的哭声! 
  爸爸!妈妈! 
  就是你们给我的特殊,就是你们给我的美金,给我招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在街头,我象一块肥肉,招来了那些俄狼般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追求我还是追求我的钱袋。 
  在戏院,在舞场,我成了一朵芬芳无比的鲜花。鲜花招引来了无数蜂蝶,我也无法区别这些蜜蝶飞来飞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有你们——在美国的爸爸妈妈。 
  你们,你们送来的美元,使我无法判断,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 
  我陷进了泥潭,无法自拔。 
  现在,你们拼命的让我读书,你们也不想想,自从上初中,我就没有一天能安心听课,安心做功课。每次来信都催我好好学英文,中文学多了没有用。 
  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说,你就快来美国了。快了,快了,也许就明天,或下个礼拜。你说我能安心的学习吗?几年来,老实说,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见了书我就头痛。 
  你们又常常给我举便,某某硕士开餐馆,某某博士烫毛衣,书读多了,也挣不了大钱;就是真的读出来,年薪五六万,养个房子和汽车。日子也是紧着裤腰带。 
  学作生意吧,你们又嫌我太小,没有经验,一定会上当受骗,刚刚想做点什么,又说我笨,说我傻。 
  我到底应该怎么活,什么才是我的出路呢? 
  宁宁想,不是我不适应美国,而是你们不适应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挣我自己的那一份钱,来养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们谈判。 
  不久,宁宁和衣而睡,沉入梦乡。 
  此时,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 
  想来想去,他们也没有找到答案。漫长的夜晚,他们无法入睡。 
   
 
14
  清晨。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他坐起了身,一个人先下床,走进了浴室。 
  他已经养成了早晨洗澡的习惯,象美国大多数人一样。 
  早晨起来洗澡,与其说是为了卫生,为了清洁,不如说是为了头脑清醒。让热的、温暖的水,把一夜的浑浊冲刷干净;让那怡人的液体清醒头脑,使陷入麻木的身躯一下子振作起来。 
  洗澡对,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去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对,他有信心,使女儿理解他;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试图去理解女儿。 
  洗完澡,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用一条大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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