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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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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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尤的哑嗓子:
    “这些天,我也纳闷呢。”
    老庞:
    “我见人多了,那个孩子,不给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个人贩子,要卖这孩子,在这等买主吧?”
    老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不敢说。”
    接着两人说起了别的。吴摩西想冲进去跟他们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干事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向外人解释呢?解释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无用的话,没必要认真;只是被人看成了人贩子,让吴摩西哭笑不得;也就叹口气,又回到客房。白天店里无人,有时吴摩西在槐树下发呆,巧玲一个人也往外跑。吴摩西喊住她:
    “跑啥?丢了你。”
    巧玲:
    “我去汽车站看老尤卖老鼠药。”
    汽车站就在旁边。看巧玲胆子越来越大,过去怕外边,现在一个人敢出门找人,吴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说:
    “你去,你去。”
    但巧玲还是胆小,没吴摩西跟着,不敢去远处;跑出鸡毛店,在门口站站,也就回来了。
    转眼之间,吴摩西和巧玲在店里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乡住了九天没多想,因出门寻找吴香香是假找,想着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编谎话向吴家庄老吴解释,向老吴的老婆解释,向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解释,向凡是向他打听老高和吴香香的人解释,如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这个谎如何编圆,心里又有些犯愁。出门寻找吴香香只来到新乡,回去却说去了汲县、开封、郑州、安阳、洛阳等地,万一有人问起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来就笨,别到时候露出马脚,那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样就好了。就是谎能编圆,这件事过去,今后馒头铺如何重新开张,也费思量。吴香香拿走馒头铺赚的钱。吴摩西和巧玲在新乡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盘缠;重新开张已无钱垫底;去白家庄老白家拉面,只能先赊着;老白卖面从不赊账,恐怕还得先去别处借钱;这个别处在哪里,一时又想不出来。如果馒头铺玩不转,将来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话。又想着九天前出来那天,南街老姜家要砸老高家的银饰铺,也不知砸了没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个啥结果;这个结果会不会涉及自己。原想着一个假找能一了百了,回头一想,事情又没那么简单。又想,虽然出门寻找老高和吴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过去半个月了,也不知这对狗男女跑到哪里去了。思来想去,到了半夜,还没睡着。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从包袱里翻出老詹的图纸。原来说出门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没想到九天过去,竟把这事给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着。听着身边巧玲和老尤的鼾声。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门;在院中槐树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鸡毛店,来到街上。鸡毛店地处新乡东关,街上一片漆黑,往城里望去,倒有光亮。吴摩西便顺着路往城里走,想找一个热闹去处,来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同时出来寻人一趟,只到了新乡;就是到了新乡,也天天在东关鸡毛店待着,连新乡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想在临回去之前,看看新乡;起码别人问起新乡,自己能答上来,不至于连到过的地方也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那样连新乡也白来了。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新乡城里。城里倒有电灯,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街两旁就是些房子,一时看不出新乡的模样。又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西关,来到新乡火车站。一到火车站,吴摩西眼前豁然开朗。虽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车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摆满了做生意的小摊,高声叫卖着茶水、馄饨和胡辣汤。吴摩西在广场上站了片刻,又越过这些人群,上了火车站的天桥。这时从北平开往汉口的一列火车正好进站。这是吴摩西平生头一回见到火车。吴摩西二十一岁的时候。火车用的还是蒸汽机。火车像一条长龙一样“嗷嗷”叫着,接着又噗噗地放汽,蒸汽弥漫起来,像馒头房的蒸汽涌出来,把眼前的火车站给湮没了。等火车停稳,蒸汽之中,看到从火车上下来许多人,又从站台上上去许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一多半不亲;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或是着急上车的神色,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门干的都是正事:唯有一个吴摩西,出门干的事对人说不出口,假装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吴摩西突然想坐火车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别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火车已经开动了,转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仅剩下一个清冷的站台。吴摩西看着站台墙上的大钟,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钟上的时间,已是早上六点;抬头看看天,东方已经泛白,知道该回东关鸡毛店了。等吃过早饭,还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从火车站出来,信步走回鸡毛店。
    待回到鸡毛店,天已大亮。吴摩西进了屋子,发现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吴摩西以为巧玲一大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车站卖老鼠药,带上了巧玲,便去汽车站找巧玲。到了汽车站,往常老尤摆摊的地方,是一个空地;打听旁边卖烧鸡的一个老头,老头说老尤今天没来,还向吴摩西打听,老尤是不是病了;吴摩西心头不禁一紧。匆忙回到店里,回到屋里,发现老尤过去放在墙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见了,知道事情坏了。慌忙去找店主老庞,老庞刚从街上买菜回来,也不明就里。吴摩西急得大叫,伙夫倒从厨房钻出来,说五更鸡叫起来做饭,听见巧玲哭,嚷着找吴摩西;接着看老尤拉着巧玲的手,一块出门了。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如老尤带着巧玲去找吴摩西,不会带他的行李;现在连行李都带走了,肯定是借吴摩西出门,把巧玲拐跑了。这才知道十天来,他上了老尤的当。那天夜里与老尤说起话来,老尤曾说要发一笔横财,当时听着也就是个笑话;吴摩西还说,老尤黑不下心;没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发的横财,竟想到巧玲头上。两人扯起别的话来,老尤总爱顺着吴摩西说;现在看,顺着你说的人,心里就是憋着坏。还有一种可能,老尤看吴摩西带着巧玲,十天来住在店里,啥也不干,真把吴摩西当成了人贩子,现在抄了吴摩西的后路,才对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么想,结果都一样。巧玲丢了。吴摩西顾不上和老庞和伙夫啰嗦,慌忙跑出鸡毛店,去寻老尤和巧玲。店主老庞突然想起什么,在后边撵着喊:
    “你和老尤,今儿还没结账呢!”
    吴摩西顾不上回头理他,急着往前跑。绕过汽车站,先将周边的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但哪里还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里找,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到中午,也没个结果。这时突然明白,自己在新乡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么会在新乡停留,等着吴摩西找呢?想着老尤是开封人,必是带着巧玲去了开封。还不知老尤怎么骗巧玲的呢,五更鸡叫时,巧玲发现吴摩西不见了,哇的一声哭了;老尤便说带她去找吴摩西,骗她出门;接着又说吴摩西一人先去了开封,带她去开封;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胆子又小,出门在外,认识的人只有老尤,老尤过去还让她吃过驴肉烧饼,只好跟着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鸡毛店。跑向鸡毛店不是要回鸡毛店,而是跑到旁边汽车站,想搭汽车当天赶到开封。待到了汽车站,去开封的汽车只在上午发车,下午有去安阳的,有去洛阳的,有去郑州的,就是没去开封的。吴摩西转身又离开汽车站,一个人向开封跑去。新乡离开封二百一十里,吴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里。到了黄河边。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经回家了;吴摩西只好在河边停下来,等着明天。在路上跑着不觉得心急,待坐在河边喘气,心又急起来。昨天巧玲还好好的,在自己身边,今天巧玲就不见了。巧玲丢了,怨不得别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来瞎蹓跶什么?有什么烦闷,要借别人的热闹来解的?这下好了。旧的烦闷没解,又添了新的烦闷。相对巧玲丢了,那些烦闷就不叫烦闷。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顾寻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乡东关老庞的鸡毛店里;但也顾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盘缠都缝在夹袄的衣襟里。想着想着,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黄河滩上睡着了。梦里又梦见巧玲,原来没丢,老尤跟自己闹着玩呢;三人还住在鸡毛店里,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驴肉烧饼。这次吴摩西一把将烧饼夺了过来,打了巧玲一巴掌:
    “这烧饼是好吃的?吃了烧饼,你就没了。”
    巧玲哭了,喊:
    “叔。”
    猛地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河滩,不闻巧玲唤“叔”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仰起头来,满天星斗,都眨着眼睛看吴摩西。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吴摩西跟牧师老詹当徒弟时,老詹讲起主来,吴摩西大半听不懂,只觉得主高深莫测,似在跟人下棋,现在不由对天长叹:
    “老天,你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
    接着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黄河对岸。又坐汽车,中午赶到开封。过去自己走投无路时,曾想过来开封谋生;后来在津河渡口遇见同学小宋,多亏小宋帮忙,去了蒋家庄老蒋的染坊;没想到三年之后,果真来了开封;来开封不为别的,竟是为了找孩子。吴摩西在开封不熟。但过去跟老尤扯闲篇时,听老尤说过的开封的地方,如相国寺、龙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打听着,一个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见老尤和巧玲的身影。说话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国寺前一条大街,买卖铺子都灯火通明;还有许多小吃摊,也趁着夜里,在街道两旁摆满了。卖灌汤包的,卖煎包的,卖胡辣汤的,卖糖梨的,卖馄饨的,卖杂碎汤的,一家点一盏电石灯,亮了一街。沿街细细寻找,一直找到铺子一家家上了门板,卖小吃的都收摊了,剩下一街杂纸;风一吹纸飘起来,与刚才的热闹比,显得更加清冷。也没找出个头绪。从中午到夜里,也寻着几个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扑上去,扳转身子,又不是巧玲,还被孩子身边的大人骂了一顿。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眼看今天是没指望了。吴摩西一屁股坐到相国寺的台阶上,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两天一夜,只顾寻巧玲了,自己水米没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张望,沿街一家家饭铺皆关门了。惟有拐角处一家饭铺,门口还亮着灯,映出一个招牌叫“老汤烩面馆”。吴摩西拖着身子来到这家烩面馆,饭铺的掌柜是个老头,长得像个老婆婆,正举着一个话匣子在听;也是听话匣子入了神,忘了关门;伙计们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看吴摩西进门。说:
    “火封了,没饭了。”
    吴摩西:
    “大爷,麻烦您,两天滴水未进,不弄口吃的,挨不过今天夜里。”
    老头一愣,看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倒是有一碗剩面,客人没动,给你热热,行不?”
    吴摩西点点头:
    “面条姓张,越热越香。”
    老头放下话匣子,捅开火;待火上来,搁上炒菜的大马勺,舀一瓢水进去;待水开了,从橱柜里端出一碗剩面,倒了进去;待水裹着面又开了,老头把筐里剩下的碎肉,拍着筐底,都倒进这马勺里;接着放酱醋盐;起锅,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换成一个汤盆,将面和肉扣进盆里,又往盆里浇了一勺肉汤,放上些菜码。一碗面,足有两碗多的分量。吴摩西心领地向老头点了点头,端起烩面,三口两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饿了,觉得这是自生下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但又想起这是在丢了巧玲之后;前几天跟巧玲在新乡东关鸡毛店里,两人就爱吃羊肉烩面;丢了巧玲,自己还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泪“扑嗒”“扑嗒”,掉到了空盆里。这一耳光惊动了饭铺掌柜的。像老婆婆一样的老头,放下话匣子,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客人有啥忧愁哇,这么伤心?”
    也是十几天没遇到可说的人了,吴摩西擦着泪,瞒下出门找老婆的由头,只把丢巧玲一节。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人家讲了。老人家听后,陪着吴摩西叹息一声: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说的是卖老鼠药的老尤了。又替吴摩西发愁:
    “可开封这么大,大海里捞针,你哪里找得过来呢?”
    又劝吴摩西:
    “如此说来,就不是一个找的事了。”
    吴摩西:
    “那是啥呢?”
    老人家:
    “就是一个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讲命了。老人家又劝吴摩西:
    “盼就盼着你说的那个老尤,不是个人贩子,家里正缺闺女。”
    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不找哇。从第二天起,吴摩西又在开封找了五天。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过去在开封不熟,五天下来,竟全熟了。吴摩西突然又觉得,在开封找巧玲也不对,老尤知道与吴摩西说过,自己来自开封,老尤拐带了巧玲,怎么会回到开封,让吴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带了巧玲,他不会回开封,去了外地。吴摩西醒过闷儿来,当天离开开封,到了郑州。在郑州找了五天,又离开郑州,去了新乡。在新乡又找了五天,巧玲没找着,倒又去了趟东关鸡毛店,将自个儿的行李找了回来。离开新乡,去了汲县。离开汲县,去了安阳。又从安阳到了洛阳。周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这一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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