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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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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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五(2)     

  炉子又轰响起来。飓风穿过峡谷。快艇劈开巨浪。一支热情蓬勃的钢琴奏鸣曲。一片欢腾激越的马蹄声。她突然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将再也没有令人乏味的天天读,令人生厌的大批判;没有吆喝,没有揭发,没有哨音,没有绿军帽。只有两颗冻僵的心,在炉火边互相取暖……

  她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告辞的。油灯暗淡下来。黑暗中,她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那双细微的眼睛,变得火焰熊熊,烤得她发烫……炉子什么时候停止了歌唱,夜是这样肃静,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在起伏。像一个神秘而奇异的梦境,一个冰雪王国中开满十二个月鲜花的草地……

  “肖潇——”陈旭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又慢慢抱起她坐在炕沿上,轻轻地摇着她的身体。他摇了很久,喃喃地说着什么。他的怀抱宽大有力,躺在这样的怀抱里做一个女人是很值得的。像荡舟河上,贴着船板,贴着水气。青蛙公主匍匐在一片肥厚的荷叶上,不再寻找陆地。只要心里的这条河没有枯竭,它流经的土地上,什么都能苏醒,什么都会发芽……

  她走进一座冰雪的宫殿。

  宫殿的窗子上垂挂着银白色镂空窗帘,坠着树挂一般的流苏,闪闪亮。

  她穿一条银色的拖地长裙,拿一束淡绿色的雪球花。雪球花的花瓣是六角形的。到处都是门。走出这个门,又进了那个门。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

  窗上有哧哧的笑声,玻璃上贴满了扁白的鼻尖,扁黑的眼睛。一个个人影晃动。

  她走过去,鼻尖和眼睛都不见了。

  许多狗跟在她身后汪汪叫,咬她的裤脚,她蹲下身子捡石头,狗跑了。

  她昂首挺胸地走过分场大道。

  大道两边站满了人,像拥挤的火车车厢似的,要从人头上踩过去,他们在激烈地争吵,眼睛里放出闪电,又下起了雹子。

  雹子把一张张纸片打落在地,她捡起来看,是一张张结婚证。没有名字,没有日期,也不知是谁同谁结婚。她想写上自己的名字,纸却烂了。

  陈旭挑着土篮过来,说:抢煤去!

  她跟着陈旭走,走进一个小屋。屋子里,毛巾像一块薄冰,牙膏像一根冰棍,肥皂长着白毛,像雪糕,锅里的大米饭,都是冰激凌,天花板的角上,白霜厚得如一座雪谷……

  她和陈旭比赛穿鞋,棉硬得像穿滑雪板。

  她和陈旭比赛起床——炕上可以溜冰,一直溜到地上。门前门后都是冰场。

  她和陈旭堆雪人玩儿,干沙似的雪,堆成个三角塔,堆出一个大肚皮的雪菩萨。

  她问陈旭:这是哪儿?

  陈旭别着一条二道杠,说:冬令营。

  他们用雪搓擦自己的身子,咯咯笑……

  有人在冰窟窿里游泳,她找自己的游泳衣,却总也找不到……

  腊月,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大冷天,上了大冻的半截河,却差点没叫人们的脚印儿踩个冰化雪消。

  都是邻近分场的职工老娘儿们,竟不畏风寒,不远十里八里前来参观那两个不登记就搬一块住去的、胆大包天的知青。所谓参观,也就是远远站在房前房后,发挥想象,指手画脚一番。几度惊骇加几度愤怒,几分蔑视加几分忌妒。可惜由于小屋北窗上厚厚的积霜,屋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前门的玻璃是块木板,旧报纸条在风中瑟瑟飘摇,也是视而不见……墙上既无一个大红“”字,地上更无上海糖漂亮的糖纸。吃晌饭,烟囱冷清清憋着气,天傍黑,屋里竟连个灯泡没有,只一点暗红的火星,羞答答、晃悠悠地,把一屋子的悄悄话,揽在沉睡的炕头,关住一屋子的神秘,给自己享受……

  好奇的、好心的看客们,自然是十分的扫兴。扫兴之余,又加了几分恼恨。那两个南方孩儿,真疯了不是?天底下,可有这样结婚的吗?

  那年头,农场清一色的知青。管知青的,孩子尚未成年。所以除了几个盲流,成年到辈子,看不见一对结婚的,就是结,也不让摆上满桌的猪肉块和大曲酒,只让鞠躬,只让拍巴掌,新娘也不披红戴绿,却念语录,还有个啥看的?本来附近的朝鲜屯儿,娶亲时新娘不但穿上粉的缎裙,戴白网眼手套,牛车后头跟上一队跳舞的娘家人,从这个屯跳到那个屯,从天黑唱歌唱到天明。可连这也破了四旧,结婚,还有个啥看的?倒没成想,蹦出这一对儿南来的燕子,竟然把个窝,无依无靠又无法无天地,偷偷垒在了柴禾垛里,垒在了沙滩地上,真是贼啦啦的新鲜,贼啦啦的隔路!说人家搞破鞋吧,人家是正正经经没结过婚的姑娘小伙,正正经经居家过日子;说人家偷人养汉吧,人家早明白儿地搞了一年多对象了,谁叫你农场不给人登记!

  有疑惑也有同情,无论是疑惑还是同情,都不知该管这样的事叫做什么,北大荒丰富的语言词典中尚无“同居”的概念。于是上上下下的北大荒人通通慌了神,乱了套,没了主意。里里外外地讨论,费尽心思地琢磨,议论中又有干仗的,干仗后又有麻爪的,似乎抓又抓不得,批又没处批,轰也不好轰,三天过去,倒像是无可奈何地默认了。默认中又蕴含着些个挖空心思却用不上的对策。

  肖潇一夜之间成了半截河农场顶顶引人注目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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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五(3)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忽而异常地兴奋起来,激动起来,勇敢又骄傲。

  她同陈旭一起去食堂打饭(锅灶还没安上,从杭州带来的那只电炉,早让保卫干事收缴了去)。走过井房前头溜滑的冰坡,她亲亲热热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同陈旭一起去出工,经过那些站在房前道口等着看她的人跟前,倒如女皇一般傲慢地扬起了头,又故意地摘了口罩,好让她们看得更真亮些,双脚咔咔踩着雪地,踩出高昂的节奏。心里一种积蓄已久的什么东西,如高压油井,要迸涌喷发出来。好像并不是为了结婚本身。为了什么呢?她说不出……

  第四天傍晚,他们在食堂吃完饭回来,刚进屋点上油灯,陈旭正准备生炉子,门忽然被拽开了,寒风卷着一股酒味扑来,刘老狠抄着手,弓身走进来。

  “瞧瞧啦,过得咋样?”他低声嚷嚷。昏暗的油灯下,平日总绷紧的脸显得和气了许多,他揉揉那总是发红的眼睛,屋里屋外转了转,最后在炕沿上坐下,往里缩缩身子,双腿一蜷,两只大棉鞋底,各自在对面的脸脖下藏好了。又掏出一只黑袋袋,一条白纸,用两个手指,夹起一撮烟末子,斜放在那白纸条上,放嘴边用口水舔舔,手指一碾,那白纸条风车似的嗤啦嗤啦地旋转,眨眼间就卷成了一只细长的喇叭。

  “小陈儿,”他一边说一边咬断那喇叭的小尾巴,呸地往地上一吐,划着火柴,吧吧地吸了一口。表情很庄严,又咳一声,说,“写了报告来,我给你俩批个灯泡吧。”

  肖潇和陈旭都愣住了。

  批个灯泡?灯泡?是真的?灯泡实在比结婚登记还重要,农场没有一个走廊、一个厕所有灯。灯泡厂的工人都去蹲小号了不成?刘老狠,灯的事归你管,你不骗人吧?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

  “哦,有擀面杖没有?”他又问一句。

  肖潇摇头。

  “面板呢?锅盖呢?水缸呢?土篮子呢?……”

  水壶、菜刀、锅铲、碗勺、大米、豆油……啥啥也没有。搬进来之前,怎么就什么也没想到呢?

  刘老狠把烟头甩到墙根,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跳下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说:

  “安下家,就好好过日子吧,回头我同老余老孙说说,愿在咱这疙瘩留下,是好事儿。往后,就是咱这疙瘩人了,不过……”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指指火墙炉子:

  “就这玩意儿,可得留神,不怕冻死,就怕熏死,赶明儿我找瓦匠给抹抹棚……”

  他十分满意地走了。

  刘老狠以自己的理解力,出人意料的痛快,真心诚意地接受、承认了这一事实。他不但没有斥责他们,啊,他是说——只要瞧得上这疙瘩人,愿在这疙瘩呆,他刘老狠,稀罕哩!

  第二天,陈旭真的领到了一只25瓦的灯泡。

  这天肖潇收工回家,老远望见家属区最后一排茅草房七个窗户的亮光连成了一片。最初她有点困惑,她寻不到往日自己家那黑洞洞的窗口了。像个盲人突然恢复了视力,第一个不认识的人,是自己。

  她拉开门,里屋的中央亮堂堂地悬着一只电灯,瞧一眼灯,炕上落满金灰色的甲虫,壳上光芒四射。她眯起眼,觉得小屋变陌生了。她突然意识到从她搬进来那天开始,小屋的黑暗中就躲藏一种似乎不可告人的耻辱,使她的快乐更多地蒙盖了苦涩的阴影。而突然,它微笑了,笑得理直气壮,笑得一目了然。灯光闪烁、眨动起来了,在它坦然明白的笑容里,这个小屋突然变得合乎情理,变得热情好客了。

  她看见炕沿上坐满了人。嗬,连队的南方知青都来了,炕里的铺盖卷上也坐满了人。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

  陈旭朝炕上努努嘴。

  那儿有一只小炕桌,没上漆,“腿”上露出几个疤。桌面凹凸不平,在凹进去的地方,撒上了一些糖果,屋里烟雾腾腾。

  “大家庆祝庆祝。”泡泡儿俨然一副主持人的模样,“这只小炕桌是我们几个人的一点意思。”

  “哪来的?”她问。一定是从哪偷来的。很可疑,好像原是一只镜框、一只锅盖。何必问呢?

  “废物利用,嘿嘿。”泡泡儿拍胸口。

  这是她收到的唯一礼物,也是屋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实在就是几块木板钉在了一起而已。蒙上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底下可以放一幅画,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什么呢?鲁迅?白毛女?其实不打扮也很好,更朴实无华,同这小屋斑驳的墙、粗糙的天棚,很协调。嗯,还有点农家风味。她伸出手去摸摸桌面,它竟然咯噔噔摇晃起来。

  “用来吃老酒蛮好。”陈旭偏着头看它,“还没吃就醉了。”

  她喜欢它。她终于有一张桌子了。到北大荒一年半来,她第一次有一张自己的桌子。她再不用在箱盖上、炕沿上写日记了,可以把腿舒舒服服地伸进桌子底下去,想伸多久就伸多久……

  “等过两天再去弄个锅盖来。”泡泡儿说。

  “墙壁上顶好贴张图画。小卖店有卖的,李铁梅、红色娘子……”

  “难看死了。”

  “总比没有好。”

  “火墙上挂根绳子好晾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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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五(4)     

  “烤鞋垫。”

  “还是结婚好,半导体想听到几点,就听到几点钟。”

  “闹钟有没有?当心迟到。”

  “外头有喇叭。”

  “陈旭,以后我们要到这里来烧东西吃的噢?”

  “我们帮你去偷柴,柴禾垛有的是。”

  “我妈妈寄来糯米,我们来烧糯米饭……”

  “哎,新娘子,想啥?来,一鞠躬……”

  肖潇把散乱的目光收起来,漠然笑了笑。她应该尽量使自己高兴。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轻松,也不那么快活。她好像在惦记什么。有两个人,没到这儿来过。一个是邹思竹,另一个,是郭春莓。

  “郭春莓,又出去讲用了吗?”她问。

  “去寻猪了。一只小花猪不见了,她夜饭也没吃……”

  她低下头……是的,郭春莓找猪去了。而她……

  炉子在轰鸣。屋角的霜花开始融化,顺墙淌水。啪!一团泥巴掉在炕上,是天花板上的泥灰,房子也会融化吗?坍塌吗?像一团霜,一个泥塑,会在阳光下、在水里,悄悄隐去;更像一个梦,那么逼真,又那么可疑。她脱了棉袄靠在火墙上,火烫的砖墙透过毛衣烘烤着她的后背。她觉得自己好像会被这电流似的热气一点点烤干,她欠起身子,脊背根本就麻木不仁。灯很亮,小屋里的人和自己,比任何一天都更显得真实,然而她却有些迷茫,有些……她离她梦中的理想,究竟是远了,还是近了?怎么走进了这样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屋?

  有人敲门,她走出去,分场的通讯员站在门口,递进来一张纸条,没好气地嚷嚷:

  “余指导让你们明天去场部登记!”

  那是一张介绍信。借着里屋的光亮,她看见上面写着:陈旭:男,二十四岁;肖潇,女,二十岁。

  她把那张纸看了几遍,凝望着黑黢黢的窗外,眼里蓦地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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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六(1)     

  从地球遥远的北极呼啸而来的风,途经寒冷、蛮荒的西伯利亚原野,变得更加气势汹汹。它咆哮着席卷过酣眠的黑龙江,掀起愤怒的雪暴,恣意敲击着三江平原上摇摇欲坠的电线杆,逼它唱出怆怆悲歌,那游丝般的弦,在雪雾中颤动,似已断裂过一千次,却又一千次从弥天雾障中钻出来……

  时而有一片巨大的雪幕,裹挟着沙粒般的粉末,像包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祸心、忍耐已久的复仇,疯狂地旋转,轻而易举地涂抹去长蛇般的公路,将远近的村庄田野,一古脑儿遮蔽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天地难分——那雪骑着风,执着雪亮的长矛,横着扫来,漫天的白马银缨,不见了天;那抖着浑身长毛的白马,又一气儿蹿出几里地去,腾空折着跟头,满地茫茫白毛飞舞,不见了地。

  大烟泡!威严而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

  它来了,带来冬的残忍与恐怖。

  它来的时候,将太阳和月亮,都顺手装在了它的衣袋里。它一路走去,摧枯拉朽,无孔不入。万物匍匐在它的脚下,瑟瑟发抖,顶礼膜拜。它破坏了,便满足;它践踏了,便窃喜。它走的时候,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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