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隐形伴侣- 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兴躺着,也不兴下地,老老实实在炕上坐一个月。”

  三天里头,几乎全分场的职工家属,那些大娘大婶小媳妇小姑子,都轮流到她的小屋来了一次。她们说:“外屋门上咋不挂上块红布哩,挂上红布条子,男人不进来。”全然把自己排除在外。她们都是“自来熟”,抢着抱起那孩子来,在怀里拍打一会儿,啧啧嘴,然后说:

  “多好个大胖小子。”

  “挺精神的。”

  “像他妈。”

  “像他爸呢!瞧那大脑门儿。”

  就好像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亲人,生了孩子似的高兴。其实这些家属,肖潇大多数不认识,有的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平时她们总是包着蓝的绿的三角围巾,背着麻袋,扛着锄头,吵吵嚷嚷地从大道上走过。

  有个大娘在小屋门口大声喊道:

  “哎,他婶儿,快来瞅哇,人家知青生了个小子!”

  就好像知青生的孩子,会与众不同似的……

  她们成群结伙地来。把大人孩子、炕上地下、屋里屋外,欣赏了个遍。然后啧着嘴,七嘴八舌地议论说:

  “这屋咋这么冷啊?”

  “赶是炕不好烧呗。”

  “让你男人修修,孩子可不抗冻。”

  “炕烧热乎点没事,小小子不怕上火。”

  “哎哟,咋就这么几块子呀?”

  “鸡蛋也没有?”

  “我生大小子那咱,吃五百个鸡蛋呢。”

  “我吃八百。”

  “小米子红糖,才养人。”

  “瞅瞅那被窝,那大针脚,南方人做被,就跟栽树似的,一针针离挺老远。”

  “她家咋啥啥也没有哇?”

  “人家爹妈挺老远的,没人伺候月子哪——”

  她们一窝蜂走了,嘻嘻哈哈的。走出门挺远,还能听见她们又高又亮的笑声。

  肖潇赶紧钻进被窝里躺下。她可没听说过坐月子要坐一个月的。她小时候看见南方的产妇娘,都在床上整整躺一个月,额上还裹条帕子。

  她刚塞严被角,外屋的门就被拉开了,扑进来一股寒气。一个声音说:“给你拿点冻肉来,搁这儿啦!”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说:“这有十个鸡蛋,你吃呀。”还有一个人说:“这几件破衣裳,给孩子做子吧……”

  她们既不敲门,也不进屋,放下东西,就走了。肖潇欠起身子,也看不见那是谁。反正是那些当了妈妈的女人们。

  等门又响,又进来了人,肖潇就赶紧喊:

  “进来。”

  这回进来的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高高的个子,高颧骨,脸色红红的。她把两棵白菜、十几个鸡蛋、一包红糖、一只小枕头放在炕上,朝肖潇笑了笑,突然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你咋又躺下了呢。”

  肖潇不说话。

  “月子里老躺着,以后会做下腰疼病呀。”她着急地说,“这疙瘩人都这么说,你可得当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肖潇点点头,躺着没动。

  怎么到了东北,连坐月子也同南方不一样。是人随地方,还是地方随人呢?

  “月子里,可别梳头呀,梳头会头皮疼。”她在炕沿上坐下来,“也别洗身上,会骨头疼。咱们做女人的,不易呀。顾孩子,也得顾大人。毛主席说,要抓住主要矛盾,牵牛鼻子,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肖潇觉得这个家属挺有意思的,好像有点文化,又会说。

  那女人俯下身子去看孩子,轻声问:

  “闹人不?”

  “还……行,喂糖水,他就睡。”

  “还没下奶吗?”

  “没有。”

  “快了,就这一两天。最好炖几条鲫鱼,那玩意儿下奶……”

  肖潇想起一个问题来请教她:

  “孩子这几天拉屎,咋是黑的呢?”

  “没事。”她乐了,“是胎粪。把这些黑蛋蛋脏玩意儿拉出来,肚子里就干净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要经过艰难曲折……”

  肖潇忍不住打断她:

  “你……是谁家的呢?”

  “是徐保管员家的,大伙都叫我闵子。”她站起来,拍拍身上,“我该走啦,别外道,有事就找我去,我家住三趟房东边把头。噢,对了,杨大夫没给你家开条买鸡蛋呀?”

  “开了。陈旭上大车队买去了。”

  “不够上我家拿去,啊?”

  “好的。谢谢你,闵姨。”

  “不谢。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俺家老徐是个转业兵,我还是一九六二年从江苏来的呢。你年轻,呆上几年就成俺们这疙瘩人了……”

  她把枕头轻轻垫在孩子脑后,又说:“多让孩子躺着,别一天老抱着,这疙瘩人,兴睡个扁脑勺,不兴鼓脑勺子,人在哪,就随哪吧。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她终于走了。她的口音南腔北调,根本听不出到底是哪里人。也许将来她也会像她一样,在这块调色板上调得面目全非。

  天黑下来,又是停电。昏暗中,她听见陈旭推门进来,气恨恨地把裹着凉气的书包扔在炕上。



/* 66 */
  《隐形伴侣》二十二(2)     

  “怎么了?买到鸡蛋没有?”

  “大车队长说,没鸡蛋。冬天鸡不下蛋。”陈旭咬着牙,“还说,有本事你不会抱一只回家养着去呀……我操他妈,欺负人……”

  他学会了骂人。肖潇皱皱眉,说:

  “算了,没有就不吃呗。”

  “妈的,这帮坐地户、土霸王,良心都叫狗吃了。我们拿钱买还不行?谁知道他把鸡蛋送谁的窝里去了?昨天我还看见……”

  “也许是卖完了。”

  “卖完了?就是刁难知识青年,排外主义!”他激怒地喊起来,“没有鸡蛋我给你吃什么?”

  肖潇说:“你点上蜡,上外屋看看。”

  陈旭在外屋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又回到屋里,朝炕上的杂物看了看,瓮声瓮气地说:

  “谁送来的?”

  “我也叫不上名字,都是坐地户……知青都还没回来呀……”

  孩子哭了,在襁褓里扭动。肖潇穿上衣服坐起来,去抱孩子。孩子软耷耷的,抱起来很别扭。她每次抱他的时候,总有点害怕。

  “换尿布吗?”陈旭抬头问。

  “嗯。”

  外屋的门又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一个小小的人影,怀里抱着什么,站在他们面前。

  “这只下蛋鸡,俺爸俺妈说,给肖姐。留着下蛋也行,杀了吃也行……”

  墙上的影子里,有一对翘翘的小辫。

  母鸡在她怀里舒舒服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好像很乐意到这儿来。

  肖潇认出来,那是刘老狠的老丫头小勤。

  墙上的小辫突然模糊成一片枝枝杈杈的灌木丛……她吸吸鼻子,揉了揉眼睛。

  这一天,吃了晚饭,陈旭把碗泡在锅里来不及洗涮,就匆匆戴上棉帽,又束上一根已更换过无数次的草绳,拿起两只土篮,对肖潇说:

  “下午我看见拖车到鹤岗小煤窑去拉煤了,今晚肯定来煤,我上机耕队去等着,多弄点回来。”

  “看你那样儿,倒像个土匪去抢煤……”

  “就是抢煤嘛。”他自嘲地耸耸鼻子,“不抢哪里来?再过些日子,知青都回来了……”

  “你吃饱了吗?”肖潇问。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一只手把门紧紧拽了一下。

  肖潇总是怀疑陈旭并没有真的吃饱,每次他手忙脚乱地做完一顿饭,就得挑水劈子、洗尿布,好容易洗完了,又得做下一顿饭。去年秋季大涝,低洼地的柴禾泡在水里,冬雪又早,地里下不去脚。本想等地上了大冻,陈旭找几个人去水库割苇子,没料到知青突然放假,走了个空。元旦那几天休息,陈旭独自上远远的草甸去割了几十捆草,背不回来,后来总算借到一辆牛车去拉,天黑下许久,陈旭还没回来。肖潇沿大道去找,见他一人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发呆。那头牛埋头在道边啃草根儿,一副打死也不动窝的犟模样。原来是一头干一天活儿没喂料的饿牛……

  他们家的柴禾垛,趴趴着,像个小土堆,还没人家的鸡窝高。大雪一盖,抠半天才扯出一把筷子似的干草。

  陈旭本打算春节时,再上水库去打苇子,没想到就发生了扁木陀的事,以后许多天,陈旭整日一言不发,连镰刀也没摸一下。

  没柴禾就不能烧大锅,用大锅烧水做饭,又快又省事。可是,他们却似乎永远同柴禾无缘,永远为它发愁。

  幸亏火墙炉子通炕,只要弄到煤和子,就又能取暖又能做饭了。不过每次生上火,炉口就呼呼倒烟,即刻里屋也烟雾腾腾。细细查找,严丝合缝的砖墙上竟找不着冒烟的所在。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却丝丝缕缕地搅扰你,呛得喉咙痒痒。

  她不知道陈旭是从哪里弄到煤和子的,她只知道为了省煤,他每做一顿饭就要重新点一次炉子。做饭时间很长,也不定时。她总觉得好像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炉膛像只老虎口,满满一锹煤扔进去连个底也盖不住。”他嘀嘀咕咕地在外屋发牢骚。端着碗进来,看一眼儿子,脸又晴朗了,抬抬眉毛,说:“外头老虎,里头还有只老虎哇。”

  肖潇属老虎,坐月子开始更加饿,总也吃不饱,吃饱了,一会又饿。饿得她很惭愧。因为陈旭每次给她熬好小米粥,煮好鸡蛋,自己就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饭,也不知吃的什么。从来没听见他炒菜,有时她看见他嘴角上挂着酱油迹,问他,他说只不过舔了舔酱油瓶口而已。有一天他出去了,肖潇悄悄爬起来,推开门看,外屋的锅台上,一锅凉大子,几只煮熟的土豆,泡在酱油里……

  “你……同我一道吃。”后来,她想出对策。

  “我们俩人都吃小灶,要有先后。”他嘻皮笑脸地说,在衣角蹭手。

  “你不吃,我也不吃。”

  “凉了。”

  “凉了就凉了。”

  “我……又不是产妇娘。你就算为儿子吃……”他哄她。

  “不。”她仍然满心歉疚,眼泪汪汪起来。

  “快吃!”他不耐烦了,瞪起眼发火。

  他走了,到黑暗中去觅火,到风雪中去取暖。

  孩子睡着了。小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她静静躺着,倾听着窗外原野上终日喧嚣的风。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与烦闷在她心里潜移扩散。还有二十几天?这几百个钟点就这么躺下去、躺下去,为吃、为睡,为孩子的哭,为陈旭的奔波操劳。到底为什么?昏暗的小屋,像一座地牢,把个活活的人,扣在炕上,无病无痛,却活活地躺下去……



/* 67 */
  《隐形伴侣》二十二(3)     

  屋里渐渐地亮起来,照出身边的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火墙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尿布,她翻过身,望见窗外一个半圆形的月亮,好奇地探视着她。月的边界很清晰,似用刀子小心地切出一半,而把那另一半甩进了浩茫的宇宙……

  月亮也许是太阳的孩子?太阳用自己的光亮抚养它,一个月便长成一个。太阳一年有十二个孩子,长大了就远远地走了……

  这稚嫩的小东西,真同她有那样一种血肉的联系?她用什么养活他?那像她又不像她、像他又不像他的小小的眼睛鼻子,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再也分不清哪儿是她、哪儿是他。即使世间的万物可分,生命却难以分割,他是一道铁锚,把他和她,从此牢牢地拴在一起……可是,每天每天,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个伟大又可怜的母亲……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外屋敲门。

  她又辨别了一会儿,确是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在这个地方,敲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进来!”她尽量大声喊。

  有个人轻轻走进来,手电筒光闪着亮。但看来他不熟悉这屋子,碰在了外屋的水桶上,又撞在炕沿上。

  “是我。”他站在地中间,用一种生冷的口吻淡淡说,“来看看你。”

  她戴着棉帽,穿着大棉袄,像个男的。但肖潇听出来,是郭春莓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不像南方知青那样互相用家乡话对话。她总是说一口东北话。

  她愣了一愣。全分场就是郭春莓没回家。可她前几天一直没来过……

  “你坐……”她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边披上棉袄,坐起来。

  “我刚从省里讲用回来。不知道你……”郭春莓把一包东西放在炕上,“这包饼干,给你小孩吃。”

  肖潇想说,孩子太小,还不会吃饼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担子越来越重了。今年要养五百头育肥猪。”

  “你就是因为猪,才没回家吧?”

  “嗯哪。还要开会,总场、管局、地区的会,太忙。家里的事小,革命事大呀!”

  “你……不想家吗?”

  “不想,想也能克服。”郭春莓的口气很严肃,“肖潇,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同你谈一个问题。嗬,这儿没有蜡吗?”

  “在桌上,你自己点吧。”

  郭春莓点亮了蜡烛。肖潇发现她的脸红得发亮,眼睛越发地细了。其实她并不好看,可以说一点也不好看,眉毛那么粗,衣服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

  郭春莓远远地瞟了孩子一眼,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呀?”

  “陈离。”

  “是犁地的犁吗?”

  “嗯。”她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孩子哭起来,让他哭一会儿吧,可别在她面前换尿布。哭声大了。不理他,别抱他。哭个没完没了,她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在郭春莓那审视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像抱着块烧红的煤。

  “我想同你谈一个问题,”郭春莓又说,“就是,我想,你结婚生孩子以后,应该继续革命,千万不能放松世界观的改造,千万不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