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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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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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黑的瞳仁里,跳动着两朵金红的烛光。那烛光是灼人而又坦白的,充满了信任和期待。——走进去,那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陈旭猛地抱住她,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可没那么傻,本来,本来,本来他就不愿走。烛光下,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那平日里的白皙,更多了一种滋润,柔和得像晨色中的湖水,散发着一种清甜的香味,忽前忽后地萦绕着他。他弄不清这股气息来自哪里,只觉得它像一个诱人的精灵,要把他引向一个无声的漩涡,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或是一个极乐的岛屿。

  他觉得自己融浸于一片清粼粼的荷塘之中,被那淡雅的清香缠绕围囿……它从含苞欲放的荷花心里,从荷叶的盈盈绿色上,从脚底下黧黑而芬芳的泥土中,幽幽传来,摩挲他的全身,撩拨他每一个毛孔。他贪婪地吮吸,变得昏昏然、醉醺醺、热辣辣……它唤起他一腔炽热而凶猛的渴望,只愿把他魂灵和热血,作一次淋漓痛快地喷泄倾洒,报答给那一片温馨的土地……

  他的呼吸急促了,全身都在颤抖,一种莫名恐惧,一种突如其来的痉挛,使他透不过气。仿佛有一股绵延无尽的汹涌浪潮,要把他和她吞噬、淹没,卷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他难道还能期待世上会有什么别的快乐?在理想的泡沫和幻影的碎片里,如今只剩下了她——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小花,一颗灰烬中残留的火星星,一丝黑云中的光亮……

  草莓谷!那新鲜饱满的浆汁,等待采撷,等待燃烧,等待暴风雨。她曾经拒绝过,但她不会再拒绝了。

  他紧紧勒住她,那条光滑而精湿的小鱼。只有在那疯狂的厮杀中,他才能找到他的寄托,他的归依。在这个神秘的时刻,他突然迷惘又困惑——他不认识自己了。那短短瞬间里,他重复了人类的全部历史,他闪电一般穿过几十个世纪,回到远古时代,在那里竟然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祖先。原来祖先不是猿人,而是一条巨蟒,一头雄狮,一只野牛,一个金铃子,或是随便什么生命……他觉得自己明明死去了——灵魂飘飞,躯体空空,神经崩裂,筋疲力尽,却又发现自己活了过来——在那巨大的双重叠影中奇迹般地复苏、重生……

  她往一个又黑又深的山洞里走,洞壁垂挂着奇形怪状的白色钟乳石。远远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头大象。

  大象用长长的鼻子把她卷起来,鼻孔里喷出噗噗的热气。她觉得它像一条大蟒蛇,把自己从头到脚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又像一个透明的大水母,整个儿罩住了她。

  她又热又闷,渴得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害伯。她想挣扎,手脚却绵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答应我!有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大象驮着她往里走,它是那样的健壮有力,她抚摸它的大柱子一样的腿,紧紧地抱住了它。带我走!她说。我要!她说。我是你的!她说。我……

  她渴极了,一团火勃勃地从心底蹿上来,她不觉疼,只是渴。身子开始抽搐,一阵阵悸动,又痛苦又快活。灵魂不再属于自己,身体也不属于自己,只有它,一个如云如水如烟如雾的缥缈形骸,牢牢地攫住她,鞭笞她,抚爱她。她同它连为一体不分彼此。她分解融化为无数的碎片再也难以恢复原状。她几乎昏迷过去,却又清楚地觉得,她马上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永远告别她的少女时代。

  抱住我!她喊道。红色的烛泪汩汩流淌,房梁倾斜,四壁旋转,世界在毁灭!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心怦怦直跳。黑暗中,她听见瓦片上稀里哗啦地响,几声猫叫,叫得人毛骨悚然,又沉寂下去……

  她看不见什么,只有一阵均匀的呼吸,从身边传来。

  她拉过他的胳膊,偎依在他怀里,嘤嘤地低声抽泣起来。

  她走进一家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却看不见银幕,她找自己的座位。看见一只翻起的椅子背,赶忙走过去,刚要坐下,发现椅面上没有板。又看见一只翻起的椅背,刚要坐下,发现它也没有板。她只好走开去。墙上有扇门,写着“太平门”却上了锁,她怎么也推不开。

  有两点亮光从远处忽悠忽悠移近,她以为是电影院的服务员,走近了,发现竟是两只灯笼,外婆一只手提一只灯笼,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嘴里念叨:

  猫也来,狗也来,蚕花娘子同介来……

  妈妈呢?她问外婆。

  外婆眨眨眼,不说话,她定睛看,发现原来是妈妈。妈妈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里一绺绺银丝。

  妈妈——她叫,却发不出声音。

  她朝妈妈走去,想替妈妈摘掉那些白发。妈妈却转身走了,走得好快。她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跑起来,眼看快追到了,妈妈却不见了,消失在一道布满铁丝网的围墙后面。

  她敲门,踢门,却敲不出声音。许多门,没人开。最后终于发现一扇门上挂着两只红灯笼,她冲进去,却见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皮圈椅里,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件工作服,拿一支笔在写字。她看看这个人,眼睛大大的,额头高高的,很像自己。她想这可能就是自己爸爸了,不过不知他为什么坐办公室,他不是早就被赶去当装卸工了嘛,天天挑煤。她凑近一看,原来他在写外调证言,密密麻麻一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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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八(5)     

  陈旭这个人,嗯,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爸爸哼哼。

  我不要前途,要爱情,要战友!她嚷嚷。

  爱情,你多大,不害臊!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爸爸用拳头砸写字台。你滚!

  滚就滚,我就要同他好……泪水一颗颗从她眼眶里溢出来,她去找妈妈。一所破房子里,只有一头牛哞哞叫,没有妈妈。

  她把一只口琴、一些小画片和一个洋娃娃放进箱子里去,还有一张妈妈的照片。有人交给她一张户口迁移证,反面却是一张汽车月票。

  她拎着箱子走出巷口。箱子重极了,她一步步挪,没人来帮她。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

  轮船码头上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只是一个人到外婆家去过暑假呀。

  不知从哪里滚来一个毛线团,掉在地上,线团滚呀滚呀,露出里头的芯——一个小纸团,上头写着字:

  妈妈不回来,谁也不能开。

  她一个人拎着箱子,四处是雾,田野湿漉漉。

  妈妈追上来。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妈妈捂住脸哭起来,她跌了一跤,扑来呛人的尘土……

  席子有点凉飕飕的,鬓发湿了一绺。

  板缝外泻来灰白的亮光,身边空空,陈旭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外面的门一定锁上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离妈妈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大喊一声,妈妈就会答应。也许她就是为见妈妈才回来的。她不怪妈妈,谁也不怪。她只想伏在妈妈膝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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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九(1)     

  他在这扇褚红色的大铁门里进出了六年——如果不是因为高中三年被这场革命延长了一倍,他早该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了。他相信。

  铁门紧闭。一年多前,在欢送的锣鼓声中飞舞的喜报、大红决心书、标语……早已荡然无存。草草粉刷过的灰墙上留着一些大字块模糊的痕迹:“打倒□□□”“□□□万岁”……

  他站住了。

  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大门,走向万人大会的会场。他们唱一支歌。“不打倒□□□,不打倒□□□,不打倒□□□……誓不罢休!”他教给他的战友们,把每一员资产阶级司令部黑干将的名字都编入歌词,反正这歌词可以无限反复,无限延长,任意添加增删,随时修正补充。当然这需要一点节奏感——唱“不”字时踩下去,“打倒”可以抬脚,到“□□□”,就正式地踩下去,踩住了,打翻在地,足以使被打倒对象在八千里地之外心惊肉跳。这支歌天才地再创作,使他的队伍战斗力猛增,威望传遍全城。

  那一年,二十岁。多么幼稚浅薄的年龄。

  然而,只有那个年代,那个年龄,他的聪明和智慧,能力与雄心,才痛痛快快地得到了发泄。自从他走出这道门,就好像天下所有的门,被一阵连环的风在他身后通通地关闭了。

  他恨这道门。他走出去的时候,没想过再回来。

  就在这里,他曾狠狠嘲讽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革命左派,不许向右转,任何行动,一律向左转!”

  那个家伙发号施令。

  “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起步走——”

  他冷笑一声:“三个向左转,等于一个向右转,鞋跟不怕磨掉底儿!”

  仇就是在这里,在校门口结下的。那家伙的老子是个正待“结合”的科长。他所有的本事就是试验各种“向左转”的把戏。八个月以后,果然当上了校革委会的头头。仇总是要报的,你不肯在太阳下绕一个“向左转”的大圈子,你就注定了要倒霉……

  “寻工宣队办公室?假山顶上,不晓得有没有人。”传达室老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池塘。盖满沉重的绿藻,死气沉沉。托住几片香樟叶、几瓣紫薇的碎片,像农场的沼泽地。

  操场那边的教学大楼,百孔千疮的玻璃窗,做着鬼脸。

  蝉在树间聒噪,“知了——知了——”知了什么?知了这浅浅的池塘里淹死过人吗?

  ……是的,她叫“史来红”。解下腰中的皮带,抽打金老师。她的一只脚踏在他背上,咯咯地笑:“叫红卫兵奶奶!”“叫奶奶!”她的考试大多不及格,但打起人来,却知道专抽脚踝。金老师翻身往池塘里滚,是他夺下了她手里那条皮带,扔进了池塘。那时,池塘的水是清清的,没有这么多绿藻,他看见那条皮带在水里慢慢沉下去,滞在皮带上的血迹一点点在水面上漾开来……

  “你包庇牛鬼蛇神!”她尖叫。

  仇也许早就结下了,他这位学生会宣传部长,不止一次当众挖苦过她作文中的大白字,尽管她是全校第一个入党的学生党员。她可以趁假期自费去四明山搞什么调查;而他,却要靠在暑假里摸螺蛳、寒假里踏荸荠来交上学费——她和他永远难以互相理解,甚至了解也全无可能。他在高二时几乎因买不起书辍学,是金老师,撑一把能让台风卷散架的破伞,挽着裤脚管把助学金送到他家里。

  他要打倒什么。是的。但决不是打倒金老师这样的人。

  他是多数派的首领,但奇怪的是,权却在少数人手里。

  他没有保住金老师,在一个结着薄冰的早晨,他在池塘边看见了那双没有鞋带的破皮鞋……

  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池塘里浸泡过的皮带的复仇,加上“向左转”鞋跟的协作,他被送进了假山上的隔离室。

  有人揭发他“恶攻”了,他并不想否认。池塘里时时浮升上来的绝望的眼睛使他清醒,他准备为自己的憎恶付出代价。

  就在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以后,就在他向自己和人世间作着悲壮的告别的时候,他却被人莫名其妙,而又不容抗拒地拯救出来。

  既然他们“拯救”了他,却为什么还会有一个洗不干净的尾巴,一个无耻的流言,尾随他到了北大荒?

  “知了——知了——”蝉叫不息。知了什么?天知了……

  假山顶那一排小平房,就是当年曾关押过他的地方。

  肖潇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在这里。”她低声说,呼吸急促起来,“就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决定了他和她的命运。

  靠西的小窗,在假山边上最低的部位。窗下是石块砌成的笔陡的山墙,人除非跳下来摔成残废,没法爬下去逃走,因此做了隔离室。然而,小窗的下面,有一条静僻的小路,掩映在几株竹子里,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他在寂寞中,想象着,如果她出现在小路上,可以同他对话而不会被别人听见。

  他托邹思竹找到她之后,邹思竹又带回了她想见见他的口信。这使他欣喜若狂,他画了一张路线图。如果她顺利到达窗下,周围又没有人,可以唱一支歌,天刚亮的时候,那帮懒鬼还在睡觉。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青青的细竹上,闪烁着晶亮的雨珠子,他在一层淡淡的水气中,望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件淡紫色碎花布棉袄罩衫,一条蓝布裤,两支齐肩的小辫,扎着两团宽宽的红玻璃丝,在茫茫雨雾中,格外惹眼。一把小小的淡蓝塑料雨伞,犹如一片突然显露的晴空,在她肩头轻盈地跳动、摇晃。她转动着伞把,于是伞上的水珠,飞快地四溅开去,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杂技演员,在钢丝上快乐地旋转、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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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九(2)     

  “……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

  他听见了歌声,细细的嗓音,清脆甜润,如一阵悠悠的江南丝竹,从微雨中飘洒过来;又好似个梦中的精灵,若隐若现,萦绕在他的头顶。她站在一棵竹子底下,扬着头,睁大着眼似乎急切地在寻找。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那动人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只是她那好奇而秀丽的面容,同这悲壮的歌词,显得不大协调,用她这种稚嫩而天真的嗓音来唱《 江姐 》,真使人觉得那深重的悲痛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她用玫瑰花瓣承受不幸,灾难似乎要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脚下屈服了。

  他的心突突地颤抖起来。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世上最感人的歌声。他真想从窗子上跳下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是要革命的。”他说。

  “我相信。”

  “革命不是在涅瓦大街上散步。”

  “我知道。”

  “如果我有错误,你可以批判揭发我,或者从此同我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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