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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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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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丽思小姐听到这话先告给二牛说戏是她的国内也有,又承认恐怕不及中国这样有味。
  “我也这样想,”二牛说,“中国是好的,一切是,聪明点的外国人都是这样说过的。”
  把饭吃完话却说不完。天生的二牛这样的人,来作茯苓旅馆的外国客人侍者,这就是一种巧事。阿丽思小姐初来到此地,傩喜先生既不回来,一个人又不敢出去玩,就只好要这老人说白话给她听了。她问过许多所欲知道的事,就是说关于她想了解中国一切好玩的事,这老侍者都能一五一十为阿丽思小姐谈到。问他什么为“热闹”,他就明白怎么算是热闹事,且怎么热闻又是可以同外国小姐说的,就倒坛倒罐的为阿丽思小姐说。话是一种不夸张的话,这人记性又特别好,所以说来娓娓动听,使阿丽思小姐听得非常专心。一个外国游历的人来到中国,许多中国国粹就是在这样情形下介绍给知道的。倘若这外国旅客遇到的是这样一个人,(这样谈话的天才自然是极容易找,)那住中国一个月,不必出大门,所知道的也可以作成两三本厚书了。
  …………
  她心想:“这全是很好故事。这故事比起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说的中国故事还要好!”
  二牛的话是一直谈到傩喜先生回旅馆帮傩喜先生脱衣时才止的。这绅士,一见到阿丽思小姐就致歉,说是不能如所约定时间返回,害得这方面老等,很不好意思。但当时阿丽思小姐问到他究竟到些什么地方“白相”时,这和气兔子就打着哈哈笑。一面搓手一面笑。
  念着那句阿丽思小姐不很明白的旅行指南上一句话,“猪头三”,“猪头三”。约翰。傩喜先生今天出外去,显然是吃过一点小亏了。
  傩喜先生究竟到些什么地方才如此迟迟转身?神仙也似乎猜错,经过傩喜先生一说,阿丽思小姐以后就不曾去拜访那瞎子了。原来傩喜先生所去的地方方向,这时算来应是在正西,恰恰与二牛说的那神仙给探听出来的正东是相对。
  傩喜先生出门原是只打量沿到马路上走,走到不能走时就坐电车回旅馆,所以不用旅馆中为预备好的汽车的。在出门约有半点钟左右,他就采用中国绅士的走路章法,摇摇摆摆在那顶热闹的一条大路上走着了。
  许多人!
  就同这些人擦身挨去,在他也是一种趣味。眼中印着各式各样的中国人,口中念着老友哈卜君所赠的《旅行指南》一 书上如象“若说在北京时每一个人的脸都象一个老爷,则来到上海所见到人的眼睛全象扒子手”的警句,是傩喜先生在路上的行为。把所见所触来印证那本旅行指南,在傩喜先生是觉得哈卜君非常可以佩服的。《旅行指南》说的,“在上海的欧洲人,样子似乎都凶狠许多,远不及在他本国时那种气色。大概在此等地方,是不能够谈到和平妥协字样的。做生意的全是应当眼尖手快,不然就倒霉。‘吹牛皮,’(原注:说大话)在这地方是不可少的一种东西,从卖药上可以知道,也许还应当移到政治上去。”傩喜先生只不很明白吹牛皮是什么,就是看那原注也不很明白。他又稍稍对于另外一句“在中国,老实一点的人同欧洲老实人有同样运命,得时时刻刻担心到饿死”的话不能承认,好象是没有根据,这因为是他自己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应当说是老实的兔子,却并不挨饿的缘故。并且这忠厚可爱的兔子,他所走的是欧洲人从欧洲运来红木、水泥、铁板、钢柱建筑成就的大路,一时见到的也是这大路上,通常的一切,当然要有小小怀疑了。这样的大路上,死亡并不曾缺少,那是给车轧死的,并不曾见到过有一次一个挨饿汉子倒在这大路上平空死去!
  因为走得慢,就可以见到一些人从他身后赶到前面去,男女全都有。凡是衣裳后幅发光的,傩喜先生就知道这个人是机关或学校的办事人。凡是衣衫顶入时的女人,傩喜先生就知道这女人是卖身的。(这些女人就把在她前面走的人臀部当镜子,一面走一面打扮。)
  凡是……欧洲的例子,拿来放到中国仍然有许多是适用!只到处听到咳嗽,到处见人吐痰,进一家商店去,见到痰盂多是很精致的中国磁器,然而为方便起见,吐痰人多数是自由不拘的把喉中东西唾到地板上,这个似乎是中国独有的一件事了。
  走了有不知多少,也看不出多少中国来。商店所陈列的是外国人的货物,房子是欧洲式样,走路的人坐车的人也有一半是欧洲人。若中国是这个样子,那倒不如就呆在哈卜君家一月半月为好了。
  傩喜先生想起《旅行指南》来,这本书可惜又不曾带到身边。然而《旅行指南》上说的问路方法的话他还记得明白,就同一个巡警去说,要那巡警给他指引一条到中国去的路。
  “先生,这是中国!”
  “不对。我到要那矮房子,脏身上,赤膊赤脚,抽鸦片烟,推牌九过日子的中国地方去玩玩!”
  于是这路旁巡警就为傩喜先生指定一部往这地方去的电车,要他到车所走的尽头处再下车,就可以见到他要见的事。
  于是就到那纯粹中国地方了。
  所给他惊异的是不见什么地方有过一次龙或龙状画物。
  且一切也不如他所设想的难堪。只是哈卜君所说中国人的悠遐的脸子倒随处可见。到这些地方来天就似乎低了些。似乎每一个人只在行动上小心,为得是道路所给的教训。中国人每一个人在他背肩部分都有一种特殊曲线,如象欧洲的鞋匠一样,然而在中国则背越驼表示他是上流阶级,因为这线是代表享福,并不如欧洲人代表劳苦的。哈卜君的话是多么精粹!
  然而傩喜先生还是不满足。就数着这些上流人的数目,也象很没有意思。新的需要是吃喝一点中国东西,可是一连走了三家铺子,都说只预备得有牛奶咖啡可可,如象到哈卜君家中喝的中国茶反而不卖。
  “老板,那我请你指给我一个得中国茶吃的地方。”
  “若是您外国先生一定要,那就到这里坐坐,我去倒来。”
  这是傩喜先生学得用换钱来问路的方法,谁知这小钱铺老板却这样和气。傩喜先生当然就不客气,把那老板为倒上的一杯茶喝了。味道同哈卜君家中一个样,并且碗,也是一个样,把碗举起细察碗底也并不缺少那“乾隆年制”的字样,傩喜先生就吓然一惊。中国人的阔气竟到这样,一家小兑换处也用得是古磁器,真不是傩喜先生所想到的事!他又想或者是为款待他,这老板才如此,但又明明白白见到那茶碗,是还有三只陈列在铺子上的。
  傩喜先生就不忍把这个茶碗放手了。把茶喝到一半,他说,“老板,我想问你,这个东西值多少钱一件!”
  “近年来磁器价大了,这是去年买的,还花三角一个!”
  “三角?”那个商人就又答应正是。这次听准了,一点不错,不是二镑或三块美金。
  一

【zisemeng 紫色梦】
个作钱铺生意的人,是决不至于把各样钱的名目说得含混不清的。
  “——三角!
  ——三角!
  ——三角!“
  奇怪透了。在傩喜先生心中,以为哈卜君如此宝视他的茶碗,至少这茶碗总值三镑。
  三镑与三角,在这件东西上估价,是如何一个滑稽数目!他不信。那老板是一个北方人,如我们所常说的憨子一类人,见他不信就慨然说可以相赠。傩喜先生则在一种谦让下,把四块钱换来了这四个起青花的“乾隆年制”茶碗,老板又告他这是假的,然而到中国来的许多外国古董家,就并不对这个假而稍示惑疑,傩喜先生当然更不在乎此了!
  一

【zisemeng 紫色梦】
面得了四件古董,一面得了四块钱,这交易是两面皆感到非常高兴的,因此他们又来谈别的话。话由傩喜先生问及,这老板便如茯苓旅馆那个名叫二牛的侍者同阿丽思小姐谈话一样的,一五一十说,终于说到这地方的好玩的事上去。
  “……先生,我告你,要玩全是可以玩的。”
  “是的!我们就是来中国玩的!”
  “其实”,这老板又忽然想起了一件适间忘记谈到的事。
  “其实我以为你们外国人到中国来,还有一桩顶热闹的事可以看,只不知道你先生对这个事也感到兴味不!”
  “我想只要热闹我都愿意看。”
  这老板,听到傩喜先生说只要是热闹全都高兴看,且就愿意看看这个热闹,倒并不出奇,因为其他的外国人都似乎愿意看的。若说不愿意看,那这老板倒以为是傩喜先生不懂这热闹,所以说不了。
  他随即就为傩喜先生解释说这热闹是“打仗”。
  这个倒不知道了。傩喜先生说是打仗可以看,倒以为奇怪,并不曾听到人讲过,也不曾从那本《旅行指南》上得到解释。实则《旅行指南》曾提到这事,傩喜先生把这一章忘掉了。
  当傩喜先生告那老板说是这话倒不曾听人讲过时,那老板就说“别的人也许不知道,这是近来作兴的。你们外国先生全爱看这个。我相信陪你来的那个小姑娘对这个也不会怕看。”
  接着是他为把最近几个中国地面打仗打得顶热闹的省分谈下去。这老板,且从报纸上,采取了不少打仗区域变更的材料,供给傩喜先生。又把自己所知道的类乎械斗的事,告给傩喜先生。这个人的脾气,正是应当列入茯苓旅馆中作侍者的那二牛一类的人的,他这说法在他自己就认为是一种顶合礼的贡献!
  关于打,傩喜先生有不明了的地方,是中国人这样平空打起来,到底是真打假打。他把这个话问及那钱铺老板,所回的话是谁耐烦打来好玩。
  “那为什么— ”傩喜先生就想知道。
  “提到为什么,我不很清楚了。似乎是赌得有种东道,我猜的。若不是两方主子赌得有东道,那么打赢了都领饷,这饷就不晓得打哪儿来了。
  傩喜先生承认这商人的猜想。他因为记起历史上记述罗马人当年要奴隶到戏院子去比武,人同人拿剑相刺,或是同到一群狮子虎豹打架的事,那时在戏场上,似乎就有许多尊贵绅士,体面绅士太太,坐到那用皮革绒类作成椅垫的座位上,作兴把这种事来赌一种东道的。他想起这情形就不由得为古今异地人类趣味相差无几而好笑。
  “先生,那你外国也总有过了。”
  “有是有,在书上。但总不会有这里人多,我相信。这样大热闹事是恐怕只有你中国人来作,别的国家谁都办不了的。”
  “是吧,人少了也很无味。人少一点就打不下去,更难得看了。”
  他们到后就谈到去看打仗的方法。如何的由中国官为备车,如何的去看,如何的望到子弹来去飞,又如何的去估计这死亡数目……在商人,是一种诚心的话,在傩喜先生也是诚心的听— 只是这个商人却并不曾陪到谁去看过这战争,傩喜先生也不想就去看这个。
  傩喜先生的耳朵,其所以如此特别大,也许在容受别人的话一事上,多少有点意义吧。
  待到把时间记起想离开这钱铺,时间已经十二点了。
  — 她还等着呀!
  他想起了早上同阿丽思小姐约下来的吃午饭的话,就忙同这商人告辞,拿起商人业已为他包好的四个茶碗就走。
  到旅馆,“说猪头三,猪头三”,不过是想起从前到哈卜君家去喝茶,对那茶碗所起的尊敬为可笑,就说起旅行指南上把“猪头三”翻译为“乡巴佬”的话笑着说着罢了。
  一

【zisemeng 紫色梦】
个下午他们就为了互相报告今天各人所听到的中国人说的中国事,以及鉴赏这四个有龙的中国古磁消磨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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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一卷 第六章沈从文
  他们怎么样一次花了三十块小费他们俩很早的起来,想出去看看。因为早上这个地方是空气要干净一点,这于约翰。
  傩喜先生则尤为需要。他的需要很好空气的脾气,也如需要很体面的衣服一样,从环境能够达到他的需要时就养成了。为什么说这脾气是能够达到这个需要的环境时才养成,这便是说约翰。傩喜先生是一个连在希望上也很可称赞的正派人。我们是知道,有许多许多人,生活还不是一个绅士时,也就搭起绅士架子充数的。我们又知道有些人是生活安安定定按照着一个时代习惯变成悲呀愁呀的人的;— 约翰。傩喜先生可是到能作绅士时才作绅士,又如象在小时到饿了才去学找面包吃的方法情形一个样。
  他如今要干净空气,那就很早的起来,不然,就照到中国绅士办法睡到十二点起床,也很可以。
  “傩喜先生,”那时阿丽思小姐正在穿一件绒短褂,她说,“可不可以坐汽车坐得远一点儿?”
  他说:“我很愿小姐把这意思说得明了一点。”
  阿丽思小姐是希望同约翰。傩喜先生到乡下去,当这个希望经阿丽思小姐解释明白时,不消说这一边的傩喜先生就赞成了。
  他们下乡。
  把车子开得很快,是为得可以早到一点。
  清早上的世界,只是一些在世界上顶不算人的人所享受,这大约是一种神的支配。把上流人放在下午,放在灯下来活动来吃喝,黑暗一点则可以把这些爱体面的绅士从黑暗中给别一个看来成为全是体面的脸,说谎话时也可以把说谎话的脸色给蒙糊不清。一面让另一种下等人,在这样好好的清晨空气下,把一切作工的,贡谀的,拉车的,……等档的精力充分预备停妥,到各样办好,于是那些上流人就可以起床了。
  神的支配使人类感到满意的,实在这事应算一种。当然此外还有很可感谢,如象……
  到出了热闹地方时,时间将近八点钟。
  那早上的冷风,是湿的,是甜的,又是象其中揉碎得有橘子薄荷等档芬香味道的。阿丽思小姐为这个享受乐得只在车上跳。兔子先生是一面好好的顾全到车子在这石子路上进行,一面把鼻子扇开着嗅着,一面口上又哼哼唧唧在唱一只土耳其看羊人的曲子的。
  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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